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九十章 提點

    「三千里啊!向北拓邊三千里!」

    自從傳教士帶來了世界地圖和地球儀這些東西後,拓展了國人對「天下」概念的認知,也讓當皇帝的多出來一個愛好……看地圖。

    塗色遊戲一樣的體驗,對執掌皇權的人而言,是一種無上享受。

    尤其是對俄條約締結,配上白令送的西伯利亞和遠東地圖後,更是直觀無比。

    朝會中,特意製作的拼接後的巨幅地圖擺在朝堂中,皇帝在群臣面前神采飛揚,志得意滿。

    除了地圖,太監手裡還捧著兩張拓本。

    一張是劉鈺早已經拓印的永寧寺碑文。

    另一張,則是劉鈺在貝爾加湖談判期間閒的蛋疼,派人去杭愛山找的「燕然山石刻」。

    這一篇班固執筆的石刻,經歷了兩千年的風雨,雖已不再清晰,可卻依舊能讀出漢時封狼居胥、燕然勒石的壯懷。

    石刻很好找,劉鈺有前世的記憶,對前幾年發現燕然勒石一事記得很清楚,就在杭愛山和阿爾泰山山口附近,而不是之前一直找尋的阿爾泰山以西方向。

    如同永寧寺的碑文,即便上面的字當地部落已經不認得了,可走到那裡總會敬神祈禱。

    派人去杭愛山附近的喀爾喀部落問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那片紅石山。拓下拓本,連帶永寧寺碑文、對俄條約地圖一併送回了京城。

    這馬屁拍的響亮,也拍的舒服。

    古之戰功,千古傳誦之首者,一則封狼居胥、二則燕然石勒。

    唐人好武功,多以自比。

    詩曰: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喀爾喀蒙古臣服,狼居胥已在版圖之內;杭愛山上的兩千年石刻,如今又拓。

    朝堂上群臣縱然各有心思,可聽到女官抑揚頓挫地念著和他們自小背誦的《後漢書》中的記載幾乎不缺一字,只是多出來幾個「兮」、「遂」等語氣詞,並且相隔兩千年看這拓本上的字居然還全特麼認識的時候……終究化作一聲聲振奮的叫好聲。

    這種穿越千年的感覺,目睹著千餘年前史書上記載的東西擺在眼前的激動,實難想像。

    翼國公劉盛站在內殿,舉著笏板擋著自己笑出來的後槽牙,心想這事兒雖然明面上是老田主持,實則自家兒子出力極大。

    今日朝會,皇帝已經提了好幾句劉鈺的名字,尤其是燕然石勒的拓本拿出來後,更是猛誇了兩句。

    如今名不正言不順,還沒有參與朝會的資格,可是名聲卻先在朝會眾臣中傳遍了。

    之前因為軍功已經授勳為上輕車都尉了,如今再有談判勘界之功,豈不是便可有三品護軍之勛?

    嫡長無大能,襲爵位的話,皇帝為了制衡,應該不會再讓翼國公本枝掌管軍務。這倒也是好事,嫡長既庸,若掌實政,反倒取禍。不如和自己一樣,主持主持榮恩宴、替皇家搞搞祭祀就是了。

    只是不知道皇帝對劉鈺到底是想用在哪?就現在來看,入武德宮上舍已經是板上釘釘,幾何、算學、測繪、騎術、火銃等都不差,所差的就是策論的文筆,這個是可以提前找一堆清客,寫個百十篇提前狂背的。

    若入武德宮上舍,擢龍禁,可文可武,這又難說到底會怎麼安排。

    「多半會去西北?」

    心裡判斷一番,又覺得好像不太可能。

    想想當日因為劉鈺去奴兒干都司的事,還和老田吹鬍子瞪眼睛的大吵了一番,現在怕是等老田回來,還要宴請一番才是。

    大殿正上,皇帝享受著這種「地圖開疆」的快意,趁著眾人奮興,朗聲道:「羅剎使團不久就要抵京。此事禮政府和鴻臚寺也要儘快出個章程,如何接待?」

    西安建制的時候,鴻臚寺、太常寺已經併入了禮政府作為其下屬,但仍舊不是完全的上下級管轄關係。

    鴻臚寺卿出面奏道:「國朝會典,有朝貢、有封貢,卻無『外交』之禮。照朝鮮使團例,似禮有些輕微。國朝禮政府亦有封貢之責,臣以為,既羅剎國非外服藩屬,日後法蘭西國、和蘭國、葡萄牙國等,必照此例,還請禮政府尚書主持此事。鴻臚寺只執行,不定策。」

    皮球又踢給了禮政府。

    禮政府也不想接這個燙手山芋,這事按照之前經驗,總不好學宋遼、宋金吧?前朝經驗,更沒得學,周邊也沒有一個和明朝能平等外交資格的國家啊。


    於是禮政府尚書亦出面道:「此非小事,臣以為,宜陛下與天佑殿平章軍國事商定出個章程。非是臣推諉,實是此事非禮政府所能定,亦非鴻臚寺能定。」

    「既有外交,則日後羅剎國使團前來,如何接待?法蘭西使團、和蘭國使團,又照如何例子?朝鮮、琉球等,又如何?外服之外,另有邦國,此事前所未有,非臣所能定。」

    皮球又踢給了天佑殿和皇帝,這事暫時還沒有先例,更不知道日後有什麼好處。倒是眼前很可能惹出麻煩。

    禮政府和鴻臚寺心裡想的清楚,自己又不制定政策,只是執行政策。制定政策這種事要是還由自己主持,那要天佑殿幹什麼?

    再者來說,平等外交這種事,犯了天朝尊嚴忌諱。

    大順沒有原來名字的六科,可是有換湯不換藥的六諫議,六諫議言官們眼睛雪亮,最近憋得難受,正不知道拿誰開刀呢。

    但今天是個喜慶日子,既有地圖開疆,又有燕然石勒,估計諫議們正憋著勁,又不好今天發作。

    反正是要天佑殿出台規定,制定大方向的。沒有先例可循,肯定不能照抄朝鮮琉球等外服藩屬入貢時候的那一套,到時候出台了政策之後,再噴也來得及。

    李淦也知道這裡面的麻煩,本想著把球讓禮政府和鴻臚寺接過去,結果人家只是裝傻,根本不接,又踢了回來。

    眾人踢了一會皮球,只換來一句「散朝!」

    之後數月的某一天,李淦從朝堂中的唾沫星子中逃離,諫議們簡直是腦洞大開。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用三十萬兩白銀換回尼布楚、結雅斯克等事終於還是傳出去了。

    尼布楚附近有個銀礦,俄國人已經開始開採,數量雖不多,但是不給夠錢肯定是不會退的。

    算來算去,派五千人外加幾十門大炮去尼布楚的錢,肯定不少。如此交換在天佑殿諸平章事看來是值得的。

    但這個事的既視感太強,一時間「宋遼舊事」之類的對比滿天飛。

    新順開國的時候,李過搞復仇主義搞得有點猛,把檀淵之盟都噴成了喪權辱國。

    這在當時是一劑猛藥,畢竟他媽的南京都淪陷了、江陰都被屠了,居然還他媽有一堆投降的士大夫,矯枉必過正;只是這記猛藥的後勁兒著實有點大。

    六諫議、御史台本就是專門幹這個的,某種意義上講,他們是傳統的真正維護者。如果沒有禮儀制度、沒有四夷朝貢,那就算不上天朝。如今居然要搞兩帝並立、甚至日後還有可能和外服藩屬之外搞外交……

    這叫什麼?

    這叫上國的崩潰,世界重新走入戰國。

    天朝上國,從天朝,淪落為新的世界和天下概念下的一個諸侯,要與俄、法、英等國效七雄故事?

    這是不能容忍的退步,甚至一步退了兩千年,退到春秋戰國了,感情上實在難以接受。

    這不是一鴉之後,還沒有那麼痛徹心扉的差距和絕望。

    天朝的文化自信,如果只是因為西學有些進步就崩潰,那也不能夠雄立天地四千年,幾度危亡、幾度又起。

    況且這事還不是西學先進那麼簡單,而是自認朝貢體系的天下觀不行了,反要融入西方威斯特伐利亞那一套。

    他們做的,按照此時的意識,一點沒錯此時的人,敢想像百年後和朝鮮、越南甚至聖馬利諾這樣的巴掌小國名義上主權平等嗎?

    皇帝也不好責罰,只能扯了好些天的淡,小朝會爭、大朝會辯。

    六諫議們飽讀經書,李淦豈是對手?不說被噴了個狗血淋頭,但也相差不多了。

    噴完了李淦噴齊國公,噴完了齊國公噴劉鈺,噴完了劉鈺噴西學乃蠻夷之學: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

    朝鮮王繼承的時候,禮政府派個人去冊封就好;前朝故事,日本國作亂朝鮮,也是冊封豐臣秀吉為日本國王;這羅剎國沙皇登基,天朝居然要派出專門使團去慶賀?

    今日散了朝,逃離了火星四射的戰場,焦頭爛額之際,太監提醒道:「陛下,劉鈺已先行歸來。按禮,該陳奏事。」

    李淦揉著腦袋道:「叫他回家躲……呃,歇息幾天。待齊國公歸來,再論。傳諭吧,就說他沿途奔波,定然疲憊,又有拓土定邊之功,特准先回家休息。」

    「諾。」

    太監剛要走,又被李淦叫住。

    「且慢,將朕前幾日批註的那幾本書,一併給劉鈺送去。再傳朕的話:武德宮上舍之考,方為正途。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欲在其位,必先名正。武德宮內舍夏考即到,先入上舍。上舍三年秋考,正趕得上。」

    太監領命,捧著皇帝批註的幾本書,到了外面傳了旨意,連皇帝沒說完的那句「回家躲……呃」都一併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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