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良臣在猶豫,很猶豫,雖然,他已在心裡不止一次的提醒自己,身為大遼新軍十人陣陣首,不該在面對敵人時有任何猶豫,也不該有被智王所不容的婦人之仁,但看見那六個羌族孩子從他分守的黃土坡東面一角踽踽爬下,他掌中的鋒亮槍刃還是猶豫的的垂下。
趙良臣在心裡大聲咒罵著自己的懦弱,可是,這真的是懦弱嗎?
做為此次出戰的一萬遼騎之一,趙良臣心裡有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他這次出征從跨上坐騎,衝出幽州城門的那一刻,心裡想的就根本不是為順州遼民復仇,他的目的只有立功二字,以羌人血為自己立下赫赫戰功。
也許,他的天性本不是如此急功近利,但他是一名漢人,一名生長在大遼,卻想要出人頭地的漢家兒郎,雖然遼皇耶律德光並不鄙棄漢人,但身為一名自幼隨家人逃難至遼國的漢人,想要在一方異域出人頭地,其中艱辛,卻非常人可以想像,大多數漢人能做的,便只有舍下意氣,在那些騎著高頭大馬,呼嘯來去的遼國王公貴戚的俯視中,平凡而安寧的活著。
但趙良臣卻不想卑微的活過此生,因此他才一成年,就在爹娘的淚水中毅然於上京投軍,一介無權無勢的白丁,想要出人頭地,最好也最容易的方法大概就只有這從戎投軍,以軍功獲取榮華。
初入北營的時候,趙良臣訓練得比任何軍士都刻苦,可遼漢之別卻如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無論他這漢家兒郎如何努力,總不能得到和付出對等的收穫,而北親王阿古只的謀反更使他所在的北營軍於一夜之間成了待罪叛軍,那一天傍晚,他險些就想離營潛逃,幸好第二日就傳來皇上只誅首惡的旨意,尤其是當智至北營選拔新軍時,他驚喜的發現,原來這護龍七王也和他一樣,都是生長於遼國的漢家兒郎,唯一不同的,只是自己不如護龍七王般幸運,看著智立於軍前,指點帷幄時,他堅信,有那麼一天,他也能如護龍七王般聲名崛起,那一天,他曾妒忌過窟哥成賢,一樣的一介小兵,卻因為智的器重,一躍而成新軍統領,但他並不氣餒,因為他也如願被選入新軍,而耶律德光頒布的北南面官制也令他對未來仕途充滿了希望,唯一操心的,就是不知什麼時候能得到平步青雲的機會。
所以,遼國內亂,旁人驚亂,趙良臣心裡卻惟有狂喜,當然,他把這份不可告人的心思掩藏得很深,就算是在幾名一起投軍的最要好的漢家袍澤面前也不敢稍有透露,平日抬頭之時,他臉上的悲憤不亞於任何遼人,只有在低下頭時,眼中才會有一閃而過的狂喜。
因為他一直懂得一個道理,機遇起於亂世,太平年景,似自己這一介小卒,不管多大的努力和專營,都很難能把握並不公平的機會,再者自己既然選擇了以從戎一途,若要一步步升上去,便只有靠積累軍功,可在太平年間的遼國,要立軍功實在太難了,除非哪一日,遼皇想要將鐵騎南下侵吞中原,但趙良臣就算再想平步青雲,也不願意與自己的故國同胞為戰。
幸好,拓拔戰的謀反使一切都有了可能,所以遼國舉國人心惶惶時,他很堅定的留在了幽州,而且在這數月內,他加倍用心的苦練軍技,別的軍士夜深入睡時,他還在一盞油燈下苦研兵書,因為他不想一輩子做一名小卒,也珍惜著每一次出戰機會。
他堅信,自己不但有出人頭地的心志,也有出人頭地的才幹。當將在軍營里大聲說出以兵為將時,他第一個放聲歡呼,十二龍騎教習技藝時,他比任何人都學得刻苦,黑甲騎軍兩次來犯,他也都踴躍出戰,他的努力沒有白費,一直被他暗中妒忌的窟哥成賢沒有察覺他的妒意,卻發現了他的堅韌,在伏擊草原狡狐耶律靈風的一戰後,窟哥成賢親自提拔他為十人陣陣首,不過,十人之長並不能滿足趙良臣,他心裡,還有更大的抱負。
幸好,窟哥成賢不但提拔他為十人陣首,還對他青眼有加,每次逢著戰事,總會把他撥入到精銳一列,此次出征順州復仇,第一個挑選的也是他,這讓趙良臣自豪之餘,對窟哥成賢也減去了不少妒忌,也許,此人真有些過人之處,才會被智王賞識,至少,他能認可自己的努力。
在趙良臣心底,對順州遼民被屠之仇並無多大憤慨,因為他不是遼人,但他認為,只要自己能在這一戰里有出色之舉,不但能贏得同袍的敬意,說不定還能因此而獲得智的重用,因此在與羌人的幾次交鋒中,他出手比任何袍澤都要狠辣,而他所屬的十人陣卷殺的羌人也要遠遠多於同伴,酣戰中他有幾次偷偷回望,都能看見,主帥智王俯瞰全局的雙眼在向他灼灼而視。
這就是他想要的為人矚目,他相信,此戰之後,智王一定會賞識到他。
斬盡殺絕又如何?自信此生必能做番大事的趙良臣一直相信,要成大事,便要有非常鐵腕,而且智王不是也說過,這一戰,大家只要做一具惟命是從的行屍走肉即可嗎?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句話,趙良臣從來都是深以為然,事後罵名?他更不在乎,因為他趙良臣只想要對得起自己的名字,成為一位名符其實的一代良臣。
所以,在看見有幾道人影悄悄從他防守的土坡東面溜下時,趙良臣就等在坡角暗處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心裡只盼著那位羌王也從自己分守的土坡處逃下,他不否認,塗里琛是條當之無愧的漢子,但他認為,自己可以毫不猶豫的割下塗里琛的首級,因為他也想成為此戰中當之無愧的首功者。
可借著月色看清那些羌人後,趙良臣的心就開始不住下沉,從坡上下來的只有七名羌人,除了一名老人,其餘幾個都是還不到十歲的半大孩子,用一根繩子,慢慢的從陡峭的坡上吊下。
兩個年紀較大的孩子最先溜下,一落地就搭著手去接老人,再一個個接住其餘小孩,七名羌人躡手躡腳的溜下坡,小孩們手拉著手,跟在老人身後。
一開始的時候,看見逃下來的只是這些孩子,趙良臣心裡僅是失望,苦等了半日竟然只等到了一個老頭和幾個小孩,隨便選個軍士上去,單槍匹馬就能把這七個羌人全部擒殺,可這點子人實在是羞於報功。
又看了一會兒那幾個孩子的舉動,雖然趙良臣立功心切,但他還是覺得,這些孩子無疑都很乖巧善良,因為便是在這生死關頭,他們都還不忘記扶老攜幼,若是平常小孩,在這時候大概只會躲在大人懷裡哭鬧。看著看著,趙良臣莫名其妙的回憶起來,當年自己和爹娘從中原一路逃難時,也是這般互相扶持,爹爹背著最重的包裹,手裡拿著根木棍,走在前頭,娘一手拽著爹的衣角,一手拉著他,亦步亦趨的緊跟著,每走出一段路,爹都會回過頭,疲憊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為娘兒倆鼓氣。
有時候,路上會碰到其他逃難的漢人,大人們還在警惕的試探彼此有無惡意時,孩子們早已經互相扮著鬼臉打起了招呼,然後,大人們就會放鬆戒備,自嘲的笑笑,找塊地方坐下,互相詢問起對方的打算,而孩子們往往已玩成了一團。
趙良臣依稀記得,那個時候,他很是認識了幾個小夥伴,逃難的路上,幾家大人為了互相圖個照顧,就並在一起趕路,孩子們高興的就象過年,天天沒日沒夜的湊在一起,一點都不覺得逃難是件苦事,直到入了遼境,為了各自打算,幾家分開時,他們幾個孩子還抱著大哭了一場,大人們好不容易才把哭成一團的孩子抱開。
「老大,你臉上怎麼會帶著笑?」一名軍士湊到趙良臣耳邊問,「這也太滲人了吧?大半夜的,還是要開打的時候,你居然一個人笑得滋潤?」
「沒事,就是想起點了舊事。」趙良臣尷尬的搖了搖頭,生怕平日努力在下屬面前擺出的威嚴模樣蕩然無存,忙板起了臉,心裡不禁苦笑,偏偏在這時候,自己居然多愁善感的想起了往事。
聽見暗處的這點響動,七名羌人轉過身,看見了守在坡下的一隊遼軍,幾名小孩楞了楞,立即把那名老人圍在當中,幾個半大孩子,手舉著勉強才能端平的鋼刀,警惕的瞪著面前遼軍,那兩個年紀最大的孩子甚至還往前走上了一步。
「這些孩子,倒是有種!」趙良臣心裡想著,自己逃難的時候,也只有這些孩子的年紀,不過那時候的他可沒這個膽子,路上看見陌生人,總嚇得躲在小夥伴們的背後,記得夥伴裡頭也有一個很大膽的孩子,每次都擋在他面前,可惜入了遼境後,一直再沒那個夥伴的消息。
他很納悶,為什麼越是禁止自己去回憶,卻越會想起那些不該在此時憶及的往事。
「老大,我們該怎麼辦?」先前說話的軍士又湊上來問,「還都是些孩子…」
趙良臣聽出這部下語氣里的猶豫,回頭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其他部下,大家也都在看著他這陣首,月色下,軍士們臉上同樣的猶豫被照得格外清晰。
趙良臣又搖了搖頭,想要揮去腦中那些雜念,但看見那些羌族小孩的樣子,心底的功利之念卻壓不住那些柔軟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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