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
一個字,不用多。
捧著皇帝給的幾本書,灰溜溜地上了馬車。
車輪軲轆軲轆地響,頗為催眠。忍著瞌睡,劉鈺在車上翻看著皇帝給的四本書。
一本《漢書》,一本《舊唐》,一本《宋史》,還有一本《唐太宗李衛公問對》。
有之前的經驗,劉鈺大概也看出來了,這皇帝就不愛好好說話,動輒打啞謎。
既是給自己四本書,應該不只是讓自己看書這麼簡單。
之前劉鈺喜歡讀前四史,家裡也有一些兵法,舊唐和宋史沒怎麼讀過,都是大部頭。
先翻開了熟悉的《唐李問對》,隨手一翻,發現書中夾了一張便箋。
太宗曰:諸葛亮言:「有制之兵,無能之將,不可敗也,無制之兵,有能之將,不可勝也。」朕疑此談非極致之論。
靖曰:武侯……
大意就是諸葛亮說,訓練有素的軍隊,即便將帥無能,也一樣可以獲勝;不能訓練有素的軍隊,即便是有能力的將領,也未必能勝。太宗認為這麼說似乎不對。
李靖認為,大部分勝利的戰鬥,都不是依靠自己的智謀,而是靠對方犯錯誤。如果自己不犯錯誤、少犯錯誤,那麼敵人就很難贏。訓練有素的軍隊,即便主將下達了錯誤的命令,依舊可以維持不亂,所以諸葛亮說的對。
便箋上批註了一句話:若以西洋練兵法,用燧發槍配刺刀,則花隊變純隊,似可少亂。
再多的話,也沒有了。
翻看《漢書》,夾便箋的那一頁,是《張騫李廣利列傳》,沒有任何的批註。
《舊唐》裡,是《斐度列傳》,有一句話畫了個圈。
「其威名播於憬俗,為華夷畏服也如此。」
在那個「華夷畏服」這幾個字上,又在「華」字上重重畫個個大圈,下面是一行批註。
「王霸之理,或曰以一士而止百萬之師,以一賢而制千里之難。斐度既為宰相,以其賢能,令四夷臣服,此大才也。然其既為宰相,何必又需『華』所畏服,華地皆為王土、皆為王臣,服豈非理所當然?藩鎮叛服,寄於一人,豈能長久?西洋人亦有殖民地,其與都護、唐節度何異?久之,其無趙佗之心歟?」
扔掉舊唐,翻開宋史,夾注的那一頁是《石守信列傳》,有批註。
明日,皆稱病,乞解兵權……
噫!乃至天子與士大夫共天下,而非與百姓共天下,遂有靖康之恥、崖山之恨。
夫立國之初、每鑒前代得失、以定一朝之制、時勢所迫、出於不得不然、非能使子孫世守以維萬世之安也。
唐有五胡之警,遂重邊功;宋憂藩鎮之禍,乃輕武將;明有邊王靖難……國朝之鑑,當察於漢、唐、宋、明。
四本書大致翻完,再抖了抖也沒有掉出來什麼別的便箋之類。
這四本書都是大部頭,想要看完需要時間,皇帝顯然不是書商搞批發,給了這四本書,估計想讓劉鈺看的就是這四頁。
確認再無其餘要看的東西後,劉鈺撓撓頭,嘀咕道:「這是不是有點欽定的意思?不過最好還是再考慮考慮,要不然日後出了偏差……」
剛才太監傳話的時候,說的很明白。
皇帝讓劉鈺回家躲著,別摻和朝中的事,不管是羅剎使團還是朝鮮問題,你名不正言不順,就是個勛衛,有勛官,連個正式的職位都沒有,這叫名不正言不順。
怎樣才能名正言順?
武德宮,入上舍,評上上。
武德宮別的考核都好說,劉鈺自認沒有問題。不論是幾何算數還是測量、馬術、弓槍選一的射擊,都可以。
唯獨就是策論。
策論是要看格式的,也是要看文筆的。
劉鈺猜測,是不是之前自己寫的奏摺,文筆太次、錯別字頗多,皇帝擔心自己策論這一環節出問題?
所以……漏題?
讓自己提前找槍手準備準備?
皇帝倒是不能直接出題,但是點一點,自會有人去辦。
越想越有這種可能,自己那兩把刷子心裡明鏡似的,雖說正常也能進武德宮上舍,但要評為上上選為魁首,那還是比較難的。
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天,就被一個一起喝酒的女倌人鎮住了,論及詩詞連個妓子都比不了。
恐怕皇帝從和劉鈺的交流中,也看出來劉鈺的那點水平了。
再度翻看了一下四本書中的內容,這種「欽定」、「漏題」的感覺就越發清晰。
唐李問對不提,武德宮策論肯定是要考兵法論的。
《漢書》來了一段張騫李廣利列傳,明顯是對應西域問題,朝廷要平準噶爾,肯定是要提前造勢的。
以此作為策論的題點,也大有可能。關鍵是要推陳出新。
至於舊唐和宋史,更是一直以來的大問題:外輕內重,就容易搞出來靖康恥;外重內輕,又容易搞出來藩鎮禍。
武德宮策論一共三題,一是兵法,二是史論,三是政論。
劉鈺心想,兵法論皇帝圈出來「有制之兵,無能之將」這八個字,倒是再明白不過了。
皇帝想要親征,論起來戰術上肯定是自己心裡有數,劃歸為無能之將這個範疇的。
真要是新軍改革,打準噶爾那就是代差碾壓,再加上大順的體量在這擺著,只要己方不犯大錯、不被準噶爾打出個殲滅戰,那就是大勝。天天打名將最不願意打的消耗戰、擊潰戰,都能把準噶爾耗死。
體量在那擺著,不敗即為大勝,小敗即為小勝,唯獨被準噶爾打出殲滅戰的大敗,才算是敗。
這麼想的話,皇帝要是想要親征刷威望,改革軍制,壓制武將的話,倒的確有編練新軍的動力。
再配上《張騫李廣利列傳》,西域的事幾乎已成定局。
怎麼看怎麼像是泄題欽定,劉鈺心裡也舒坦起來。
把這四本書放好,心道只要自己別大嘴巴到處說就好。
至於槍手,憑自己家裡的人脈,怎麼還找不到一兩個四平八穩花團錦簇的槍手?
在車上琢磨著破題和立意,馬車慢慢停了下來。
下了車,自家的大門敞開著,自己的長兄正站在門口等著自己。
「三弟征途勞頓,又立大功,可喜可賀!」
說著,走到劉鈺身邊,把劉鈺背後的大氅解下,拉著劉鈺的手,走著正門進了院子。
拜見過父親,劉盛笑道:「好啊。好!有什么正事,一會再說。你先去見見你母親,這些天就一直念叨,把家裡的人都派到九門那蹲著呢。」
「是。」
別過父親,走到後院,門口的丫鬟就像是看到了兔子的獵狗一般,揚起腿就往後面跑。
「三爺回來了!」
叫嚷了幾聲,劉鈺的母親匆匆從裡面出來,不等劉鈺跪下,先把劉鈺扶住。
拉著劉鈺的手,上下打量了好幾眼,笑容中帶著幾分激動的哽咽。
「可是黑瘦了。」
眼看著眼角已經泛出了淚光,劉鈺趕忙道:「母親別哭。若不然,兒子也要哭了。」
「好,好,不哭,不哭。」
抽了一下鼻子,騰出手擦了一下眼角,終於漾出了一抹笑意。
「都說兒行千里母擔憂。鈺兒啊,你這可是走了萬里不止,當娘的可是又去佛堂燒香、又去道觀祈福,甚至還去趟宣武門花錢找了些西洋和尚做了祈福彌撒。也不曉得那黑龍江歸那一路神仙管轄,總歸是讓你平平安安的回來了。過幾日要去還願,你也一併跟著去,可不准推脫。」
「這一路可是苦了你了。想吃什麼,趕緊說,好叫內廚準備。你妹妹還嚷嚷著讓你帶他去看熱氣球呢,此時應是沒得著信兒,一會兒便來了。」
「你舅母前日還送來了好些西洋玩意兒,說你喜歡,通通送了來。早就叫人給你送你屋子裡去了……」
從說不哭開始,拉著劉鈺的手進了屋,劉鈺竟是一句話都沒插上嘴。母親總有說不完的話,說完了一句,又想到了下一句,沒有絲毫的連貫邏輯,一直進到了屋子裡,這才停住。
仔細打量了一陣,又說了一句同樣的話。
「黑瘦了。」
劉鈺嘿嘿一笑,也不想多說在北邊的事,便道:「一路還好,饅頭也是個謹慎的,跟著照料,沒吃什麼苦。那裡也沒有什麼稀罕玩意,就是找了個羅剎人祈福的神像,還有個苦兀人祈福的海象牙雕。我雖不信,想著母親,卻也帶了回來。」
拿出來一個鍍銀的聖母像和海象牙雕,很小巧的東西,不怎麼值錢,估計母親也分不清和尚和西洋和尚,但這逮著神就拜的習慣,總是一番心意。
看著做工不很精巧的小玩意兒,母親卻叫丫鬟仔細收好,就和屋裡的佛像擺在一起,叮囑他們每日燒香不可懈怠。
說了好一陣子家常話,劉鈺的嫡親妹妹也得了信兒,跑過來哭了一場,估摸著時間也差不多了,母親也沒多留。
叫劉鈺和父親去說說正事,晚上有家裡的小宴,叫劉鈺忙完了正事就過來。
別了母親和小妹,劉鈺琢磨著「欽定」的事,覺得這還是和父親商量商量,找槍手什麼的,他可不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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