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分娩前後無數個痛苦的日子裡,萊拉多麼希望魏文元能陪在身邊,能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像往常一樣,把她輕輕抱在懷裡。萊拉麵對的戰場,未必就比魏文元的戰場輕鬆多少。
萊拉並非不明事理的人,她也知道夫君的忙碌並非他的本願,可她還是控制不住地陷入了抑鬱。
漸漸地,萊拉的狀況越來越不穩定,任憑醫師如何調理也沒有作用。她一會兒對女兒愛得不行,抱在懷裡目不暫舍,一會兒又在女兒餓得大哭時對她歇斯底里地喊叫。
魏文元雖然脾氣溫和,謹慎持重,可累到極點時也難免會與萊拉吵上幾句,雖然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立刻去抱住萊拉給她道歉。
久而久之,魏文元見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便找了位奶娘,把女兒接到她的家裡。
一開始,萊拉的情況的確有所好轉,可一旦與女兒分離一段時間,她也會不時變得很情緒化。這樣一來,魏文元也漸漸變得更不願回家了。
世事已經足夠艱險,若連家裡也不能及時撫慰人的疲倦,反倒平添許多無中生有的煩惱,那又何必非要回去呢?
情況嚴重的時候,魏文元索性就住在了營帳里。也許是這樣的分離奏了效,萊拉的情況的確日趨穩定,有所好轉。可他沒有意識到的是,這份平靜背後的瘋狂已經在不斷地積累。
有一天,魏文元請了半天假,去買了萊拉最喜歡的燒雞和葡萄酒。可當他趕回家裡,卻發現萊拉正跪在一尊像前,桌上還有半碗血。
萊拉的右手上拿著一柄小刀,左手腕上已經有不少新舊的劃痕,這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魏文元見了這一幕,驚得無法置信。他把東西隨手放在門口,緩步走向萊拉,將她擁入懷中。可萊拉卻不停地說道:「只有尊神會一直愛我人都是不可靠的、易變的,只有尊神會永恆地、平等地愛著一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魏文元沒有說話。他抱著萊拉,後悔極了。他的心沒有變,可也沒有通過更多行動來表達。沒有行為的心意,算不算作空有呢。
於國,他殫精竭慮、建言獻策,卻屢受小人排擠,幾乎沒立下什麼功勳。於家,他放著身懷六甲的妻子不顧,任憑萊拉獨自生產,又因為產後沒有得到足夠的陪伴而陷入抑鬱。
歲月蹉跎,魏文元沒有一天能輕鬆度過,年紀輕輕便花白了頭髮。淚眼朦朧中,他看向桌上那「尊神」的像。只見它:
背生黑鴉雙翼,身坐紫金台上。首如羚羊,其色黑紫,頭頂火炬,兩角鋒銳。懷裡揣著雌雄雙蛇,纏杖而上,額上烙有逆五芒星,奇詭非常。
自那次事件以後,魏文元就不再像以前那樣把自己完全奉獻給軍隊了。相反的,他能請假就請假,凡事得過且過,如若不是他的任務,他再也不會主動攬到自己肩上。他把精力都抽了出來,想要好好陪伴萊拉和女兒,來彌補自己的過失。
可即便拔了木板上的釘子,也總是會留下洞的。既然留下了空洞,那麼就非要找些什麼來填補不可。有人運氣好,用詩書山河來填補。有人運氣差,往洞裡打進了另一顆釘子。
萊拉的運氣很差,一直很差。
那天,魏文元一如既往在軍中工作,卻怎麼也靜不下心,這對於一位國手來說無疑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到了下午,魏文元還是沒什麼狀態,心裡直發慌,什麼也做不了,打算提前回家。可就在這時,他聽見一隊剛回來的騎兵正在發牢騷。
「娘的,邪教的事,也要我們去處理?官府那幫人是幹什麼吃的。」
「那些個信邪的自己發瘋也就算了,還敢對我們動手,這不是活膩了嗎。」
「真他媽晦氣待會兒咱去廟裡拜拜,省得沾上髒東西。」
魏文元上前問道:「事發地點在哪兒?」
為首的騎兵隊長道:「城東村口,一個破廟裡。我看你是個文官,還是別去了。」
魏文元失魂落魄,來不及道謝,便縱馬奔去了。等他趕到那破廟,官府的差人已經封鎖了現場,在裡面作業。魏文元好說歹說,又亮出了身份,這才讓他進去。
於是他就看見了萊拉的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可她的眼睛卻再也說不出什麼了。
魏文元慌亂了一路,此刻見到滿地的殘屍與鮮血,反倒鎮靜了下來,像是某種職業習慣。他緩緩走到萊拉的身邊,把她抱進懷裡,輕輕地搖著,就像是平日裡萊拉做了噩夢驚醒過來,再也睡不著時,他常做的那樣。
他在地上坐了很久,久到官府的人不耐煩地催促。他們要收隊了。
魏文元把萊拉橫著抱了起來,又撿回地上的斷手。那是萊拉的右手,恐怕是在抗爭中被人砍下來的。他把斷手揣進懷裡,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地走回了家中。
等他走到家裡,萊拉已經流不出血了。
魏文元把萊拉抱回她的床上,起身去找女兒。他進門伊始,就沒聽見女兒的聲音。
他沒找到女兒。
他愛他的女兒嗎?那是自然。可這種愛並不是天生的。與其說魏文元是深愛著自己的女兒,不如說他是深愛著萊拉的女兒。他是因為愛著萊拉,才把愛遷移了過去。
可她們都不見了。
為國,報國無門。為家,家破人亡。
魏文元走回萊拉的房間,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太陽終於出來了,他的雙鬢也與東方的天空一起被染白。
他開始著手處理萊拉的後事。
大延物質繁榮,講究厚葬,形式繁瑣,魏文元都請人一一照辦了。萊拉被埋在一片楓林里。
林中多了一塊碑,碑上刻著一列字:吾妻萊拉之墓。
魏文元把萊拉的後事完全處理好之後,又在庭中栽了一棵楓樹。萊拉很喜歡楓樹,所以魏文元給女兒取名為聽楓。
在那之後,街坊鄰里常會聽見魏文元的家中不時傳出難聽的歌聲。仔細去聽的話,還能依稀辨認出歌詞:
「西國有美荊,可喚月盈闕。」
「可齊神鬼舞,可使江水竭。」
「丈夫心如鐵,不可轉與卷。」
「惟此攪我甚,徒掐清心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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