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欣帶來的幾個小姑娘站在門內院子裡,也不幫手搬東西,遠遠地聽到夏草在院子裡抱怨著:「早知道咱們早上就不把箱子往屋裡搬了,累得我腰疼。」
秋樹回答說:「就是!」
聽到她們的話語,羅氏看凌欣,一副不滿的表情,凌欣一挑眉:「怎麼,看不慣我的義妹們?」
羅氏哼了一聲,剛要說話,賀霖鴻打斷道:「你們山寨里沒有僕人嗎?」
凌欣搖頭,羅氏大概以為山寨買不起僕人,臉上有些不屑,凌欣眼睛一瞥,賀霖鴻忙問:「為何?」
凌欣一扯嘴角:「因為太危險。」
賀霖鴻不懂的樣子,凌欣說道:「奴僕總是低人一等,有人許是忠心耿耿,可難免有人心中不滿:同是生而為人,憑什麼你就要高高在上,而我就要俯首帖耳?」
賀霖鴻問:「這……與危險何干?」
凌欣說:「山寨依險而居,你道是為何?」
賀霖鴻問:「因為要防禦外敵?」
凌欣說:「因為我們總是處在一個不安全的環境裡。」賀霖鴻翻眼睛——這不是一樣的嗎?
凌欣接著說:「……就更要求內部團結一心。最能讓人團結的,不是貶低他人,而是讓山寨里的人,都將山寨當成自己的家。雲山寨是我的家,也是大家的家。若一日山寨有難,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寨子裡的人們,上至孔勇男兒,下至老人孩子,婦人殘疾,都會發自內心地為保衛山寨拼死到最後一息。請問,你能保證那些天天任你驅使奴役任意打罵的奴僕們,大難之時,還會因你這個主人對他們的鄙視而留下來為你拼命嗎?」
賀雲鴻在山石的陰影里停住了腳步,院牆擋住了他,拐彎另一邊的三個人都沒看見他。
賀霖鴻聽這話里話外,多少有指責賀府的意思,笑了笑,嘆氣道:「我承認,我們府開始做得不妥了,可是小姐你的心胸也太窄了些。若是平常婦人,忍一時,退一步,許就海闊天空了……」
凌欣一笑,說道:「賀二公子是真的沒看出來?還是假裝糊塗?」
賀霖鴻自認平時與人交往,也算是遊刃有餘,可是跟這個女子說話,竟然有些費解,不由問道:「看出什麼來?」
凌欣嘲弄地一笑:「你說說,世間的婚事是怎麼一回事?」
賀霖鴻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唄。」
凌欣說道:「錯!婚姻的締結,要麼源於社會結構的支持,要麼源於情感的需要。」她曾是公司的老總,經常要在大台子上對員工訓話。她就是再讀書自學,學歷上也是沒大學的文憑,人也年輕,又是個女的,還是個沒結婚的……幾條加起來,凌欣總覺得員工可能私下裡輕看她,她格外需要在談吐上壓住人,所以凌欣養成了儘量說書面語言,把簡單的事講得複雜些的習慣,與杜方要穿書生服裝其實是一個道理。
賀霖鴻眨眼,覺得凌欣的話很古怪,凌欣覺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是因自己當初貪心,掩耳盜鈴不錯,可賀府也做得不地道!日後她可以擔個七出「不孝」的罪名,但咱們把話得說透了!
凌欣說道:「無論一個男子多麼有用,可是沒有女子,就無法有子孫,所以越是重要的家庭,越要注重婚事。」
賀霖鴻笑道:「這個道理誰不懂?」
凌欣說道:「遠古之時,人們是搶親的。那時節,看到誰好就搶了。更糟糕的是,母性社會後,女子開始處於弱勢,許多時候生了孩子後還會被拋棄。可是隨著文明的興起,人們漸漸明白,人是群居的動物,不僅要住一起,這個群體還要穩定。而社會穩定的基石,就是穩定的家庭。」
賀霖鴻雖然沒有科舉,但是書也讀了不少,可此時,竟然覺得自己又重回了學堂,被先生耳提面訓,自己只剩下了聽講提問的份兒。他咳了一下說:「這個,大家都知道吧?」
凌欣哧了一聲:「你現在當然知道了,可是那時,誰知道該如何建立一個穩定的家庭?」
賀霖鴻眨眼:「子曰……」
凌欣一揮手:「沒影兒的事!別來那些虛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在所有的儀式規格程序約定製度……反正那些表面的東西之下,都有一隻無形的手,驅動著人們的行為。這隻手,大部分情況下,是利益。你如果看不出這無形之手的動作,就會盲目輕信許多表面的東西,以為靠著些道德禮教,就能讓人們甘心奉獻,建立個穩定家庭。」
賀霖鴻完全lost了,半開了嘴,不解地看凌欣,凌欣特別不滿地看他:「你真笨!想想呀!如果一個家庭生了女兒,你餵她吃給她穿,可日後就會被搶走,成了別人的媳婦,你還養她幹嘛?那些生了女兒的家庭不很吃虧嗎?直接扔了不就行了?就是不扔,你會花錢讓她受教育?」
賀霖鴻忙搖頭:「那怎麼成?那不就沒有足夠的女的了嗎?而且,有的,也不好了。」
凌欣點頭說:「所以社會建立了一套方式,來補償生了女子的家庭。當男子娶妻時,會向女子家庭付出金錢和物質,表示補償了女方家庭這些年來對女子的培養和花費,有時,甚至要惠及女子離開家庭後,父母所需的養老費用。這就是聘金,女子出身越高,受到的教育越高,父母所花的精力越多,向男方要求的補償也就越大,嗯,幾乎是等於買賣人口吧。」
賀霖鴻愕然道:「這個說的也太難聽了吧?高門嫁女,聘金自然高昂,那是一家好女百家求……」
凌欣哼道:「你可真是淺薄!你求,拿什麼求?空口白話嗎?那邊的『好女』,是怎麼好法?一生出來就琴棋書畫針黹管家全會了?有哪家說女兒白給?當然,有長的漂亮的,可有幾個人敢說光看長相,什麼都不管了?」
賀霖鴻露出難以接受的表情,凌欣讓步般說:「當然,如果女方家庭不缺這幾個錢,或者交換的其實是利益而非金錢,那麼這些錢會給這個女子,讓她當零花錢。」
賀霖鴻說:「就是呀,如果只買個人的話,那和僕人有何不同?」
凌欣也點頭:「對,如果只是買了一個人來,進入男方的家庭,許是無法真心對待男方的家人。」
賀霖鴻說:「所以要講孝道。」
凌欣冷笑:「言外之意,就是我出錢補償了你的父母,你不是你父母撫養的了,算是我父母撫養了你,所以你該給我家盡孝,侍奉我的父母了!」
這話震人發聵,賀霖鴻聽著特別難受,不禁說道:「也不能這麼……這麼無情。」
凌欣點頭說:「當然,這時,還要做些籠絡人心的事,比如,將家政大權給予這個女子,讓她覺得這個家中她有了話語權和財政權,她成了這個家的一份子,是這個家的經營者,而不是個買來的僕人。就如我前面說的,聰明人不會建立一個僕從體系,而是要建立一個家庭。如果一個女子覺得自己是僕人,不說別的,她生氣了,偷偷往你的飯菜里吐口水怎麼辦?」她記起了夏草說的話。
賀霖鴻知道凌欣又在影射賀府,可只能苦著臉裝聽不懂,說道:「你這麼說婚事,我還是覺得難聽。」
凌欣像是隨和地說:「好吧,那就說得好聽些:男方的家庭就是一個生意,通過簽約和首付,給自己找了個終生的二掌柜。」
賀霖鴻勉強地說:「這個,倒是也說得過去,可是難道就沒有夫唱婦隨的情份了嗎?」
凌欣搖了搖頭說:「這種架構,其實並不鼓勵什麼情感,而是強調責任和義務。女方父母得到了付出的回報,日後女方也無需為父母養老擔憂,她全身心進入了一個新家,只要好好經營夫家,這個婚姻就能穩定長久,如果她子息不旺,為了這個夫家興旺發達的長遠利益,作為一個合格的經營者,她要為夫婿納妾,保證子息,這就是所謂的賢惠。可如果有了情感,也許她就會嫉妒,會因自己的私慾,而犧牲夫家的大局!」
賀霖鴻咽了下口水:「這……這怎麼聽著像是個管家……婚姻哪裡全是金錢買賣?」
凌欣說:「我剛才說了呀,聘金有時是以利益等其他形式折現的,比如兩個家族有政治利益上的相互利用,或有生意上的聯盟,聘金什麼的,就是次要的,但是婚事的內涵是一樣的。當然,成婚就是為了要孩子,這一點是原始目的,無需多講。」
賀霖鴻有些心寒,沉默了片刻,說道:「這種婚事,真是件……事情,而非人情。」
凌欣嘖嘖道:「你還別抱怨,這其實是個穩定的架構,千百年來,在不容許女子有社會權力,男尊女卑的大環境下,這個模式以聘金補償的誘惑,鼓勵人們投資和培養女子,提高了女子的素質。而婚後,為了讓花了大價錢買的女性死心塌地,男方給了女性家庭的經營權,算是一份永久的工作,這種中華文化,使掌握著文明傳承的社會主流家庭,作為一個讓男女雙贏的合理事業,能延續下去,反過來,也承繼了文化本身。」
別說賀霖鴻聽著費力,拐角外的賀雲鴻,也皺了眉頭。
凌欣繼續講課:「說了你可能不信,天下的幾大古代文明,只有中華文明的血統一直保存了下來。如果沒有對生了女子的家庭的保障,女性得不到教育,日後也不會有能力教育出優秀的子女,這個文明就無法維持。這一點,在貧困的地區,就能得到證實。當生了女孩子的家庭無法得到補償時,就會出現溺殺女嬰,賣掉女孩,根本不讓女孩受教育,趁著女子未嫁,使勁讓她幹活,壓榨她的價值來補償養育費用之類的事,無人能夠禁止,這就是利益之手的力量,它可以超越人性,道德,律條!有朝一日,等到女子和男的一樣能創造價值,這些事自然就沒了。」凌欣認為,保護了中華文明的家庭文化中的經濟學原理,不可忽視。
這些都是聞所未聞的話,賀霖鴻渾身透涼,說道:「你這麼說……」
凌欣嘆氣:「我也覺得費力啊!我們山寨的軍師在就好了,他能幫我翻譯翻譯。」
賀霖鴻掙扎著,「不是,我是說,你講的這種事,真是毫無……毫無……人性!」
凌欣點頭:「的確,這種婚事忽視了人的感情,所以,也有另一種婚事,是由情感來締結的,兩個人不管什麼父母的補償、家庭的經營了,只要兩個人看對了眼,什麼都不要也可以在一起。」
賀霖鴻皺眉:「這個,恐不合禮教。」
凌欣贊同說:「也十分脆弱。因為這種感情弄不好就沒了!前面一見鍾情,後面就是始亂終棄。所以老輩們反對這樣的結合,因為情感最不可靠,兩個人一旦沒了感情,婚姻就完了,什麼撫養兒女照顧老人,都別指望了。」
賀霖鴻嘿嘿一嘆,凌欣也嘆氣:「當然,最好的,是兩種架構的結合,就是又有社會的考慮,又有情份,也就是你夫人對你深情不移的同時,還給你納妾。」
羅氏臉上一陣發白,凌欣感慨:「但是,這其實很違背人性,因為男女之情,都有排他性。」
賀霖鴻皺眉:「排他?」
凌欣說:「就是如果你喜歡你的夫人,就不希望別人會抱著她……」
羅氏大紅臉,賀霖鴻忙說:「我們能不能不說這個問題……哦,這與你的不退讓有關嗎?」
凌欣問道:「你覺得我的婚事,是第一種還是第二種呢?」
賀霖鴻知道自己的三弟婚前從來沒見過這位凌大小姐,自然不是什麼因情結合的,自然道:「該是第一種吧。」勇王替他們做了個交易——以賀府的榮華,換這位山大王的協助。
凌欣笑了笑,她知道自己曾經認為這婚事是第二種,才同意了婚事,當然只是一廂情願……可是此時無需談那些,要專心講道理!她對賀霖鴻解釋道:「我生命的前十年是個傻子,我母親擋在我身前,被刺重傷,她臨死前的叮囑喚醒了我,我才變得清醒。母親死後,我領著八歲的弟弟入安國侯府,安國侯繼室孫夫人,怕我弟弟是安國侯的嫡長子,讓人打他的臉,我大鬧了一場,裝傻充愣讓安國侯送我姐弟出了府。在我娘墳前,我乾爹挺身而出,要護送我姐弟回雲城尋找我外祖的親人。他和韓娘子這十年來如同我的爹娘。我的杜叔秉著江湖義氣,一路同行,在我外祖的墓前,為我掌斃了太平侯府派來刺殺我姐弟的刀客。我外祖的朋友程老丈,將我姐弟領入了雲山寨,讓我們有了棲息之所,他現在已經過世。」她停下來,看賀霖鴻,賀霖鴻眨了眨眼睛,明白了,羅氏還有些不懂,碰了下賀霖鴻的小臂。
賀霖鴻嘆氣,對羅氏說道:「凌大小姐的意思是說,我們府的聘金,已經無法買回她母親的性命,也不能讓那個老丈起死回生了。」
羅氏還是眨眼,凌欣說:「就是活人,你們府也沒有表示尊敬!我的乾爹乾娘和杜叔並不是這親事裡的長輩。」
賀霖鴻搖頭說:「這不公平,這婚事,是聖上指婚給凌大小姐的,不是個山大王的。」
凌欣嘲笑地看賀霖鴻:「可是你們府里並沒有按照凌大小姐來接待我,而是按照山大王來對待了我,不是嗎?」
賀霖鴻一時語塞,有些尷尬。凌欣笑笑說:「我並不介意當個山大王,我早就不是凌大小姐了。可是這裡就出現問題了,你們府里按照山大王來娶我,可並沒有補償我山大王的那些親屬們!更貼切地說,從你們府如何對待我,就可以看出你們真心看不起我的山大王家庭!你們不以凌大小姐的身份來對待我,可是補償了安國侯府,所以你們覺得你們做到了補償,可以向我索取孝道了。」她看賀霖鴻:「這種情況,叫做錯位!是我們之間矛盾發生的起點。」
賀霖鴻吸氣:「凌大小姐,我怎麼覺得,和你說話,一點都不輕鬆呢?」
凌欣哈哈笑:「好吧,這麼說吧,做人要統一!不能首鼠兩端!如果你們按照下聘的對等家庭來看這門婚事,你們就該以對安國侯嫡長女的規格來接待我。如果你們按照一個山大王來接待了我,哦,我並不是在抱怨,因為我就是山大王,你們賀府就要完成婚姻社會架構中要求:那就是,如果想讓我對新的家庭死心塌地,就要對我山大王家庭做出補償,最不濟,也該表示接受和尊敬。不好聽地說,讓我覺得你們『買斷』了我所承受的那些養育之恩,這之後,才能向我要求孝道!畢竟,你們娶了別人家的女兒,對嗎?」
賀霖鴻平常能舌頭亂跑地胡說,可是此時竟然張口結舌了。
凌欣笑了:「賀二公子,你看出問題了嗎?我還需要講得再清楚嗎?從我的角度看,我的那些救命恩人們,賀府別說什麼聘金,怕是連見都不會見他們吧?你剛才也說了,我的母親已死,你們府就是想補償,也沒辦法了。在這種情況下,既然你們府對我的家庭並沒有妥善的安排和撫慰,那麼我也就不欠你們府『買斷』的父母恩情了吧?你們府怎麼能強行要求我認同你的父母對我有等同的養育之情呢?我沒有給我娘跪謝,為何要讓你父母來代替她?我未能向那些生我養我的人盡孝,為何要孝敬你的父母?讓我當堂跪禮已經是占了我的便宜。」
凌欣的前世,看夠了這種傳統文化崩潰時發生的混亂,西方文明衝擊了東方傳統。
聖經雖然說要敬重父母,但明確說:人要離開父母,與妻子連合,二人成為一體。西方的所謂愛情婚姻,是只限男女兩個人,你愛我,我愛你,咱們是同伴關係,平等互助,一分錢沒有也沒關係!你愛你媽,我愛我媽,我不讓你孝敬你婆婆,你也別讓我去給岳母當半個兒子,一輩子不見對方家長几次面也沒人說什麼……
在東方,新的時代里,男方已經不可能買斷女方所受的撫養之恩,而女方也不可能只有任男方家庭管家這一份工作,但是許多成婚的夫妻,還要求兒媳婦孝敬公婆,在沒有足夠利益交換的前提下,這種要求變得無理,許多女性不解——我父母供我吃穿,送我上了大學,怎麼我要和你媽住一起,孝順她?我父母怎麼辦?
而有些男性,則想甘蔗兩頭甜:取中華文明的孝順,和西方文明的只要愛情無需物質,這兩個好處,真是太方便了——你愛我呀!自然該對我媽好!
女性發狂——你難道不愛我嗎?怎麼不對我父母好?
男性則說:可我養活了你呀!
女性答:我給了你一個家呀!我做了家務事呀!
男性:別人也能這麼幹!保姆也成!可除了我,你還能找到別人嗎?不想過了就拉倒!
……
或者是另一個極端,女方家庭,一個勁兒地索要彩禮,卻不明白這後面的意義——一旦賣了女兒,那麼後面就幾乎要恩斷義絕,女兒就該屬於對方家庭。在通貨膨脹的社會裡,多少彩禮其實都無法保證安度晚年,還不如不要把女兒徹底賣了,選擇保留日後依靠女兒養老的權利……
凌欣曾經將自己的看法告訴別人,許多男的都說沒人敢娶她了,朱瑞說:「嗯,你說的有道理,但是如果有愛,就都不是問題……」
關鍵是要有愛呀!還要有足夠的愛。凌欣前世沒有過那種感情,現在看來,對賀雲鴻那一瞥之後的愛意,也遠遠不夠讓她放棄自己的驕傲和尊嚴,接受他的母親!
賀霖鴻也有些生氣了:「凌大小姐心中就只有這些施捨多少嗎?人心是肉長的,凌大小姐難道不知道什麼是人情嗎?」
凌欣攤了下手說:「我只是將這些東西分割開來,讓你看得清楚些。好,我們現在講講人情,試問,你的父母,在我這二十年人生中,於我有恩?與我有舊?濟我於貧困?助我於無望?」
賀霖鴻說道:「凌大小姐可曾聽過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嗎?」
凌欣切了一聲說道:「虛偽!府外路上那麼多的老人,你可曾接回來一個孝順過?外面那麼多孤兒,你可曾收養了一個為自己的兒子?」
賀霖鴻一時無語,凌欣說道:「別說這輩子,就是加了上輩子,我也沒見過一個人,跑到大街上,對著個老人,無緣無故地就磕頭行孝!所謂責任,源起於社會的安排,也有付出和收穫的因果關聯。贍養是與撫養相對的!如果沒有這門婚事,你的父母和我有關係嗎?」
賀霖鴻說:「可是我的父母,畢竟是你名義上的公婆!所謂於情於理,就是道理上不成,那情份呢?」
凌欣點頭說:「是,一般來說,若是沒有社會結構的完整,就只好求諸情份。如果一個女子對夫君有心,愛屋及烏,也會接受一雙老人為自己父母。」
她這話,是說對賀雲鴻無心?賀霖鴻皺眉想著,沒說話。
凌欣不看他,笑了一下:「你明白了吧?人不能隨便地把孝道放在嘴上。孝道,不是虛無縹緲的,其實是一種有價值的東西。當你要求別人盡孝時,要把孝道想成……額,我用我們杜軍師的方法吧,想成『一萬兩銀子』。所以,你不要對我說『你要盡孝』!而是要說『你要給我一萬兩銀子!』」
羅氏一下子笑了,可是賀霖鴻卻沒有笑,凌欣接著說:「這麼一講,就清楚了,當你管我要這一萬兩銀子,我覺得你是強盜,說不給你這孝道的時候,你要說服我,你可以說,a(?),哦,一,賀府養育了你!這個,此時沒有吧?二,賀府對你很好!你欠了賀府的人情!這個,至今我也沒看出來。三,你想讓我發發善心,願意這麼幹!這個,我知道,許多人覺得無理由地行孝長輩,是給自己積功德,說白了,還是對自己有好處才去做。我現在不想從你們家攢這份功德,也算是不利用你們吧!若說能出乎善意地對貶低我的人追著行孝……額,我現在還沒這麼聖人,也許我多修煉幾年,有些仙氣兒了,可以勉強為之。」
賀霖鴻聽出凌欣的嘲諷,更加尷尬,可凌欣還在繼續:「四,你可以說,你喜歡我的父母呀!快來孝順吧!這個,恕我直言,你母親恰好落入了我不喜歡的那類人中,當然,我相信這種感覺是互有的,她也不喜歡我。這沒什麼!我允許別人不喜歡我,我又不是金銀財寶,怎麼能人人都喜歡?可我就納悶了,她不喜歡我,幹嘛還要讓我盡孝呢?真正的盡孝,是一種感情!一種奉獻!無功不受祿,我要是不喜歡誰,那我巴不得那個人離我遠遠的,她要是上前來說一句,我孝順您來了,我可不得難受死?我會說,算了算了,我不想欠這個情,您該幹嘛幹嘛去吧。我更不會跑人家跟前去說,喂,我不喜歡你!可你要孝順我呀!——這多丟份兒啊!我這不是在管人家要一萬兩銀子嗎?這跟乞丐有什麼區別?!」
凌欣理科出身,又學了編程,寫遊戲,看問題講究邏輯,說起來一二三四,外加嬉笑怒罵,賀霖鴻哪裡是她的對手?只能扁著嘴,臉開始發紅。
凌欣接著說:「五,你還可以說,我們府已經買了你!把聘金給了安國侯府!這個……其實只勉強說得過去啦!我在勇王府看了禮單,聘禮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一大堆綢緞,看那些名字,別說四大名繡,十大名繡一個也沒有,大約都是你們府放著沒用不給人也要爛掉的。可是安國侯沒養過我一天,你們不給他什麼,我根本不在乎,但若是想說用那些東西就買了我,讓我遵守孝道,大概不夠吧?當然,我可不想就這麼欠著你們,你們如果實在需要那些綢緞瓷器什麼的,不用管安國侯府他們去要,給我個價兒吧,我會安排人還給你們府……」
賀霖鴻這下耳朵脖子全紅了,他也聽說了母親不喜婚事,賀府在聘禮上很是慳吝,只將將地滿足了禮部下聘的單子,多是樣子貨,但符合標準,沒想到對方看出來了……
羅氏見夫君窘成這樣,忙幫腔道:「可是賀府娶了你!給了你這賀家三夫人的名分。日後你在京城,就是賀府的一員,富貴榮華,錦衣玉食,不比你山寨更好?你的孩子是賀府的後代,不是山裡的野孩子,這難道不是賀府對你的恩情?」
凌欣「啊哈」一聲:「原來這才是你們想的!你們覺得娶了我進門,就是對我莫大的恩典是不是?」
賀霖鴻和羅氏都沒直接答話,但是表情是那個意思,凌欣點頭道:「如果是一個孤女,舉目無親,除了你們家這門工作,別處也找不到棲身之地了,你們娶了那個孤女,也的確是救了她的命吧,所以你們覺得是施恩者……」凌欣邊說也邊明白了——原來賀府是這個意思!
她笑著說:「難怪你們給我個破屋子!你們是覺得這個孤女能給賀家帶來什麼?你們就跟花了大價錢買了個破瓦罐兒一樣,不能放上廳堂,只能擺在廚下,是不是?」
賀霖鴻眨眨眼,羅氏也有些不好意思,凌欣目露鄙視道:「你們怎麼沒想過一個女子背井離鄉,嫁入你府,就算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土匪,也有生存和對美好生活的渴望!你們無法滿足她的願望,豈能以恩人自居?!」
賀霖鴻低了頭,羅氏向賀霖鴻靠得緊了些,賀雲鴻往陰影里靠了靠。
凌欣哼了一聲:「你們把那些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了!你們這幫勢利眼,碰上了我,算是你們踢到了鐵板!」見羅氏露出愕然的神色,凌欣伸出一個手指來:「第一,我並不想要你們府這份富貴,我在山寨過得挺好。而且,你們認為好的那些東西,若是我想要,自己也掙得來,只不過我不想再要那些罷了。」
「再要」?賀霖鴻和羅氏對視了一眼,以為凌欣在說安國侯府,不知道凌欣在講她的前世。
「第二,」凌欣看向賀霖鴻:「這世上,哪裡有白來的東西!要想享受榮華富貴,就要承擔後面的風險!爬的高,摔的狠,吃得多,弄不好吐得多。賀府未來,不見得比我那雲山寨更安全!」
賀霖鴻喃喃地說:「所以你一步都不讓……」
凌欣笑著點頭說:「是!一步都不會讓!反正我不覺得我欠了你們什麼,我不用在乎什麼孝不孝,反正我不想在京城久留,反正無論休書如何寫,你們怎麼說我的壞話,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你們是高高相府,我是孤苦伶仃的一人。就憑這一點,你們說什麼都沒有用!成婚時,大家會覺得是我這個山大王女子配不上賀府,可是我一旦被休,人們就會同情我。最後,大家都會認為你們迫害了一個孤女!勇王肯定會認為你們虧待了我!所以,我當然要與你們針鋒相對!只要有一點不合我意,我就會讓你們馬上糾正!我是個山大王,可不是個溫良馴服的女子,為何要住得委委屈屈的?我就是要橫行霸道!何況,這不正是你們府想像我的樣子嗎?」
賀霖鴻暗嘆:這不恰恰是他們府一開始想避免的情況嗎?!姚氏設計的婚禮,不就是為了打壓住山大王,不讓她稱霸府中嗎?可怎麼現在真成了這個樣子?竭力去避免的,反而成了現實!他鬱悶地說:「你知道你是在欺負人嗎?」
凌欣笑出了聲:「欺負你又怎麼了?這門婚事,從各個方面講,都已經名存實亡。你們能欺負我,我為何不能欺負回去?你們不懂得平等待人,以為你們府娶了我,我就得受這個氣。那我就得氣氣你們!你們媚上欺下,不要說我如果是皇家公主,就說我如果真的是在侯門長大的凌大小姐,你們敢如此不敬嗎?你們敢讓我坐在破床舊被子上?可你們就敢這麼對我,因為你們以為我是個孤女,不敢對外人說,所以你們欺軟怕硬,毫無氣節可言!」
賀霖鴻嘟囔著說:「這個……是……不對……」
凌欣笑:「這個不對?不對的地方多了!你母親是誰?我從來都不認識她!若是沒有情分,我為何要尊重她的指示?她知道我是誰嗎?就因為我是個山寨女子,她輕蔑我,就敢讓我長跪不起?你們看著覺得有理,那我的弟弟乾爹乾娘,我的杜叔會怎麼看這件事?我的那些山寨弟弟會怎麼看?他們如果急了,來府中要你們下跪,這也有道理了嗎?你知道什麼叫仗勢欺人嗎?」
賀霖鴻勉強招架著:「那不是她覺得你是媳婦嗎?!小輩兒不都得……向長輩行禮嗎……我小時候成天罰跪呢……」
凌欣說:「那是交換!你父母覺得養活了你,就可以隨意懲罰你!且不說這種行為是不對的,這裡我們不又回到前面說的孝道問題上了嗎?」
賀霖鴻絕望地犟嘴:「可是,我母親不是不明白你說的那些嗎?她是個後宅婦人,你就不能放她一馬?她只是按照常理行事,想看你是否能盡孝道……」
凌欣一擺手說:「什麼是常理?她的常理是侮辱人貶低人嗎?世間的常理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眾生平等!是心靈的自由,思想的漫遊!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是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是萬般帶不去,只有業隨身!是如果你不能幫助,至少不要傷害!」
賀霖鴻怔怔地看凌欣,凌欣笑著對他揚了揚眉說:「你看,我也算知道些常理,可我從來沒聽說過要讓人長跪來給自己面子的常理!你們所說的孝道,不過是一種控制人折磨人的手段!偽善而殘酷!扭曲了多少人的心靈!世上本來無需說什麼孝道,只有情感!有情自然有體貼溫順,無情,則只余義務和責任!大講讓別人對自己盡孝時,就暴露了自己的無情無義和貪婪無恥!你們府但凡有一點良善之心,就會對一個陌生的孤女心生憐憫,不會借著什麼孝道的理由去壓制一個你們見都沒有見過的女子!你母親的問題根本不是什麼常理,是心地!正碰上我也不是個良善可欺之人!」
凌欣就差把手指到賀霖鴻鼻子上了:「你聽著,死亡到來的那天,誰也帶不走錢財和地位,人人都是赤手空拳地離開。這一輩子的所作所為,搞不好要決定你靈魂的歸屬。所以,別跟我說什麼婆婆媳婦,什麼長輩晚輩,什麼男的女的!大家都是一樣的人!不一樣的是幹的事!誰也別想著去占別人的便宜,有得必有失!你們可以日後以不孝之名休棄我,但別以為我真欠了你們什麼孝道!若我真欠了你們府什麼,那就是欠給你們一個教訓!——日後別狗眼看人低,隨便得罪人!」
賀雲鴻在後面氣得發抖,可是他心裡知道這個女子說的都是實情,他們現在對此別無辦法。
有這麼罵人的嗎?羅氏有些驚慌地看賀霖鴻,賀霖鴻被罵得垂頭喪氣,少見地耷拉著臉,沉默不語。
院子裡搬完箱籠的人們成隊地出來了,夏草在裡面沒有形象地大喊:「姐姐,進來呀!冬木把點心放好了!茶也沏上了,是你喜歡的黑色的茶呀!王妃給的哈!幸虧我們自己帶了!不然還不得喝井水?!姐!下午茶了!」
凌欣對兩個人一點頭:「告辭了。」
賀霖鴻下意識地說:「黑色的茶有什麼好喝的!」
凌欣翻白眼:「賀二公子,您管得也太寬了吧?!」往院子裡走去。
賀霖鴻突然說:「凌大小姐口口聲聲說賀府對你不好,夫君無情,可就是真的如此,凌大小姐的回擊也過於狠戾了,像是惱羞成怒啊!一點都沒有冷靜大方的風範!」他把「羞」字咬得格外重。
已經走出了幾步的凌欣停步,慢慢地轉身,賀霖鴻的臉上又帶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凌欣也笑了,對他低了一下頭:「賀二公子教訓的是,這是我的一個巨大缺點,但是要讓我改,真的勉為其難哪!你也知道,我在山寨長大,不認字,不讀書,不明理,哪裡有什麼分寸?氣湧上來,玉石俱焚,誰站在我面前誰倒霉!賀二公子只好擔待些吧,哦,別忘了告訴大家我這個弱處!讓那些不長眼的少惹我!」
賀霖鴻不買賬:「作為一個不識字讀書的人來說,凌大小姐的見識倒是太出眾了些。簡直是出口成章,頭頭是道呀!」當初是誰說凌大小姐粗野不懂道理來著?你出來,我不打死你……
凌欣稍微躬身:「多謝誇獎,我也意識到了。」她抬頭45度角做惆悵狀:「沒辦法呀,我就是喜歡胡思亂想!」然後對著賀霖鴻做作地哼了一聲,轉身揚長而去,進了院子說:「把院門關上吧!」咣當一聲,清芬院的院門就關上了。
羅氏愣愣地看院門,然後愕然地看賀霖鴻,賀霖鴻垂頭長嘆:「好不應該啊!」
羅氏點頭:「是呀,這凌氏真的不該娶的。講的都是什麼呀!這是說不用盡孝了?胡攪蠻纏,一點沒有道理!」
賀霖鴻抬頭看她:「正好相反!勇王比三弟看得准!你日後別跟著他們胡說了,有空來和她聊聊,對她要好好尊重。」
羅氏驚訝:「為何?」
賀霖鴻已經累了,揮手道:「你就聽我的吧,我出去喝酒了,今天可真夠煩的……」他一天被這女子教訓了三次!早上談判,出去追車,現在又這麼一下子!他這是得罪誰了?!他走出幾步,忽然又轉身,對羅氏行了一禮,羅氏不解地看他,賀霖鴻說道:「小生謝過娘子!」
羅氏笑著一甩袖子:「你就知道胡鬧!」
賀霖鴻直起身,看著羅氏嘆息了一聲,不再多說,一路走了。
羅氏也帶著丫鬟婆子離開,賀雲鴻從陰影中走出來,沉默地往自己的院子裡走去。他沒有穿外面的斗篷,方才來回走並沒覺得冷,可在陰地里站了半天,就感到了寒意,只是這寒涼似能幫著他儘快冷靜下來。
賀雲鴻年少成才,心思深沉。他已經在吏部快兩年了,平時處理政事思維縝密冷靜,不為情緒左右。他行走間,慢慢地控制住怒氣,整理自己的情緒:
方才,他還想來斥她假裝不要婚事,要挾賀家。可是現在他聽出來了,這個女子思維偏激,玩世不恭,蔑視所有綱常禮教,大逆不道!她此時對賀府沒有一絲一毫的容讓之心!她怒憤之下,根本不會介意賀家的安危,因為她沒把這裡當成她的家!惹惱了她,她只需告訴勇王……父親是對的,這事的確不能再激化了!
他雖然惱火她的冷酷傲慢,可他也聽明白了,從她的角度來看,賀府既然沒有接受她,她怎麼鬧都不為過。
這種性子可不是簡單的蠻橫,這是暴烈!那時看她在人前失儀,誰能想她其實不是個小土匪?!她何止是山大王,她簡直成了女王了!母親想馴悍,真的沒錯,她的確是個悍婦啊!可是方法錯了!這種人,根本不能硬碰硬,只能以懷柔之策,讓她先認可這個家,然後才能改變她……但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勇王那個混蛋,對自己一點都沒有透露過這個女子的性情!大概他知道一說,自己絕對不會同意!打死也要退婚!——從此家無寧日,誰受得了!
那時母親說勇王拿自己當了報恩的禮物,雖然有些尖刻,可是他心中何嘗不覺得勇王有這個意思!退路什麼的,真顯得太遙遠!現在從性情上看,她的確不該嫁入賀家!哪個新婦,會一受挫折就對夫家仇視如此?!這哪裡是退路?這是添亂!賀家真不需要再多的敵人了!
好在看來她是真的不想維繫這個婚姻,要甩手離開了。可這麼一來……
母親簡陋婚事,是因為這個女子日後會從賀府得到巨大的利益,大家都覺得她不配——堂堂賀府三公子,探花郎,娶個小土匪,有什麼可操辦的?!但若解除婚事,她還擔下了罪名,那麼她沒從賀家得到任何好處,不欠賀府分毫,而賀家,卻立顯刻薄寡恩了。
自己原來欠了她母親的恩情,因為要娶她,本是還得徹底。但真若休了她,那救命之恩就又一次欠了下來。說到底,如果沒有她的母親,自己此時已經沒命了。就是不以婚姻方式補償,賀府也從來沒有報答過這個女子……
那些市井傳言害人不淺的地方,是真假俱在!她的確不安分守己!可她不是無理取鬧,是有理取鬧!這簡直更讓人頭疼!她哪裡是無知?她是知道得太多了!才這麼不依不饒!她哪裡是不孝?她是孝敬她的山寨!她在安國侯府打鬧,肯定是想離府!就像現在,她也想折騰出去!……
賀雲鴻忽然想起許久以前,父親警告過自己,人們造謠時,根本不會顧及條理,只會一味媚俗,專注隱私,往不堪處著眼,不可不防……可現在看來,自己就是沒有全信那些說她惡毒下作的市井傳言,也受了影響,先入為主……雖然按理說,她也應該是那樣的人才對,她自幼上山落草,能在哪裡受過教習?……
可她怎麼能有這樣的思辨?條理清晰,自成一體。他就是身為探花,也無法不承認這個自稱不讀書不識字的女子,看事物的角度,破古今之陳,入木三分,語言如刀似劍,沉重的道德禮法,成了利益的遮羞布;常規例矩,變得可笑荒誕;即使是至高無上的孝道,也被說得如此不堪……在她的眼中,那些他自幼熟悉依賴的思想,怕都是重重束縛吧……
幸虧她今天把火發到了二哥賀霖鴻身上,罵了他一頓,他一向臉皮厚,罵就罵了,若是真罵到自己頭上……
賀雲鴻胸口莫名不暢,走入自己的院子,綠茗迎上來,見賀雲鴻眉頭微蹙,就笑著安慰道:「公子不要煩憂,老夫人一定會再給公子……」
賀雲鴻一垂眼帘,理都不理地走入了自己的書房,將門一關,躲在裡面到了晚餐時才出來。
老夫人臥床,各院自己吃飯。賀雲鴻像是沒有胃口,無精打采,只吃了兩筷子素菜。
想到明日公子要與那個山大王一起去勇王府回門,綠茗開始擔憂起來。
這一夜,賀雲鴻睡得很不安穩,迷迷糊糊中,總像是回到那院牆邊,聽到那個女子連笑帶罵的聲音,有時覺得不是賀霖鴻在挨罵,而是自己站在她的身邊,被她罵得一會兒冷一會兒熱……
真的被罵的賀霖鴻反倒沒這麼難受,他出去和一幫朋友大吃大喝了一頓。席間許多人問起他三弟的新婚,他其實特別想跟大家說說今天賀府發生的破事,他怎麼被他不想要婚事的三弟妹罵得快吐血了,可是他知道一點都不能透露,只能呵呵笑著說些「很好呀」「很不錯呀」之類的話。等到喝得暈暈乎乎之後,他高興起來,擊板大聲歌唱,鬧到了夜裡,才被人架回了賀府。
賀相憂心忡忡,去看了臥床的姚氏。姚氏一見賀相就無力地流眼淚,特別委屈。賀相見她衰老脆弱的樣子,也不能責備她,更不能多說這門婚事給賀府帶來的危機。只能反覆勸她放開心懷,好好休息,然後自己宿在了外院。
賀相在床上長吁短嘆,真是挺後悔的!
他以前沒攔著,因為迎娶新婦本來就是後宅主母治下的事,姚氏定下來的,賀雲鴻都聽從了。男主外,他一朝左相,難道要去理後宅之事?何況,這事他本來真沒當回事!一個毫無背景身份的山寨女子要嫁入相府,姚氏心裡憋屈,不想大辦婚事,有什麼了不起的?而且,還是在內院,外院的宴席照樣宴請了各方賓客。讓她住了舊房子,可能聽著不好,但是比起在姚氏身後站一天規矩,抄一天經,弄不好還罰跪什麼的,住個舊房不痛不癢的,算什麼呀!大家一聽就明白,這不過是對她身份的一種提醒,結合以前市井上她被敗壞了名譽,這就是讓她別想在賀府撒野的意思。
不要說大戶人家,上在皇宮,下到平民小居,自古以來,哪裡有婆婆不拿捏下新過門的媳婦的?而那些新婦,誰不是斂眉低首,先承受下來,向夫家表示一心一意的孝敬,也以此機會博得夫君的好感和敬重?
她救了勇王,勇王給了她親事,可這怎麼看都是樁對賀家不公平不般配的親事啊!賀家應了下來,何嘗不是向勇王表示忠心,勇王該體諒賀家的苦衷!如果這真的是個平常鄉間女子,她受了這些該不會說什麼,哪怕她真的去向勇王說了,賀雲鴻與勇王十幾年的交情,可與她才多長?嫁入了這麼個高門人家,得了三郎這麼個郎君,她還抱怨,勇王會覺得她不懂事的!
但是誰能想到是這麼個女子!身材健康挺拔,宜子孫!天庭飽滿,地閣勻稱,鼻樑高寬,嘴唇紅潤,宜夫君!眉清眼亮,反應迅速,不是個山寨的蠢女!這麼個媳婦,是配得上三郎的!這個女子要是去向勇王說她在賀府的遭遇,勇王就會覺得賀家不知好歹了!可是賀家冤枉啊,賀家不知道是這麼個人哪!他真該以前要求見見這個女子!那時怕勇王覺得自己不信他,就沒敢提,可實際上是不信他呀!反而去信了那些說這個女子野蠻無禮的話……
賀相在黑夜裡嘆氣:可她的確不懂事!如此任性,如此驕傲,不懂人情世故,不懂退讓!同時又懂事,懂如何還擊!現在竟然說不要婚事!三郎卻還在那裡較勁,自己不能說什麼,這個兒子的脾氣他是知道的,萬一說讓他去……他就更不會去了!……真讓人頭疼啊!……不知明日回門,會不會有什麼事……
晚上,趙氏對著自己的夫君賀雪鴻哭了半天,她真是氣得要死,「妾身嫁來這麼長時間,沒受過這麼大的委屈!」
賀雪鴻雖然也不喜歡那個女子的脾氣,可是本著責人不如責己的原則,還是批評趙氏:「你呀,身為大嫂,該有氣度,那時在房中,你的口氣……」
趙氏抹著眼淚:「什麼口氣?!她的那個樣子,穿得就是個土匪樣子!你還讓我要低聲下氣的對她說話嗎?她也不看看自己是誰?!」
賀雪鴻飽讀詩書,覺得這些女人家爭短較長的事情,都不符禮教!說道:「君子修身為上,有什麼要先檢討自己,不要抱怨他人。我去問問孩子們的功課。」就起身去書房了。
趙氏一口氣悶在胸口,半夜沒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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