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低著頭,專注的看著懷中女子,臂膀懷抱中,斬刀已棄,抱緊的已只有此生眷戀,雖無法看清他的神色,但只是這垂首專注,已可猜到他眼中惟有溫柔凝視。
腳步漸近,似不虞這大漢暴起傷人,智一直近至他身前處才停下,而這大漢竟也懶得抬頭,兩人一站一坐,無聲無息,誰都沒有先開口。
許久,大漢才鬆開抱緊女子一隻手,在身前的地上隨意的拍了拍,「坐。」
滅族仇敵,刻骨大恨,在此時居然只是抱以一聲平平淡淡的坐,然而,智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就這麼一撩衣袍,在大漢面前坐下。
然後,又是許久無聲,沒有疾言厲色的怒斥,沒有瘋狂出手的怒氣,兩人之間,只有極為平靜的對面而坐。
似乎,兩人都在等對方先開口,又似乎,誰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塔虎,死了?」先開口的人還是塗里琛,一開口便直問義子,他的聲音異常低沉,似乎每說一個字,都要費很大的力氣,更奇怪的是,塗里琛直截了當的問出了義子的名字,好象知道,智一定會把那個行刺殺之舉的小孩的名字深深記住。
「那個孩子,走得很安心。」智輕聲回答,他的回答很簡潔,甚至有些答非所問,但他也好象知道,這會是塗里琛想要的答案。
「哦。」塗里琛緩緩的點著頭,「那就好,那就好…」
智身軀微微一動,塗里琛此時所說的,竟與那個小孩臨死前所說的一模一樣,而這簡簡單單的三字,已足可體會到這並無血緣的兩父子之間的深情。
智臉色愈白,不想再就這似可共鳴的父子之情說下去,可他嘴裡卻不受控制的繼續道:「你的兒子,盡力了。」
「我寧可他不要盡力,管自己逃走。」塗里琛抬起了頭,很認真的看著智:「護龍智,我知道你很厲害,可我的兒子如果真的肯管自己逃走,你一定追不到他,你信不信?」
這是自智坐下後,兩人第一次目光相對,但塗里琛的眼睛裡出乎意料的沒有任何仇恨,只透著一種不服和自豪,似乎,只是在和人爭論著自己兒子的本事,又似乎,此時的他已經提不起任何復仇的念頭。
「我相信。」智對於塗里琛出奇平靜的態度,居然也不意外,仿佛兩人此刻對面而坐,便是要聊一些與仇恨無關之事。
或者,便是深仇大恨,也已如那曲夜風悲歌一般,已至將盡之時。
「你的兒子,很厲害!」智同樣認真的點了點頭,「我相信,他本來可以成為一位很了不起的羌族族長。」
「那是自然!」塗里琛很自豪的笑了起來,「我這個兒子,當然比我本事!我早就想過,等塔虎長大了,我就把族長的位子傳給他,他一定能做的比我強!」就象所有被人誇讚自己兒子的父親一般,他很自豪的笑著,又有意無意的疏忽了智語中的本來這兩個字。
「是啊。」智似是附和的點了點頭,也不再特意提起原想提醒這大漢的另一層意思。
塗里琛沉浸在對自己兒子的自豪中,面上泛著紅光,繼續夸道:「我這兒子,什麼都比我強!弓射好,心思巧,就可惜沒讀過幾本書,稍微粗魯了點兒,我本來還決定,到了順州後,給他請個先生…」
話聲驀然止住,刻意疏忽的本來二字,卻不經意間被自己提起,塗里琛剛有些泛紅的面色一下變暗,隔了片刻,才又低聲喃喃著,「可惜,他沒讀過幾本書,可惜,他認識的字太少…」
「羌王,知道我為什麼要說你兒子會成為一位很了不起的羌族族長?」智用很輕和的聲音打斷了塗里琛的喃喃自語,但他語中之意卻極直接:「因為他比你狠,知道何時該舍,何時該放,縱觀大局的眼力,壯士斷腕的決意,他都有…」
「夠了,別再說了。」塗里琛猛的一擺手,「都過去了,別再說了,我的兒子…我很快就能再見到他…還有我的所有族人,我也都能再見到他們。」他的聲音很疲憊,疲憊的已無力再帶上刻骨的恨,只余落寞後的期盼,卻也符合這羌王的真性情。
智嘆了口氣,不再繼續說下去,因為智的眼睛很毒,在登上坡頂的第一眼就發現,塗里琛看似平靜的席地而坐,並非是要向自己故示倨傲,而是因為他早已重傷垂危,他能坐著,已是極為勉強,之所以還能撐著一口氣,其實只是因為他懷抱中的女子還有微弱氣息,所以,這大漢還要再撐下去,再撐得片刻,與這女子的今生相擁。
片刻也好。
否則,以羌王被自己所施與的滅族深仇,只會有同歸於盡的一刀,又豈能有隻言片語的相談。
下意識的,智的目光轉向了塗里琛懷抱中的女子,那女子慘澹的面容其實清麗無雙,長長的眼睫猶在昏迷中輕顫,嬌弱的身姿微微蜷曲在大漢的粗獷身軀中,似有著天生的匹配。
一擁一臥,如是一副匠師所繪的畫卷,纏綿意深。
但在這女子身上,卻有幾支深透入骨的弩矢,完全破壞了這一份纏綿,看向這女子的一瞬,就連智這樣的鐵石心腸,也忽覺揪心,那幾支弩矢扎得太深,使得塗里琛不敢下手拔除,只能緊緊抱著她,以此分擔一些昏迷中的痛。
難怪,這大漢專注的垂首中,是深深的溫柔。
智的目光陡然一跳,他發現,這幾支弩矢都是扎在女子的後背上,想來,當坡下密集的弩矢直射坡頂時,這女子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撲在這大漢身上,用自己的柔弱身軀去為他遮擋弩矢。
難怪,這女子溫柔的臉龐上,是深深的專注。
原來,她只想救下自己的男人,所以,即使昏迷無覺,蒼白若紙的容顏上也透著不甘,就象那個被射瞎雙眼的小孩,他可以毫不猶豫的拔出眼中弩矢,卻在醒覺淪入黑暗後悽厲狂喊。
那一聲聲的狂喊,是最悽厲的不甘。
而那樣的不甘,也曾在上京城門下的火海後同樣悽厲。
智不敢再想下去,匆匆抬頭,正對上塗里琛的目光。
「這是…」智無比艱澀的問:「你的女人?」卻是一句明知故問,只因智無法去面對對面那一雙眼睛中的深沉。
「這是我的妻子!」塗里琛將懷中女子摟得更緊,眼中忽有一剎悍狠,如一頭受傷的惡虎,「不許再看她的傷,不許再看!」
「好,好…」智竟是退讓的點了點頭,讓他退讓的當然不是重傷的羌王,但這一對情侶身上似有一種難以闡訴分明的力量,使智不敢正視,他輕咳了幾聲,低聲問:「她的名字是?」
「月歌!」塗里琛摟著妻子,大聲道:「很美的名字,是不是?」
「月歌,確是很美的名字。」智記得這女子,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白日裡羌族大敗時,正是這女子盈盈步出,走到池長空的刀鋒之前,使這愛將對此戰生出惘然,也是這女子,使塗里琛奮起一擊,挽救了在白日裡便早該崩潰的羌族。
「羌王,其實你族盡多人才,便是這一位女子,也有不讓鬚眉,力挽狂瀾的魄力。」智慢慢的說著,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表達什麼意思,軍士面前,他盡力以冷酷驅使他們行斬盡殺絕之舉,但當自己真正面對已窮途末路的塗里琛時,卻心旌意搖,難再自持一貫的冰冷。
是大勝後的些許偽善?還是張礪的比喻在他冷酷的心底注入了一絲猶豫?
智也無法回答這捫心自問。
「你想說什麼?」塗里琛冷冷看著他,面有嘲諷。
智搖了搖頭,也覺自己莫名其妙,忽然想起一事,急問:「順州城裡,是她勸住你不要屠城的,是嗎?」
「正是月歌。」塗里琛一臉驕傲,「月歌一向心軟,也只有她能勸住我的暴躁,若不是她,順州已無活人。」
「我會讓順州劫餘遼人永遠記住你妻子的恩情。」智鄭重說道:「活人之德,月歌之名,會有一城之人牢記。」
「有屁用!誰在乎你遼人的惦記!」塗里琛極粗魯的呸了一聲,「早知如此,那順州屠便屠了,你還能再滅我族一次?」
智面色微沉,「如果你真的屠城,一定會後悔,我也會用更狠毒的手段來報復…」話未說完,智自己先搖了搖頭,這個時候,實在不必再說這些已成定局,也無可改變的事情,他自嘲的笑笑,又正色道:「,你不會屠城的,你狠不下這個心,否則,你也不會如此大敗,可惜,我明白的太遲,」
「有什麼遲早的!」塗里琛怒氣漸生,攬著懷中女子,一口氣罵道:「我告訴你月歌的名字,不是要聽你假惺惺的廢話,你又使計又放火,黑夜裡連下黑手,連我族中老弱都不肯放過,剛才在坡下,你一把弩舉了又舉,最後又放下,做甚?突然可憐起我們來了,殺了太多人,見了太多血,突然心軟,想積德?所以擺出這悲天憫人的樣子,說什麼不忘月歌恩德,你他娘放屁!護龍智,你少來扮這好心,我羌人都是一口氣硬到底的犟種!老子寧可被你殺個乾淨,也看不得你這副嘴臉!月歌如此模樣,還不都是你害的!她救下順州全城,又何來好報!」
「不錯,是我害的…」智對著塗里琛的滿腔怒氣輕輕嘆氣,「我上坡來,原也不是奢求你的寬宥。」
「那你來幹什麼?」塗里琛冷著臉問:「只是上來看看我死了沒有?你這人膽子倒也不小,讓你坐便大咧咧坐了,算你眼睛毒,一眼就看出我這身子已廢了,否則,以你我的大仇,怎麼也要砍你一刀。」
「我知道,你有怨氣,盡可發泄出來。」智默默頷首,「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上坡來,或許,只是想…看看,一個人的胸臆恨意,究竟會有多刻骨。」
見智毫無怒意,塗里琛的怒氣倒消了下來,他瞪圓眼睛看著智,好象要從智的眼睛一直看到心底,足有移時,忽然,羌王大笑了起來,「護龍智,你這個人,有意思!很有意思!」
「想說什麼,就說吧。我的狠心已用得太多,現在,我可以很有耐心的聽你幾句。」智平靜的道:「我想,不說幾句,你也不會甘心,就這樣結束吧?」
「當然不甘心!」塗里琛還在笑著,大概是要把最後的力氣都化為這陣狂笑,他一邊笑,一邊說:「護龍智,告訴你,從我坐下來的時候,我就在想,為什麼!我這七萬羌人,會被你一萬鐵騎打得這般慘烈,是我真的太婦人之仁,還是你太不擇手段?最讓我想不通的是,開打的時候,你還曾說我這般優柔寡斷,空有婦人之仁卻無壯士斷腕之狠,你這傢伙真是有趣得緊,居然會拿這話來罵我,好象你跟我不是在拼命,而是要教我該怎麼打仗,有趣!我塗里琛這輩子也算是見慣了各種嘴臉,可你這樣的人,還真是稀罕!」
「你想了這麼久,有沒有想出,為什麼會輸?」智淡淡問。
「有什麼好多想的,老子沒你本事,沒你狠心,就這麼回事!」塗里琛冷笑連連,卻坦然笑道:「我想通的就一件事,再打一次,我還是會在你手上輸個一敗塗地,因為,你這種不擇手段,老子這輩子都做不到。」
「我知道。」智點點頭,不帶絲毫嘲諷口吻的說道:「這一點,其實我很佩服你,因為,我也做不到你這真情至性,換言之,你會是一個比我更值得活在太平年間的人,但如今的世道,草原中原,都是虎狼亂世,所以,你敗,我勝。」智如與老友談心般緩緩說著,若有人在旁看著,絕不敢相信,這兩人曾有過生死交鋒。
淡淡的說著,智又微微搖頭,「羌王,不得不說,你是個值得我敬佩的人,可惜了。」
筆者註:這一章很長,而且還沒完,大概還有一萬字左右,因為決定在這一章把羌族的事做個了結,本來想分成幾個章節,卻覺得,還是用羌族悲歌這章節來做完結最合適。
老實說,寫羌族的故事,真的很累,碰上好幾次瓶頸,刪改重寫了不知道多少遍,也始終不覺滿意,眼看終於能寫完這部分,似乎輕鬆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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