第489章 蔡京的決心
第二天,開封府官署,梅花廳。
「官家真是這樣說的?」蔡京聽完石得一帶來的口信,眼神閃爍了一下。
石得一點點頭:「大家確實是這樣說的。」
然後,他就緊緊的閉上了嘴巴。
官家只讓他傳話,所以他就只傳話。
這是一位在宮中沉浮了二十年,依然屹立不倒的大貂鐺的職場經驗。
「這樣啊……」蔡京忍不住向前踱了一步,心中思緒,就像是大海上的浪濤一樣,此起彼伏。
官家派石得一來問他這個權知開封府,怎麼補救?如何防止類似的事情再次出現?
蔡京的第一反應是——宮中的小官家,話裡有話啊。
而蔡京入仕以來,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揣摩上意了。
所以,他幾乎是下意識的就聯想到了去年十一月僧錄司的案子。
當時,官家的處理結果是什麼來著?
借著僧錄司一案,徹底清洗了整個僧錄司的胥吏。
然後,用公開招錄的方式,補充官吏。
從此以後,僧錄司就成為了開封府最聽話的官署。
開封府下達的命令,僧錄司從來都是百分百配合。
再沒有過去的種種掣肘。
所以,公開招錄胥吏,也就漸漸的成為了現在開封府補充吏員的途徑。
只是,想要短時間就對開封府換血是很難的事情。
好多官署有司裡面,都是盤根錯節的姻親占據。
蔡京不敢逼得太急,只能緩緩圖之,一點點的通過種種手段,完成人員補充。
卻不料,他高抬貴手了。
那些人卻根本不領他的情!
終於是釀成了現在的事情!
但凡在這個過程里,有一個人和他提醒了一句,哪怕暗示一下這個案子。
他也不至於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被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兩宮震怒,已令都堂限十日查清原委、情弊。
若是按照現在這個情況繼續下去,最後結案,哪怕他蔡京勉強能過關。
可一個用人不明、瀆職的評價是跑不掉——出了這麼大的事情。
權知開封府說自己不知道?
呵呵!
兩宮會信嗎?
而且,這個事情最可怕的結果,還是兩宮信了他確實不知情。
如此一來,兩宮眼中,他這個權知開封府的形象,就從幹吏能臣,變成庸碌之輩。
庸碌之輩,豈可為權知開封府?如何輔佐天子?如何為社稷之臣?
萬萬不行!
所以,他蔡京現在已經站在懸崖邊上,稍不注意就必然罷任外郡。
而且,很可能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回京為官,更不要說染指那柄在夢裡面多次出現的清涼傘。
蔡京想到這裡,就深吸了一口氣。
「吾絕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本來前途一片大好的。
若就這樣就此折戟,他怎甘心?
他蔡元長,二十三歲的時候,從福建老家入京趕考開始,花了整整一十六年,終於從布衣,而為大宋四入頭之一。
如今更是已能時常在官家面前露臉,多次得到單獨對奏、匯報、取旨的機會。
這一路走來,只有蔡京知道,他為了得到這些機會,為了爬到這個位置,到底付出了多少東西?
深深吸了一口氣,蔡京就對石得一道:「都知請回稟官家,臣不會讓官家失望的。」
「臣一定會拿出一個讓官家滿意的辦法,解決當前的問題。」
「還是那句話——若臣不能,乞斬臣宣德門外!」
他決定,賭上自己的一切,押上他的所有。
於是,不惜在君前立軍令狀!
官家想要的東西,他一定奉上!
哪怕他現在一時還沒有想到,但蔡京知道,他一定會找到那個答案的。
他必須找到那個答案。
那個官家想要的答案。
因為只有這樣,他蔡京才能繼續留在汴京,繼續當他的權知開封府,繼續有在君前露臉、效命的機會。
石得一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然後,他就問道:「大理寺那邊……」
蔡京眯起眼睛來,陰陽怪氣的說道:「大理寺卿乃是能臣幹吏……」
大理寺已經坑了他兩次了。
第一次,僧錄司的事情,就讓他灰頭土臉,差點被貶出京。
如今這是第二次。
這一次,比上次更狠。
上次僧錄司的案子,就算窮追到底,他蔡京也不過是待罪請郡,可能過幾年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和可能。
但這一次,他們卻是直接衝著,讓他蔡京仕途盡毀而來。
蔡京脾氣再好,胸懷再寬,也是咽不下這口氣的。
何況,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大度君子。
自然是找著機會,就給大理寺穿小鞋。
石得一笑了笑,只說道:「王孝先,今日已經入宮請罪了,兩宮慈聖,已著其在家待罪反省。」
「如今,傅中司奉太皇太后旨意,暫署大理寺。」
這是今天早上,在慶壽宮發生的事情。
大理寺卿王孝先,跪伏於兩宮之前請罪。
最後,兩宮商議之後,暫時給了王孝先這個處理意見。
令其在家待罪、反省,等待中司審查、都堂調查結論。
但基本上,明眼人都知道,王孝先這次肯定是過關了。
了不起,最多罷任大理寺卿,外任地方州郡。
除此之外,不會有任何責罰。
連罰銅恐怕都不會有!
蔡京聽完,眼神一黯,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了一句:「王孝先這個傢伙,名字取得太好了!」
孝先、孝先……光聽這個名字,宮裡面的兩宮就很歡喜。
不僅僅因為孝先的寓意很好。
無論太皇太后還是向太后,都願意留著他,哪怕只是討個好彩頭。
還因為,大宋歷史上,還有個叫王孝先的宰相。
不過,那一位是表字孝先——既真廟時的託孤顧命宰相,大宋第一位連中三元的神童,協助章獻明肅,驅逐包括丁謂在內的奸臣的大功臣——沂國公王曾。
而現在又是一個少主在朝的時期。
於是,王孝先僅僅是靠著他的名字里的彩頭,只要不犯原則性錯誤,他就可以舒舒服服的當他的官。
無論是上次僧錄司的案子,還是這一次大理寺又捅出來簍子。
他都是不損分毫。
蔡京心裏面,羨慕得不行,卻也沒有辦法。
誰叫人家爹取的名字取的好?
而且,剛好碰上了現在這個特殊時期。
宮裡面想要一個吉祥物,想討個好彩頭。
他剛好符合要求。
心裏面的這些念頭轉動了一下,蔡京忽然警醒。
「石得一為何要與我說這些事情?」
蔡京是個聰明人。
他幾乎是立刻就意識到了,這不是石得一會和他說的話。
只能是宮中的官家,在借這個大貂鐺的嘴巴,將這個信息告訴他。
那麼……
「官家緣何要讓石得一將此事告訴我?」
這個事情,講道理,石得一不說,等到下午左右他也會知道。
所以,官家在暗示什麼?
蔡京的大腦,開始高速運轉起來。
大理寺卿王孝先待罪在家……
他肯定不能再署理大理寺的日常事務了。
之後也一定會調離大理寺。
而如今奉聖旨,對大理寺進行審查的是太皇太后最信任的大臣——英廟時代孤臣,御史中丞傅堯俞。
但傅堯俞還要管御史台。
他根本沒有這麼多精力,額外關注大理寺的事務。
偏生,傅堯俞這個人,一旦開始調查就必然深挖到底。
所以,大理寺捲入案情里的官吏,除了王孝先可能平安落地,其他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會獲罪。
尤其是那些具體經辦了相關事務的官員、胥吏。
沒有一個逃得了傅堯俞的鐵面無私!
流放、刺配,就是他們註定的命運。
所以……
蔡京的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
他是個聰明人。
而且是個純粹的政治生物。
他一眼就看出來了,大理寺將在未來一個月到兩個月之間,出現巨大的權力真空和人員缺口。
就像是……
開封府!
「對!」蔡京握緊拳頭,他似乎想到了什麼。
「開封府、大理寺,都將被李雍案攪個天翻地覆!」
御史台的烏鴉,這次出手,可是拿到了無比確鑿,不可辯駁的鐵證!
包括胡及的判詞和大理寺那邊的判詞。
這兩份判詞,一份比一份荒唐。
尤其是大理寺的判詞,簡直是讓人看了都會羞愧:大理寺那些人,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們寫的判詞,就像是精神分裂了一樣。
一邊認可開封府的判決——李雍誣告了。
可一邊卻又在判詞之中,不寫一個『堪』字——依制度,既是誣告,那麼判詞必須寫一個『堪』字,然後送都堂,由都堂下刑部進行覆核。
同時,大理寺還在判詞中,犯下了一個讓人難以接受的致命錯誤——他們認可了李雍舉證的段處約乃段繼隆之子,理當申省勾追段處約到衙的請求。
但同時,卻又在判詞中不寫一個『申』字。
準確的說,他們寫了。
但,卻不知道被誰給抹掉了!
偏生,沒有抹乾淨,外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個『申』字。
然後這份判詞,不知為何,落到了御史台手裡。
所以,御史台的烏鴉們,才會那麼亢奮——那麼大一個沒有抹乾淨的申字,除非是瞎子,不然肯定看得見。
左司諫蘇轍的彈章里直接就說了——臣見大理寺堪得李雍經開封府論段處約將父知濟州段繼隆進奉空名狀,招人承買一案……
若堪得實情,則段繼隆罪行不輕,李雍則不坐誣告之罪,此乃官司行遣之常。
今既以段繼隆無罪,又卻判放李雍,自相違背,猶如兒戲,則其受情反覆,不待堪劾自明……
今大理寺公然用情,枉亂分析,更不堪出情弊。
臣實以為,此開封府、大理寺,自相勾連,敗壞法度,乞陛下嚴加詳查,治其等欺君罔上、敗壞國家之罪。
蘇轍說的,自然是非常有道理。
蔡京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因為無論是誰,只要看過了從開封府到大理寺的判詞上那些連串致命的問題。
都會知道,這些人,根本就是拿著大宋刑統在那裡過家家呢!
特別是大理寺的判詞,簡直是侮辱他人智商,把所有人都當猴耍——大理寺,既在判詞中認可開封府的判決,認定李雍誣告段繼隆,同時卻又將誣告人李雍放了,不追究他的誣告罪。
蔡京看完那些判詞後,他第一感覺,就是大理寺的人,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沙門島旅遊了。
他們怎麼敢的啊!
自然,蔡京也聞到了一些,很不對勁的味道。
因為這個事情太奇怪了。
有無數疑問,無法被解釋。
顯然,這裡面的內情,是外人難以想像的。
搞不好,就是胡及和大理寺,都被人耍了也不一定。
但現在,蔡京可沒有功夫,去幫胡及等人脫罪、想辦法。
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他得抓住宮裡面遞出來的這根救命稻草,死死保住官家的大腿才行。
只有官家,可以救他。
這一點,蔡京心裏面和鏡子一樣清楚。
所以,他腦子裡的這些想法一閃而過。
旋即他就看向了石得一,問道:「敢問都知,官家德音,是否確為都知所問的那幾句話?是否無有遺漏?」
石得一點點頭,道:「大家德音,吾別說遺漏了,就是說錯一個字的韻,都是死罪!」
蔡京閉上眼睛。
他想起了去年在開封府僧錄司開啟的胥吏公開招錄。
想起了現在開封府和大理寺,註定要被清洗一邊的現狀。
想起了官家讓石得一給他帶的話。
「官家言:蔡京可和都知說了,以後該如何預防類似的事情再次出現?」
「某答否,官家於是命吾來問開封府:開封府,有沒有什麼補救措施,以防止日後再出現類似的事情?」
然後,石得一莫名其妙的和他談起本不該提及的大理寺卿王孝先的處置措施,以及宮裡面對大理寺的安排。
他更想起,官家特意兩次都安排石得一這個執掌探事司的大貂鐺來和他談話的細節。
所有一切串成一條線。
蔡京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他感覺自己懂了。
可是……
這種事情,他要是做了,以後萬一被別人知道了。
天下士大夫,都會對他口誅筆伐。
他將成為當代的少正卯。
二三子可擊鼓而攻之!
青史之上,他蔡京蔡元長,大抵就會和那些蠱惑君父,禍亂國家的奸臣並列了。
榮夷公的地位都可能被他蔡京取代。
因為,這是在背叛所有士大夫,這是在引狼入室,而且是主動配合皇權,對士大夫進行鉗制。
但是……但是……
蔡京咬了咬嘴唇。
他有的選嗎?
沒有!
他若不做這個事情,官家肯定不會保他了。
而且,他從此都將被官家認定為異類,被打上不忠的標籤。
而他若做了……
那他蔡京蔡元長,從此就是天子心腹,國家鷹犬,社稷爪牙。
在官家心裏面的地位,更將不一般——大忠臣啊!
敢拿起刀子,捅士大夫文臣,還面不改色。
必須大忠臣!
未來,必將簡在帝心,從此平步青雲。
什麼青羅傘?
他蔡京要做就應該做上佐君王,下安百姓,禮絕百僚的宰相。
就應該生封國公,死為郡王甚至是大國之王。
好男兒,就當如此!
即使不能名留青史,也當遺臭萬年!
此時此刻,一個個前輩的豪言壯語,在蔡京心頭迴蕩。
吾日暮途遠,故倒行逆施——伍子胥。
吾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主父偃。
……
蔡京的心緒開始激昂起來。
他看著石得一,張了張嘴,幾乎是用著發顫的聲音說道:「請都知,回稟官家……」
「臣,京,自有所報,願請官家拭目以待。」
蔡京知道的。
他現在就像是那些民間想要加入盜匪團伙的人。
他需要向宮裡面交出一份投名狀,一份帶血的投名狀。
只有這樣,他才可以保住他自己。
也只有如此,才能向官家證明他蔡京的忠誠,已超越了身為士大夫的界限。
石得一看著蔡京,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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