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雪 第九十九章:赤子無憾(一)

    「怎麼連老人和女人都參戰了!都只剩下老人和婦孺了,他們還不肯放棄?」坡下,列陣待發的第一列軍士中,一名遼軍望著黃土坡喃喃自語,若此刻衝上坡的同袍不能功成,那就會輪到他這一列進攻,可他很懷疑,自己能不能視若無睹的向那些和他祖父老母一樣年紀的羌人揮刀相向,出刀之後,他又能不能問心無愧的過完此生。

    「放棄又如何?難道要他們坐以待斃?」鄰近他身旁的一名同伴低聲道:「他們只是想活下去,若換成你我,也會拼死相抗!」

    「是啊,他們只是想活下去。」先前那名遼軍也低聲問:「那我們呢?我們又該如何?難道真要向他們出手?你能狠得下心?」

    「你看坡上,兄弟們不也都狠起心了嗎?羌人太頑強,便是這些老人,稍有心軟,死的就只會是你我。」他的同伴悄悄一指坡下戰死袍澤的屍首,又搖頭苦笑,「就象智王說的,這一仗,我們只需做一名惟令是從的行屍走肉。」

    「你們倆別說了,聽得人心亂。」另一名遼軍向兩人噓聲道:「窟哥將軍在看著哪!」

    兩人當即沉默下來,不再議論,但一旁突然有喊聲傳來:「使老弱操戈而仇,雖勝猶敗!使軍甲屠戮為功,此戰不仁!」

    池長空背向土坡,高抬著頭,沒有看任何人,雖然遠離軍陣而坐,但他的喊聲還是傳至每一名遼軍的耳中,他也知道,自己不該喊出這樣的話,尤其是在智已經向軍士們解釋了此戰的無奈和必然之後,但他還是把這句話從喉嚨中迸發出來,用吼聲沖向暗夜。

    「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嗎?」智陰沉著臉,兩腿一夾坐騎,就要策馬行向池長空。

    「智王,算了。」張礪伸手拉住了韁繩,「現在罰他,反會使軍心動盪,他只是個直性子,想什麼就說什麼。」

    見智神色不悅,張礪又道:「能有這種心存道義,懂得是非的部下,並不是一件壞事,而且,我也有些欣賞池長空這漢子。」

    智身形一僵,勒住了韁繩,默然良久,緩緩道:「其實,我也很欣賞長空。」

    張礪嘆了口氣,飛快的瞥了眼正在激戰的黃土坡,又立刻低下頭去,他為阻止此戰而來,但在此時,卻發現自己除了負疚般低著頭,根本不能阻止什麼。

    坡上戰事在換成若海領軍後,已無懸念,若海左手軟劍,右手鋼刀,持輕身術沖在最前,很輕易的便闖入羌人之中,身影旋轉,四下穿梭,右手刀架,擋住襲來長槍,左手劍出,一擊殺敵,眨眼連殺三人。遼軍隨勢而攻,把缺口撕扯得更大。

    羌族婦老固然在不遺餘力的揮舞著刀槍,但他們畢竟只是些從未握過刀槍的老人和婦女,老弱的力氣能握緊刀槍已是勉強,根本不能阻擋住遼軍的逼近,用盡力氣的出手在遼軍眼中甚至都不能算是進攻,只需略微一閃,便能讓開這些搖搖晃晃刺來的刀槍,然後,只要一個最簡單的挺槍突刺,揮刀平斬,不需變招,也不需全力,就會有鮮血染紅手中兵刃。

    或許,能稍稍阻擋住遼軍腳步的,僅是這些老弱本身所意味著的悲壯。

    那是一幕值得尊敬,卻不能容情的悲壯。


    第二道土壘已被摧毀,羌族在坡腰上築起的土壘共有四道,但有了之前的經驗,遼軍毫不費力的就用長槍攪碎了第二道土壘,坡腰上所剩的羌人都退守在第三道土壘處,勉強組起的人牆,每面臨一次遼軍的進攻,就會單薄一分,可就象先前為他們奮戰的那些族人一樣,這些老人和婦女也始終頑強的堅持著,只有倒下,沒有後退。

    羌族婦老的頑強遠遠超乎遼軍的想像,月歌就站在族人之中,用喊至沙啞的聲音指揮著族人抵擋遼軍的攻擊,在他的男人倒下後,她窮盡所有的力氣,承擔著更為沉重的負擔,她的身上濺滿了族人的鮮血,一滴滴的鮮血混著淚水從她發間額際不斷流下,使這朵羌族之中最嬌艷的鮮花憔悴得如近枯萎,但花無芬芳,卻始終不肯凋敝。

    她用嘶啞的聲音一次又一次的喊著,她告訴族人不要各自為戰,都背靠在土壘上,把每個人所殘餘的力氣聚於一處,儘量整齊的揮動刀槍,以此擴大攻擊範圍,延阻遼軍進逼。

    見羌人在月歌的指揮下艱難的支撐著每一刻,幾名遼軍從空隙間沖入,想先向這少女下手,但羌人們拼命擋在月歌身前,有幾次,看見族人倒在面前,月歌恨不得從人群中衝出,但他的族人總是用瘦弱的身軀總把她擠向後方,寧可自己血濺當場,也不肯讓她受到一絲傷害,這是這些羌人,能為他們最敬愛的族長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又一名羌人倒在了若海劍下,那是一名用自己的胸膛攔住若海,不讓他靠近月歌的老人,從老人胸口抽出軟劍,若海立即往旁一躍,避開噴濺而出的鮮血,又用力將手中刀劍用力互磕,震去刃上鮮血,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廝殺正酣時做下這個無謂的舉動,但在他的劍刺入第一名想要攔阻他的羌族老漢時,他就覺得,染在刃上的鮮血很髒,很髒,又或者,真正髒的只是他這一雙手,所以,他無論是在閃避還是出手時,始終不敢向那些倒在他刀劍下的羌人看上一眼,腦中拼命逼自己回想,數日前在順州城破時看到的,那些被羌軍殺死在城外的遼民,或許只有這樣,他才有勇氣繼續將刀劍指向這些老弱。

    洛狄和塗里琛早被兩名羌女扶到了第四道土壘後,這一道土壘後剩下的都已經是些孩子,一放下族長,那兩名羌女立刻匆匆忙忙的拎著匕首往坡下走,臨去前,兩人不約而同的回過頭,向族長投去最後一瞥。其中一名年輕的女子在走的時候特意繞了兩步,她走到洛狄身旁,偏過頭,看著洛狄,很認真的一眼凝視,好象要把一生的凝視都付諸這一眸顧盼。

    少女臉上忽有一縷微笑,她捋起袖子,向洛狄揚了揚手,給洛狄看她的手腕,她的手腕上繫著一條紅色的絲巾,那是一條很普通也很陳舊的絲巾,但少女卻很小心的把它系在腕上,又用繫著絲巾的手向洛狄揮手告別。

    然後,兩名女子都沒有說一句話,轉身走下坡腰。

    洛狄認得那少女,也記得那條已有些褪色的絲巾,她是族中最受歡迎的女孩,她的容顏和微笑,曾令許多羌族青年魂牽夢縈,以前的日子裡,為了得到這少女的歡心,那一大群羌族青年們互相間沒少比過心思,就算是在最艱苦的舉族遷徙中,為了能多看一眼她的微笑,大家就算累得筋疲力盡之餘也不忘圍在她身邊,變著法子的去討她歡心,而少女也總是在眾人的熱情中紅著臉,抿著嘴,羞澀的笑。她的笑聲,是那些荒涼困苦的日子裡最悅耳的天籟。

    洛狄也是這群愛慕者中的一個,少女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從來都是他的牽掛。

    那條絲巾就是他從遼人的集市中買來送給少女的禮物,少女很喜歡鮮艷的紅,所以他立刻買了那條並不算昂貴,卻讓他掏乾淨口袋的絲巾,他永遠都記得,少女接過手巾時,臉上一霎的紅暈,艷麗如手中那一抹紅。

    只是,洛狄從來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是這幫追求者中最幸運的一個,因為少女對族中的每個人都是一視同仁的客氣,從不會曲意對某人好,也不曾刻意迴避某人。

    對於洛狄,這少女也是與對旁人一般的態度相對,甚至還以為,這少女其實對他無意,因為就算是在收下那條絲巾之後,也從不見她繫於頸項,也因為她常常躲閃著他熾熱的凝視,有時,當他把特意留下的食物塞給少女時,還會被她板著臉拒絕,並逼著洛狄當著她的面自己吃完,

    所以,洛狄也總是苦惱於自己的暗戀,懵懂於少女的若即若離。

    此刻,看著少女走下山坡,他才恍然明了自己的愚蠢,為什麼會不明白本應是淺顯可知的道理,那樣的躲閃實則是脈脈含羞,那樣的拒絕其實是愛惜關懷,而少女對他的情意,就如那條從不見她繫於頸項的絲巾,其實一直繫緊在少女手腕。他對她朝思暮想之時,她也在對他心心相系,只是少女羞澀,使她羞於啟齒表露。

    直到此時,臨別之前,少女才敢將珍藏的情意向心悅的男子朦朧而示。

    淚水從洛狄臉上簌然而落,身上的傷痛忽然再也感覺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強烈的心痛,他無法自制的向少女的背影伸出手,嘴大張著,想要大喊大叫,可最後,伸出的手卻又慢慢縮回,捂住即將出口的嚎啕。

    一切都已太遲,那許多和他一樣愛慕少女的族人都已戰死,而這少女也將和所有的族人一樣,毫無退縮的步入死地,或許,在少女心裡,還會為能用自己的生命為他延緩彈指光陰而覺欣喜,因為那回眸一笑,綿綿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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