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雪 第九十八章:步步踏血(五)

    池長空看了眼小孩使勁在揉的手臂,立即收回目光,緊盯住了塗里琛手中斬刀,卻沒有趁勢迫近,看他的樣子,似乎只要塗里琛不動手,他也不願主動出手。

    塗里琛與池長空一照面,也認出了此人,正是這遼將在昨夜摸黑暗襲時,先用驚馬沖亂了羌族大軍,又帶著兩千騎軍趁亂大肆斬殺他的族人,臨退走時甚至還意圖單騎刺殺他。

    雖然池長空此時行徑怪異,但塗里琛恨不能立時把他斬於刀下,斬刀高舉,又是接連數刀猛砍,但見池長空似是嘆了口氣,隨即也舉刀相迎,他的刀法嫻熟精湛,每一刀都準確無誤的架住了塗里琛的斬刀,可他雖然出手,仍是只守不攻。若在平日單打獨鬥,池長空或許不敵塗里琛的勇猛,但此時塗里琛身負重傷,全憑一口硬氣支撐,而池長空又是一力招架,饒是塗里琛刀刀拼命,但池長空只守不攻,連續十幾刀硬碰硬的對架,兩人竟打成了個平手。

    沒有了土壘遮擋,洛狄受傷,塔虎力竭,出手最強勢的塗里琛又被池長空纏住,羌人雖然拼命抵擋,但已擋不住遼軍的節節進逼,尤其是當第九列遼軍站穩腳步之後,第一道土壘後的羌軍已只剩下兩人在苦苦支撐,鞔岢手中的勾鐮長槍被砍得只剩下根木棍,又被一刀砍在右臂上,要不是洛狄及時把他往後拉了一把,整條右臂都要被砍下。

    受傷極重的鞔岢仍不肯倒下,他軟軟靠在洛狄肩上,左手胡亂揮著木棍,粗重的喘息聲愈漸低沉。洛狄用肩膀撐著老人,手中一桿長槍左右亂掃,抵擋著三名遼軍的進逼,他口裡還不停喊著老人的名字,但鞔岢已近半昏迷,昏沉沉的應不出聲,惟有左手還在無意識的揮動著,揮動著,耗著自己所剩無己的精力。

    老人靠著年輕人,肩並著肩,為了一種求死的求生,掙扎出一幕窮途末路中的並肩作戰,三名遼軍逼近的步伐忽有些遲滯,有幾次,他們明明可以聯手一刀砍中洛狄,但三柄本該凌厲進取的刀鋒,卻在老人起伏於夜風中的白髮前遲疑。

    號角聲突然自坡下響起,並不如何響亮的號角聲,恰在遼軍出手遲疑之時吹響,正在激戰的遼軍無需回頭,也能聽出錚鳴聲中的催促,他們的少年主帥已在不耐,這樣的仗不該打成苦仗,便是血肉人牆,也早該被摧垮。

    遲滯在號角催促中驟然消失,因為遼軍已意識到,一切都如智所說,這一仗已經不能回頭,他們的點滴憐憫除了給己方增加傷亡,其實荒謬至極,而這樣的憐憫,羌族也無須他們的施捨。

    進攻的刀芒瞬間轉厲,兩名羌軍很快倒下,洛狄身上也又多了兩道傷口。

    「我說了,我需要的是惟命是從的行屍走肉,不需要懂得憐憫的部下!」智面容冷俊的拋下手中號角, 「使將士隨令而伐,敢戰我欲所戰,這一點,我不如拓拔戰。」

    第一道矮壘的羌軍悉數戰死,洛狄傷重,鞔岢昏迷,塔虎力盡,眼看幾人身陷險境,陷入遼軍圍攻,第二道矮壘內的幾十名羌軍急忙躍出援手,但這些羌軍早都負傷,勉強抵擋幾個回合,便被遼軍殺死大半。

    塗里琛被池長空纏住,每次出刀都被架住,分身不得,身周羌軍相繼倒在血泊中,不由怒急填膺,大喝一聲,連人帶刀沖向了池長空,全身空門大露,右手斬刀由上往下斜劈,直取池長空面門。

    池長空見塗里琛來勢兇猛,情知對方故意露出破綻是想要一刀搏命,他不敢大意,仍是舉刀硬架,塗里琛等的就是這一招,雙刀才一交擊,他雙手按刀,把斬刀刀鋒壓在池長空手中刀上,用力猛壓,池長空被這陡然爆起的巨力壓得全身一矮,幾乎就要當場跪下,大驚之下兩腿交錯往後急退,想要卸去刀上壓來的這股巨力,誰知塗里琛左手一探,一把按住池長空肩頭,右手力貫斬刀,以單臂之力壓住池長空雙手鋼刀,腳下一步不讓,就以這泰山壓頂之勢近身緊迫住池長空,由上至下,壓著池長空往遼軍中暴瀑直瀉般撞去。

    池長空肩被抓,刀被壓,全身都被羌王這股強勢無匹的力量所制,身不由己的往己軍身上撞去。眾遼軍生怕傷了池長空,不敢出手,紛紛往左右避讓,但在這狹乍之地難躲難避,塗里琛所過之處頓時如狂風摧草,一些遼軍避讓不及,被撞得東倒西歪,不少人直接從坡上滾下。

    塗里琛怒目賁張,完全一副捨命相拼的架勢,挾著池長空橫衝直撞,口中喝聲厲如虎咆:「快退!都退到坡上去!」

    遼軍被沖得凌亂四散,他們深知單人之力斷然難阻這羌族族長的狂猛,勉強重組陣行,便要上前搭救池長空,混亂間稍有空隙,幾名羌軍忙拉著塔虎等人往坡上退去,洛狄卻知族長撐不了多久,他不肯讓族長獨自拼命,正要叫一名羌軍扶著鞔岢先走,但聽到塗里琛的大喊,早已昏昏沉沉的鞔岢忽在此時神智一蘇,老人往四周看了一眼,目光乍然一厲,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大力,突然把攙著他的洛狄往後一拉,洛狄一個踉蹌,只見老人已返身擋在族人之前,引頸長嘯,嘯聲厲烈,蒼蒼白髮在夜色中殘雪般醒目,如蒼狼嘯月,回應著塗里琛的怒喊,在激烈處絕響。

    見這白髮蒼蒼的老人也如他的族長一樣狂性大發,螳臂當車般的挺身擋在坡道正中,剛從混亂中恢復的遼軍動作一緩,他們聽得出,那嘯聲里含著義無返顧的求死之志。

    果然,嘯聲未畢,鞔岢已縱身躍起,他撲在正當其面的一名遼軍身上,任那名遼軍的手中鋼刀從前胸透入,刀鋒在他背後隨著鮮血一起噴薄而出,然後,老人就緊緊抱著那名遼軍,一齊往坡下滾去,鮮血很快沾滿了那一蓬鬆散的白髮,沿著坡道,蜿蜒出一條血路。

    「老叔——」塗里琛嗔目大喊,眼角幾欲裂開,看著那條血路上一路滾下的灰暗白髮和衰老身軀,他心痛得幾乎窒息,他拼盡餘力的瘋狂,只是想守護他的族人,但他卻一次又一次看著族人在面前捨身,這樣的分離,如是對他最殘酷的懲罰,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只是想帶著族人活下去,上天卻要施予他這等懲罰?

    見塗里琛心神震盪,按著自己肩頭的左手略有鬆動,苦等機會的池長空急忙運勁於臂,肩膀一沉,掙開塗里琛左手,手中刀使力一盪,將斬刀往身側一帶,斬刀刀鋒貼著他身子划過,在他右肩斜斜刮開一道尺長血口。


    僥倖脫身,池長空不敢怠慢,雙腿點地,向後急退,耳聽得塗里琛困獸般的喘息近在咫尺,池長空刀交左手,反手一刀掃向塗里琛咽喉,所有動作乾淨利落的霎那完成,然而,就在他凌空倒躍之時,匆忙間一瞥眼,正看見塗里琛瞪得通紅的雙眼,血紅的目光,看不清其間流動的是淚是血,觸及那樣的目光,池長空心底突然一酸,怎麼也硬不起心腸砍向這其實已深得他敬意的羌王,但此時收刀已然不及,電光火石的一霎,池長空左手一翻,刀鋒一低,改掃為拍,砰的一聲擊在塗里琛胸口,刀刃才在塗里琛身上帶出一道淺淺的傷口,他已借力收刀,整個人凌空躍起,一個鷂子翻身,倒躍出一丈餘地,兩腳一落地,池長空立即抬頭往坡上看去,只見塗里琛驟受一擊,雖然傷勢不重,但羌王的力氣仿佛都被這一刀驅走,身子一晃,踉蹌著往後栽去。隨後,幾道胄影晃動,幾名遼軍已向塗里琛衝去。

    池長空不忍再看,轉過身,徑直往坡下走去,踩著那條被白髮老者的鮮血染遍的血路時,他身子竟也奇異的顫抖起來,每走一步,他心裡都有一種想要放聲悲嚎的淒涼,亦難自知,這等淒涼為何而來,

    一退到坡下,池長空立即搖晃著走到智面前,把染著塗里宸血跡的佩刀在智的坐騎前隨手一扔,「智王,刀已染血,你讓我做的,我做到了,若還有更甚一步的軍令,恕池長空再難做到。」說這番話時,池長空由始至終都沒有抬起頭去看智的神情,話一說完,他立即退開幾步,趔趄著坐倒在地,他右肩受的刀傷其實不算太重,但看他坐下時的疲憊,似乎再也不願站起來。

    智出人意料的沒有再對池長空施以軍令威壓,甚至也沒有再向這部下看上一眼,馬鞭在鞍上輕輕磕了磕,「若海。」

    「屬下在。」若海低垂著頭,上前幾步,步履間似也有著一種沉重。

    「該你了,使出你的本事。」智冰冷的語聲如要在夜風中凝固,「就算是想放手讓你們領悟軍陣之道,我也不能忍受不該有的傷亡,只是攻陷這半截土坡,不該打成苦仗。」

    「屬下會盡力。」若海右手按刀,左手往腰間一探,抽出一柄三尺長的軟劍,這是錯為每一名衛龍軍所配的貼身兵器。

    刀劍在手,若海深吸一口氣,迅速往坡上衝去,他的輕身術由飛親自指點,一身提縱疾行之術雖不如天賦異稟的飛驚人,但也極得個中造詣,正因如此,所以智在數年前把他和崑崙,連城這三名衛龍軍中的佼佼者安插入耶律迭魯的惕隱府,使他們三人成為林幽月的得力臂助。

    此時若海全力疾行,足不點地般掠過一道鴻影,隨著他的身影,第十列遼軍也沖向土坡,幾丈長坡,鮮血淋漓,有他們同袍的,也有羌人的,他們就一步步踩踏著腳下血路,一個腳印一個腳印的踏血而上。

    皎潔月色下,被鮮血染遍的黃土坡道被月色映襯得憑現出一種蒼涼,淒涼如通往黃泉的末路。

    半坡腰處,還在反擊羌族只有寥寥人數,相反,第八,第九列遼軍已在坡腰處搶占住一席之地,但隨著塗里琛受傷倒下,苦戰竟愈見激烈,受傷最重的洛狄第一個撲回到塗里琛身邊,他雙腿已瘸,站立不穩,只能半伏在地上,一手拉著塗里琛,一手撐地,爬一般往坡上退去。

    第二道土壘後那些受傷的羌軍都擋在遼軍面前,拼著殘軀掩護族長,他們的抵抗在遼軍的攻勢下蒼白無力,短短間隙,已有六七人倒下,但這些羌軍卻是在真正的捨身相抗,除了當場戰死的,其餘每一名羌軍都在傷重瀕死前撲向遼軍,他們一個個張開著雙臂,用放肆的狂笑聲壓住身上的劇痛,縱身而躍,他們用殘餘的性命模仿著鞔岢的義烈,緊拽住想要傷害他們族長的遼軍,滾倒在坡上,用飛濺的鮮血一遍遍去染透腳下血路。

    洛狄抓著族長,一步一步往坡上挪,每挪動一步,都能聽到被狂笑聲帶起的遼軍驚呼,他知道族人以命換命的犧牲為的是什麼,所以他緊咬著牙,不敢回頭,狠命往上挪動著身體。

    羌軍雖然英勇捨身,但這樣的勇敢也只是短暫的堅持,最後一聲驚呼消失在坡下後,一名遼軍當先沖近洛狄,看見連頭都不肯回,拉著族長拼命往坡上挪動的洛狄,這遼軍舉刀的手有一瞬停頓,但也只是一瞬,他便大喝一聲:「看刀!」隨即出手,一刀砍向塗里琛。

    雖為仇敵,但這遼軍還是認為,象塗里琛這等男子,不該被偷襲而死。

    聽到背後風聲,洛狄仍沒有回頭,但他已一個翻身,撲在了族長身上。

    刀光甫落,坡上又有一道人影衝下,直接撲向了遼軍手中刀,刀鋒貫體,來人悶哼一聲,一雙手卻還向前伸出,按著刀柄,不肯讓那遼軍把刀拔出。

    與此同時,又有幾道人影從坡上衝來,這遼軍急回手抽刀,一時卻拔不出,月色下,他清楚的看見,這用胸口為族長擋刀的羌人居然是一名和鞔岢一樣蒼老的老人,心頭驚訝更甚,他不敢想像,羌族中的老人竟然每一個都能有這等勇氣。

    恍惚間際,一陣破體劇痛忽從他胸口傳來,遼軍吃痛抬頭,看見的卻是一張柔美如月的臉龐,那是一名很年輕,很美麗的女子,她的雙手握著一柄短刀,刀刃已經完全沒入了他的體內,冰涼的刀鋒顫抖著從遼軍胸口抽出,滴滴鮮紅飛濺在那張秀美的臉龐上。

    「連女人也…」遼軍帶著最大的驚訝,仰天倒下,模糊的眼中最後看見的,是那女子的雙手,第一次殺人的雙手,還在不停的顫抖,但這雙手緊握著短刀,絲毫沒有畏懼刀上親手所染的血污。

    「快扶族長和洛狄退回土壘,這裡由我們擋著。」女子長聲清喝,隨她並肩而立的,只是十幾名老人和婦女,卻要和男子一般,正面迎向遼軍。



第九十八章:步步踏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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