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雪 第八十七章:暗夜連襲(二)

    羌人們早已憋了許久怒氣,遼軍弓弩既已射盡,他們再無顧忌,立刻將藤盾擲於地面,一面面藤盾沿路拋擲,在四角蒺藜釘上鋪出一條盾路,羌人們踩著藤盾蜂擁向前。

    「別讓遼軍逃了!」羌人大呼沖前,愈往前沖,馬蹄聲愈是響急,洛狄生性精細,遲疑停步道:「不對,這馬蹄聲忽近忽遠,就象是馬匹被趕著前後亂跑,族長,小心遼人有詐!」

    塗里琛一心要為族人報仇,哪肯聽勸,喝道:「遼人弩矢射儘自然惶惑,馬蹄聲亂正是他們軍心已亂,追上去!智想遠攻,我們就要近戰!」

    又追上數十步,馬蹄聲竟已憑空消失,漆黑夜幕陡然寂靜,羌人正疑惑遼軍怎會這麼快便逃遠,忽感前方勁風大作,似有什麼東西正從黑暗中向著羌人猛衝而來,雖無聲息,卻帶著一陣壓抑的躁急之勢,勁風轉眼撲至眼前,羌人躲閃不及立被撞倒一片,骨碎聲,慘叫聲頓時又起,「什麼東西?」

    「快閃開!」羌人被衝撞得四散潰亂,這群衝來之物竟似有許多之眾,在人群中四下亂撞,踢踏得地上藤盾咯啦亂響,只是片刻間已有許多人被這衝來之物或撞飛或踏倒。

    「快攔住他們!」塗里琛大驚之下揮刀衝上,方一揮刀便覺不妙,夜色濃郁中伸手不見五指,四下里敵友難辨,自己的族人早被這詭異之物衝撞得亂做一團,只聽得到處都是混雜著撲騰奔跑聲的呼救喝罵,根本分不出刀砍處是族人還是所來之物,若是隨意出刀反會傷及自己族人。

    不單是塗里琛,其餘羌人也是暗暗叫苦,方才為防遼軍偷襲他們早已拋下火把和點火之物,手中藤盾又都扔於地面覆蓋暗釘,此刻無盾抵擋又無法點火照亮,可衝來之物卻似是不要命般在羌軍中橫衝直撞,硬是把這數萬羌人沖得亂成一團。

    塗里琛此時也無心顧及遼軍冷箭,向身邊族人喝道:「大家都閃開,離我十步!」 一邊喝叫一邊大步上前,洛狄見族長暴露行跡,急叫道:「小心遼軍冷箭!」

    「快隨大家讓開,別走近我!一定要把衝來的鬼東西砍倒一個看個究竟!」塗里琛又怎肯讓族人繼續被襲,大喊著往最混亂處衝去。羌人們辨出族長聲音,忙避散讓開,塗里琛聽得腳步聲遠,唯有前方一道勁風筆直衝來,心知來者是敵,當即使出全身之力揮刀向前猛剁,只聽一聲沉悶聲響,手中刀已剁實,衝來之物砰然倒地,塗里琛探手往地上摸去,入手處一片濕漉,血腥氣撲鼻而來,倒地之物猶在劇烈顫抖,卻未有一絲呻吟發出,似乎口鼻都被堵住。

    「是馬匹?」塗里琛仔細一摸才發現自己砍倒的竟是一匹口鼻被裹,四蹄包布的戰馬,馬背上空無一人,而馬股處已被人用刀刺傷,所以這匹馬負痛之下才會一個勁的亂沖亂撞,「卑鄙!竟用馬匹衝撞!」

    想不到自己的三萬部下竟被這群瘋馬撞得潰不成形,塗里琛險些氣炸胸臆,大喊道:「大家立刻往左右散開,讓過這群瘋馬,不用跟畜生廢力氣!」

    「族長輕聲!」洛狄急忙拉著塗里琛往旁退開,「遼軍必定還在前方窺伺,小心他們放箭!」

    此時,遠方暗處,一個聲音悄悄響起:「智王,聽聲音塗里琛就在前頭,既然他暴露自己所在,我們就送他一陣冷箭!」

    「先別殺他,塗里琛的性命還要留著,我們只需儘量折損他們的人手即可,待羌人步過蒺藜釘所埋之地後再派騎軍突襲。」低沉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惋惜:「塗里琛太意氣行事,既無臨難不亂的克制,身邊又少了一位出謀布策的軍師,否則羌人也不會連番中計。」

    聽族長叫破衝來的只是一群無人騎乘的馬匹,羌人們都扶著受傷族人避往道旁,他們被這群負痛狂奔的馬匹衝撞得狼藉一片,無不破口咒罵。洛狄忙向眾人低聲警示:「大家沉住氣,小心引來遼軍冷箭!」又嘆氣道:「可惜這些馬匹都被刺傷馬股,不然倒可擒獲以供我們騎乘。」

    「智哪肯把坐騎留給我們!」塗里琛低罵了一聲又道:「也不知遼軍放過來多少匹馬,少了坐騎他們就逃不遠,大家從左右兩側衝上去,別理會這些馬!」

    這些馬匹後股被刺,負痛下只是撒蹄狂奔,因口蹄裹布所以無法嘶鳴,蹄聲沉悶,羌人識破是傷馬後自不再攔阻,任由群馬往後逃散,有些馬匹被蒺藜釘扎傷後撂蹶倒地,有些則散往遠處,只聽得沉悶的奔騰聲陸續不絕,也不知遼人究竟放過來多少傷馬,羌人們心底暗疑,「難道遼軍把所有坐騎都舍下了?」

    滿地藤盾翻撲聲又響又亂,羌人們也無法細辯,又從大道兩旁繼續前行,卻未聽出混亂聲中已有極難察覺的兵刃擦擊聲夾雜而來,摸索前行時,忽然又有好些羌人慘呼出聲。

    「大家快散開,放這群馬過去!」塗里琛以為族人躲閃不及又被撞倒,不料慘叫愈發悽厲,摔倒,衝撞,嘶呼之聲突然大作,方得寧靜的夜色瞬息又亂。

    羌人一個個嘶叫倒地,四下亂聲紛涌,「怎麼回事┉」一名羌人聽得淒呼慘烈,心慌下大聲喝問,忽覺數道勁風搠空而至,胸口立被利物洞穿,他身邊的幾名羌人被血水濺了滿臉,幾人還不及有任何舉動,同樣凌厲的勁風已迎頭砍來,驚恐的呼嚎在夜幕中悽厲異常,聽得其餘羌人更為心慌,眼難見物,耳聞淒聲,只知慘變又起,卻不知禍在眉睫。

    「到底怎麼回事?」塗里琛急得連聲音都已嘶啞,可他的喝問只有一聲又一聲的驚叫回應。

    數不清的慘嚎聲中忽傳出一名羌人臨死前的驚呼:「馬上有人!」

    「馬上有人?」族人的示警聲終於使羌人驚悟,原來又一場悄無聲息的突襲已在黑暗中侵襲而來。

    「應戰!」塗里琛怒極而喝,心裡又愧又悔,這一次的被襲都是他判敵失誤,本以為衝過來的又是無人騎乘的傷馬,誰知真正的殺招緊跟其後,智竟借著夜色掩護於短短半個時辰內接連猛襲,不過一里的險路中被強敵連連緊逼,天時,地利,盡被這可怕對手一一占盡。

    散開的羌人倉促應戰,但他們醒悟已遲,人數雖眾,早在連夜趕路和幾次遇襲中筋疲力盡,應戰之際又怕誤傷族人,不敢放手搏殺,戰不能戰,避無處避,夜色中難見交戰情勢,四面勁風激掠 ,處處殺機,咫尺之人不知是敵是友,只能拼命的揮舞刀槍護住身周,而偷襲的遼軍人數雖少,卻養精蓄銳多時,人銜枚,馬勒口,馬蹄裹布,悄無聲息,疾如驚雷,分成左右兩列逼近羌族後立即勒停坐騎,動手之際極有默契,左右互攻,互不牽制,遠槍刺,近刀砍,左右兩對人馬各戰一邊,既不怕傷及己軍又無後顧之憂,恣意殺向兩旁的羌人。

    優劣之勢立時分出,不到一柱香的時辰,羌人就被殺得七零八落,但羌人卻也頑強,雖處劣勢仍是苦苦支撐。

    塗里琛深知族人吃虧在敵友難辯,所以遼軍才能借著夜色的掩護肆無忌憚的攻襲,為免族人混亂下傷亡慘重,他索性在大道上居中而立,向著四周放聲大喝:「塗里琛在此,羌人近身!大家鎮定勿慌,只要天色一亮,遼人就無處可逃!」

    塗里琛喝聲甫起,四下里殺氣立時濃烈,就連快消逝的夜風也隨之凜冽,但塗里琛依然一步不移,手中斬刀舞得密不透風,劇烈的兵刃交擊之聲迭起身周。

    洛狄揮刀擋在塗里琛身後,口中大喝道:「羌人聽著,奔跑之時自報名姓,莫要誤傷族人!洛狄在此!」

    兩人肩背相抵而戰,可四面殺意也愈為猛烈,刀光槍影在暗夜中紛涌逼近,幸好四周羌人被兩人呼喝提醒,紛紛循聲靠近,守護在塗里琛四周,而且羌人奔近之時為防誤傷族人都大聲自報名姓,這一來敵友立分,原本各自為戰的羌人不再束手縛腳,混亂的形勢漸得扭轉,待圍攏而的羌人一多,隱於塗里琛身周的遼軍再無法趁亂偷襲,反被湧上的羌人逼開,塗里琛見劣勢已轉,忙令族人重整陣形,攔堵偷襲遼軍,羌人在族長的號令下四面堵截,既已分清敵我,偷襲的遼軍便無優勢,只得往後退去,但羌人已向四面返轉包抄,將遼人漸漸圍於當中,正當戰局變得對羌人有利之時,遠處忽傳來一陣喝令:「發弩!」


    塗里琛早對這錯王弩又恨又怕,聽得遠處又喝令射弩,急命族人閃避:「大家快散開,別聚在一處!」羌人也被錯王弩給射怕了魂,慌忙往旁四散而開,被圍遼軍趁機脫圍,往前方急退而去,塗里琛雖不甘心,但他也不敢命族人冒險堵截,不料耳邊只聞低沉的馬蹄聲逐漸遠去,卻無弓弩掠空之聲,才知又中遼軍之計,氣得他破口大罵,忽聽洛狄在旁驚叫道:「族長快閃,有人偷襲!」

    一道勁風逆風掃來,塗里琛急往旁一躍,手中斬刀用力迎上,當!的一聲激撞,刀頭火星從塗里琛眼前橫掠而過,原來是一名遼騎趁羌人四散避箭時悄悄逼近,塗里琛見這遼軍如此膽大,竟敢孤身斷後行刺,舉起斬刀便向此人坐騎剁去,欲將來者生擒,但這名遼軍騎術極為精湛,左手一提馬韁,戰馬抬蹄閃過刀砍,馬上騎軍也不戀戰,對著塗里琛虛劈一刀後撥馬沖前,尤回頭冷笑道:「羌人無能,只知濫殺百姓!我們兩千人攻來,兩千人退下,無人折損,你們又能如何?塗里琛,聽好了,衛龍軍池長空今日必取你性命!」

    「哪裡走!」塗里琛惱怒此人狂妄,拔腿便往前追去,四周羌人也怒喝著衝上,其餘偷襲遼軍見羌人追上,紛紛撥馬回射。

    塗里琛生怕遼軍另有埋伏,仔細往前看去,只見前方數百步處,果然有另一列隊列齊整,身披黑衣的遼軍在前接應,每人手中都端著弩弓,以防羌人追趕。

    「大家小心,先別追┉」塗里琛的聲音忽然一啞,在混戰中糾纏一夜的他這才發現,微薄的曙光已不知不覺來臨,原來,天色已亮。

    這險惡的一夜,如此漫長。

    在夜色中掙扎一夜的羌人欣喜而呼,這一夜仿佛一道沉沉不醒的噩夢,終於在晨曦中徐徐離去,前方景物已然可見,羌人們苦侯此刻已久,恨不得將他們生吞活剝,但昨夜的經歷已讓他們收起了輕視之心,所有羌人都遠遠瞪著遼軍,不敢踏入一弩射及之地。

    兩隊遼軍會合後並未撤離,而那名令羌人如墜噩夢的少年智向部下低語幾句後便撥馬出列,遼軍們當即卸下身披的黑斗篷,夜色下黑斗篷雖能助他們隱藏形跡,但此刻天色已明,兵戎交戰時長袍蔽體反會成為累贅。

    智也除去身上的黑斗篷,抬頭望向憤怒的羌人,昨夜的偷襲已然功成,此刻就要後發制人。

    智的目光在羌人中緩緩搜尋,他想找出塗里琛,昨晚一直未能看清塗里琛的容貌,此刻,他很想仔細看看這位同樣執著的羌族之長。

    眼前羌人過萬,但智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塗里琛,因為這位羌族大漢早從族人之中挺身走出,魁偉的身軀已為仇恨填溢,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利刃般狠狠掃向智。

    迎著塗里琛的目光,智伸指在身著白衣上輕輕一點。

    白衣上,已成暗褐的血污斑斑駁駁,如墨潑雪。

    塗里琛積鬱了一夜的怒火被智這一舉動撩撥而出,喉中一陣急促粗喘,死死瞪著智,便要喝令族人衝殺過去。

    但智已不再看塗里琛,似是要檢視昨夜的戰果般往四周看去,塗里琛心頭一緊,也不自禁的往身周看去。

    迷濛的晨曦帶著幾分無情,將一夜的慘烈無遮無掩的呈於眼前,他人眼中的戰果,卻是令塗里琛無法相信的荒涼。

    悲痛之色隨著光亮在這羌族大漢臉上逐漸清晰,一眼望去,遍地屍首,滿眼狼藉,數里曠野上,馬屍,人屍,殘肢,斷臂,凌亂堆疊,血污橫溢,一地荒涼,一眼淒傷,倒處是掙扎抽搐的戰馬,傷重不支的羌人,哀哀馬嘶,聲聲呻吟,漸升的朝陽不但未映出一絲生機,反令這片戰後殘景更添荒蕪。誰曾想,當期盼已久的天明終於來臨時,四野竟是如此慘象。

    雖然塗里琛早知昨夜受襲必有族人傷亡,可他未料到這傷亡竟是如此慘烈,只是一夜之隔,竟有這許多朝夕相處的族人已成為一具具屍首,兵禍之慘,慘於身側。

    羌人看清四周情景都是大驚失色,羌人世族群居,族中之人多為血親,見父兄親友倒於血泊之中,再無人理會遠處敵軍,一個個驚慌失措的跑回,在遍地死傷中拼命尋找著氣息尚存的族人,消逝未久的慌亂叫聲頃刻又起。

    「族長,我們該怎麼辦?」洛狄見敵軍近在眼前,族人卻無心迎戰,不知所措的問道:「是和遼軍交戰還是┉」

    「先救人!」塗里琛痛苦的臉上沒有半分猶豫,返身就向一名血泊中的族人奔去。

    洛狄呆呆的看了眼遼軍,雖覺此時或該衝上一戰,卻也無奈,只得在旁緊盯著遼軍的一舉一動,以防他們再次偷襲。

    遠處,智神情平靜的看著羌人的焦急和慌亂,仿佛不曾為任何事物所心軟,不過,他也未令部下趁亂襲擊。

    池長空上前道:「智王,小心塗里琛突然衝上,羌人悲憤已極,反噬士氣必然可怕,我們不能攥此鋒芒!」

    「他不會的。」智淡淡道:「若塗里琛此刻肯硬下心腸不救傷患,率眾衝上,我們必會陷入苦戰,可他太愛惜自己的族人了,愛惜得使他不知哀兵必勝,只顧著挽救已失去作戰之力的族人,犧牲無再戰之力的部下打場慘勝之仗總要好過全軍覆沒,想不到他竟沒有絲毫猶豫的錯過了致勝良機,可惜,他雖是一位好族長,卻不知兵家鐵律。」

    「什麼鐵律?」池長空忙問。

    「慈不掌兵。」智語聲中透出一股淡漠,聽得池長空莫名一顫,遲疑道:「那我們何不趁機殺上去,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智似是猶豫了一下,又很快搖了搖頭:「羌人仍有過萬,此刻開戰我軍必有折損,再等等,我不會如塗里琛一般錯失良機,也不想打一場自傷過重的苦仗。」智側過臉,不再看遠處的羌人,下令道:「全軍後撤,不用急行,讓羌人看清楚我們的去向。」

    池長空按命指揮部下緩慢後撤,卻又忍不住回望羌人,只見塗里琛正手忙腳亂的給一名重傷的族人裹傷,遼軍後撤,這位族長竟是無心理會。

    敵將寡斷,本是己軍之福,可遠遠望見塗里琛焦急悲苦的神情,池長空心裡忽有些悵然,「這人是真的愛惜自己的族人,難怪會因幾十名族人的慘死怒極屠城,也難怪智王會在天明之後從容現身,原來他早料到塗里琛會為救助傷患而錯過戰敵良機,慈不掌兵?在智王心底,應是沒有這分心軟吧?」

    池長空怔怔想著,忽見智仿佛已察覺到他心中所想,正向他看來,智的眼中,果然沒有慈悲,只有一種接近冷酷的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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