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簪記 第37章回門

    次日是新婦回門之日,一大早,門外就有人送來了水和一些食材,院子裡有小廚房,凌欣知道回勇王府會有一頓吃喝,就說道:「別忙什麼了,弄個麵條窩幾個雞蛋就行了。」冬木答應了,那邊做早飯,這邊秋樹就給凌欣梳妝。

    為了照顧勇王的感情,凌欣自然穿了喜服,甚至梳了個已婚婦女的髮式。

    雖然這婚事到了這個地步,凌欣也並不怨勇王。她牢牢地記得自己讀過的一個故事:一個女孩子一天發現門口有條爛魚,就厭惡地扔了。第二天,又一條!她扔了後很生氣!第三天就在附近等著,準備好好教訓下那個來搗亂的人,結果,她看到了一隻她餵過的流浪貓,把一條魚放在了她的門口……

    這一世,凌欣一再告誡自己,要珍惜別人的好意,即使他們的好意並非自己所願。就如她從來沒有對逼婚的韓娘子惡語相向,即使勇王給她的這件婚事跟那條爛魚差不多了,但凌欣也絕對不會去傷害勇王,她總想起勇王身著華服,在那個高大上的書房中,雙手五指對上攏成球形,歪頭向自己顯擺地笑的樣子……這個熊孩子!

    梳妝後,早飯就好了。幾個人剛吃了飯,還沒有收拾碗筷,院門外就有一個婆子的聲音說:「請小姐到府門上車。」

    凌欣對小姑娘們說:「別洗了,我們先回去見兄弟們。」

    冬木忙說:「我還是留下來吧,洗碗,也看著屋子。」

    夏草猶豫了下,說道:「我也留下來,我實在受不了見了他們不說實話,一個弄不好,我就會都跟韓娘子說了。」

    凌欣笑:「你還真有自知自明。」她看秋樹和春花:「你們肯定能管住嘴?」

    春花有些遲疑:「我不知道……」

    秋樹氣呼呼地說:「我能,我能死咬著不說!」

    凌欣說:「那就秋樹跟我去,你們其他就在院子裡吧,別到旁處去,也別讓人欺負了。」

    夏草說:「放心吧,姐姐!」

    凌欣帶著秋樹走出院門,見羅氏在不遠處站著,就大聲對門邊的人說:「我不在的時候,賀府的人不得入我的院子!」以免有人打擾自己的人。

    門邊的婆子看了看羅氏,羅氏點了下頭,那個婆子點頭說:「好,就聽小姐吩咐。」

    凌欣一愣,人家答應得這麼好,倒顯得自己是個惡霸了。羅氏做了個手勢,凌欣跟著她走向前院。冬日寒風迎面,凌欣的口鼻呼出熱氣,羅氏說道:「前面有軟轎等著。」凌欣搖頭:「我走走挺好的,你若是累了,就別陪著我了,我記得去前面的路。」

    羅氏遲疑了一下,也的確太冷了,就點了下頭離開了。

    凌欣帶著秋樹走,沿途看見人也不睬,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可是那些僕人們都稍微退後了一步,沒有人像昨日那樣向她炸刺兒了。

    賀雲鴻早上起來就覺得昨日胸中不舒的感覺依舊,他不想吃東西,可這是回門,他不得不去,怎麼也得吃些,就只吃了幾口粥。綠茗心疼地勸了兩句,「公子,多吃些吧。」她見賀雲鴻神色勉強,猜測該是因為他要回門心情不好吧?又覺得高興了些。

    賀雲鴻一擺手起身,綠茗拿過喜服,雖然知道公子去勇王府那邊怎麼能不穿喜服,可服侍著賀雲鴻穿上紅色繡著金龍銀鳳的喜服,看著公子即使臉色稍微發白,可顯得玉樹臨風的樣子,綠茗眼中又有了淚光。她仔細看賀雲鴻的臉色,想看到昨日賀雲鴻憤怒的神情,可賀雲鴻只是一臉陰沉——這次,那個女子怎麼也該穿喜服吧?不會又出么蛾子吧?

    臨去府門,賀雲鴻自然去看了母親,他坐在姚氏身邊,姚氏知道今天他要回門,拉了他的手好久好久,才很虛弱地說:「兒啊,你……你……」

    賀雲鴻直覺地明白,母親是想讓自己說些那個山大王女子的壞話,可是此時,他忽然有些頭疼,只說道:「母親好好休息。」

    姚氏又喘息了會兒,說道:「你可別離那賤人太近……」

    若是昨天,賀雲鴻會爽快地答應——他巴不得能躲多遠躲多遠!那時他怒火中燒,覺得那個女子竟然不孝自己的母親!她根本不配是自己的妻子!

    可是昨天聽了她的話……他都沒有和她洞房,她覺得她根本沒嫁人!所以她不把賀府當成她的家,不把自己看成她的夫君,更不會將自己的父母看成她的父母!如何讓她孝敬?何況,那個女子說要求別人孝順形同求乞的話真是刺到了他。賀雲鴻心中何等驕傲——我如果想要什麼,你該自己雙手捧上來給我才對,我用得著問你要嗎?!這麼想,自己什麼都沒有給她,卻口口聲聲要求她孝敬長輩,卻顯得小氣了,像是她說的在占她的便宜……

    他忙止住自己的思緒,母親自幼對他呵護備至,愛護極端,對他而言,他必須孝順母親,以償還母親的深恩!賀雲鴻對姚氏溫和地說道:「母親放心……」

    姚氏見兒子如以往般順著自己的心思,滿意地點了下頭,可她看到賀雲鴻穿的紅色喜服,覺得特別刺眼!

    姚氏小時候長得美麗可愛,盡得父兄的溺愛,她只需稍微一蹙眉,一撒嬌,人們就會順了她意。當然,她也知道大概的道理,不會做出太出格的事。成婚後,夫君對她是百依百順,她說什麼就是什麼——賀九齡在朝堂上已然費盡心力,回家來,就圖個鬆弛,嬌妻要什麼,給她就行了,耳根也清淨。

    賀家書香清流,有世家的背景,雖不是豪門,但賀九齡的父親素有文名,以貴立身。賀九齡青年時得中金榜,被榜下尋婿的高門看中,說下了親事。

    親事定下時,賀九齡之父已逝,賀九齡有個長兄,在少年未成親之前得病故去。失子喪夫對賀九齡的母親打擊極大。她本來就是個溫和的婦人,喜歡安靜,不喜與人爭執,失去親人,讓她心如槁灰。賀九齡成親後,她見兒子夫妻美滿,就更加放棄了世情,遁入佛學,常年在後院讀經禮佛。姚氏每月只需在初一十五向婆婆見一下禮,其他時間隨意。而賀霖鴻一出生,賀九齡的母親就過世了,賀九齡三年守孝後的復出,還是姚氏娘家人安排的。

    賀九齡因家世簡單,不牽扯太多世家豪門,入了皇帝的眼,逐漸委以重任。姚氏認為,賀相登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也是得了她娘家的支持,軍功章上有她的一半。在賀府,一直腰杆挺直。京中哪個稍微有點地位的人家,不是妻妾滿堂,可賀相別說沒抬過妾室,連提都不曾提過,一心全鋪在了朝事之上,可見是對她格外敬重。

    賀家兩個娶進來的媳婦,都是知書達理之人,趙氏因年紀輕輕就掌了相府後宅,對姚氏感恩戴德。而羅氏因無子總覺得矮了半截,對姚氏都是只說好話巴結著,多少年如一日。

    這麼美好的生活,突然之間結束了!姚氏覺得被人羞辱了!她本來卯足了勁兒要制住這個傳說中的粗野女子,可怎麼怎麼都沒有想到,竟被對方罵了!這太……太……太無法接受了!姚氏怒極!怨極!就如久也不曾動用過的一條肌肉,猛地被抻拉,撕裂開綻,疼痛難忍!

    她恨不能殺了她!

    姚氏腦子裡一次次地回放那個山大王將酒倒在地上的動作,說自己「沒有德行」的話,此時又想起來了,再次氣得發抖:「不知恩的下賤貨色!竟敢咒我死!我真希望你能馬上休了她!讓她滾出府去!」

    昨天賀雲鴻就是這麼覺得的!他那時在堂上就說要馬上休棄了她!可此時,他似乎聽到那個女子說……

    賀雲鴻心中堵得厲害,點頭道:「我明白。」

    姚氏舒服了些,閉上眼睛嘆道:「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賀雲鴻眉頭微皺了一下,想忘掉那個女子說的有關孝道……

    他覺得他像是被撕開成兩半一般,過去理所當然的,現在竟有另一面……他的心亂了,可表面依然平和,低聲說:「母親要好好保重,莫要煩憂。」

    見賀雲鴻態度很好,姚氏點頭,終於說:「你去吧,晚上再來看我……」

    賀雲鴻習慣地回答:「是,母親。」站了起來,行禮後出去了。

    他走向賀相的書房,準備到那裡告別父親。他雖然沒有昨日那般煩躁,但胸中更加難受!他真有些後悔去清芬院聽了那個女子和二哥的談話。他的聽力絕佳,記憶力也好,那個女子的那些囂張話語,總浮現在他腦際,完全打擾了他的正常思維!關鍵是他不僅回想,還能繁衍出許多相似的主張,涵蓋其他……什麼叫無形的手?官員若是沒有足夠的薪餉,道德教育能阻止他們貪污嗎?高薪可以養廉嗎?可如果高薪,朝廷無法負擔,必須要清減官吏,這個動作太大了,會動搖根本,外有強戎窺伺,內有太子忌憚……朝廷現在對大族的管理頗感吃力,那若是將家中土地數目的多寡列為稅收一款,土地眾多者,單畝稅收量加重,那樣富戶就要多付稅,中小家庭負擔減緩,是不是就會限制大家族的膨脹……

    不!她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他寧可從來沒有聽到過那些話!就讓他在他原來的路上繼續走,被認可,被稱讚!一切都有條有理,按部就班!他熟讀經典,對事物已經有了一套見解,都有據可依,有理可循!他只想按照以前的方式看這個世界!他要做個對母親全心盡孝,一切依從的孝子,他不想去評判母親的言行是否良善,他不能!子不言父過!告發父親的人,哪怕那父親是有罪的,兒子也要被以忤逆之名判死罪,算是雙罪並罰——父債子償,外加不尊父長!

    好吧,即使孝道真的是她說的,是一種控制人的手段,這難道不是一個很好的手段嗎?無論長輩多麼不對,晚輩都不能違拗,否則就會亂了規矩!就如父親所說,若是在平常人家,那個女子昨日就會被杖死了!那個女子不也是說了嗎?社會……該是人世吧……的穩定,依靠家庭的穩定,如果晚輩可以反抗長輩,那麼誰能當家做主?如果沒有一家之主,那麼一個家庭聽誰的?!就如後宅,如果不尊敬母親,那豈不是要各自為政、各行其事了?那不就亂了嗎?家一亂,國不就亂了嗎?……

    不,他真的不想再去回憶她的話!他無需被一個鄉野女子的大放厥詞影響!……他一定要忘記那些!她狂妄,她不知恩……恩?嗯……她太激烈!她心胸狹隘!她怎麼能知道《楚辭》?道聽途說……她脾氣暴躁!她絕對不適合自己!不適合賀家!必須休了她!……

    他下意識地皺著眉頭,走在他身邊的雨石見他這個模樣,知道三公子是在糾結。雨石不解:他糾結什麼?昨天不是挺生氣的嗎?今天接著生不就得了?

    賀雲鴻進了父親的書房,賀相看來也是一夜沒睡好,臉色發暗。

    賀相皺著眉,不知道該怎麼對這個兒子分說利害——親,趕快去把那個女子哄好呀!咱家就靠你了!父母給你這副好模樣,你怎麼能不用啊!……

    見到父親擔憂的神色,賀雲鴻忽感歉疚,對父親行禮道:「父親,我……要去勇王府了。」

    賀相點頭:「你……」昨天已經說過了,何必再講?賀相仔細看賀雲鴻,發現賀雲鴻情緒不高,但不似昨日那般躁動,沒了那憤憤之意,忽覺許是有可能,就點頭說:「你要對勇王多加感謝。」

    若是以前,賀雲鴻真是特別不喜歡聽!可是現在,竟然覺得有些沮喪!他沉默了片刻,對父親行了一禮,出了書房。

    他到了府門時,有人告訴他說已經去叫凌姑娘了,他就在府門邊站著,片刻,就見凌欣一身紅衣短襖長裙,臉色紅潤,步履矯健,從院子裡如風般行來,裙裾微飄,到了他面前連停都沒停,眼睛看也不看他,直接掀了府門處的馬車帘子自己坐了進去,然後伸出手來,後面的秋樹當仁不讓地手一搭就被凌欣拉了進去,啪地一聲,帘子放下了。凌欣在裡面說:「去勇王府!」

    賀雲鴻咬了咬牙,轉身上了後面的一輛馬車,今天不是迎娶,他就不騎馬了。

    他覺得馬車的顛簸很難忍,雖然披了斗篷,卻像是沒穿。他努力平息自己腦子裡的紛紜思緒,專注吐納,想讓自己輕鬆些。

    馬車一進勇王府,就聽到裡面一片喊:「姐姐,姐夫到了!」「鞭炮!鞭炮!」「回門還放什麼鞭炮呀!」「反正上次沒用完,再放一遍!」……

    賀雲鴻兩日前聽到這些喧鬧,覺得很不耐,現在倒是覺得沒那麼煩躁了。

    凌欣昨天大罵了賀霖鴻一頓,算是出了氣,又知道在賀府不會待長,半年後就能回雲山寨了,心情挺好,一下馬車,見到這些弟弟們,就喜笑顏開。

    外院的人們見了,又是一陣騷動:「姐!你還好吧?!」「姐,看來好高興呀!」「姐,你穿紅衣服真漂亮!」「姐……你怎麼變了……」「你又哭!哭什麼呀!姐哪兒變了?!」「姐的頭髮不一樣了……」「當然啦!姐嫁人了!」「姐!哇……」「去去去!就知道哭……」一大幫人簇擁著凌欣問話。

    賀雲鴻下了馬車,立刻循聲望去,見一個高高的少年,正低頭對著凌欣抹眼淚,凌欣笑著對他說道:「重山長這麼高了,就不哭了吧?」

    另一個少年一把將高個少年推開:「姐!別理他!他就是想讓你給他擦臉!從小就這樣!臉皮真厚!」

    那個叫重山的少年人可憐巴巴地眨著淚眼看凌欣,凌欣失笑,用手指在自己臉上羞了羞那個少年,高個少年破涕為笑……

    有人一拍賀雲鴻的肩膀,賀雲鴻忙收回目光,見一身輕甲的勇王笑著站在自己面前,他忙向勇王行禮,勇王柴瑞眼中發光地瞪著他問:「雲弟,你高興嗎?」

    賀雲鴻心中泛起苦意,可是神色尷尬地點了下頭,勇王哈哈笑,在他耳邊說:「我就知道,姐姐那麼聰明,是能配得上你的人!」賀雲鴻想起昨天凌欣對賀霖鴻的那頓罵,自己都勝不了,臉漲得通紅,表情僵硬。

    勇王說道:「我在這裡住了四五天了,那邊有事,昨天就有人來叫我了,可我等到現在,一定要見你一面,看你認了才成!我得馬上出城了,你自己進去吧,余公公會關照你,雲山寨的梁寨主十年前和咱們一起聯過手呢,杜壯士和韓壯士都是很好的人,他們不會為難你的。好好跟他們吃頓飯,我們有空再敘啊!」勇王從來沒見賀雲鴻的臉紅成那樣,一副羞愧難當的樣子!哈哈哈!他知道他錯了!現在時間太緊,以後再好好說!

    賀雲鴻向勇王行禮告別,勇王點頭轉身,又向人群中的凌欣招手,凌欣忙笑著行禮,勇王見凌欣笑得開朗,心情更好,覺得他完勝賀雲鴻!

    勇王邊走邊對凌欣說:「姐!新婚快樂呀!我先走了,王妃在裡面等著你呢!」

    凌欣笑著說:「多謝殿下!」

    勇王笑呵呵地帶著自己的一隊軍將出門上馬離開了。

    見勇王離開了,賀雲鴻剛剛暗舒了口氣,上次賀雲鴻見過的凌欣的弟弟閃身過來,笑得露出白牙,向他行禮,歡樂地叫了一聲「姐夫!我叫梁成,我們又見面了!」梁成他們到這裡來,勇王府對他們一直很好,以致梁成根本沒有什麼因自己是山大王而自卑的感覺。


    見他如此熱情,賀雲鴻說不出地不舒服,只能輕微地點頭。大家只覺得這京城的探花郎就該如此端著架子才對,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梁成不由分說拉了賀雲鴻的衣袖,推開前面的人,嘴裡喊著:「讓開讓開,帶姐夫去大廳喝酒了!你們別擋著!」

    人群簇動中,賀雲鴻隱約看著凌欣與一個衣裝樸素的婦人說笑著往後宅走去,她的胳膊緊挽著那個婦人,顯得特別親昵。

    賀雲鴻帶來的賀府僕從被勇王府的人帶走了,到偏廳去吃飯,賀雲鴻的書童雨石努力在人群中擁擠,想跟著賀雲鴻,最後也被雲山寨的少年們強拉住,說他們會照顧姐夫,被留在了外圍。

    梁成拉著賀雲鴻一路疾走,到了一個擺了好幾張大桌子的大廳里,卻不落座,大聲說:「你們快去叫杜叔和我乾爹呀,我跟姐夫說幾句話。」扯著賀雲鴻進了小偏廳,砰地就把門關上了。外面有人使勁拍門,大聲說:「喂!你不能這麼霸占著姐夫呀!」

    梁成根本不理他們,對著賀雲鴻一笑,神秘地說:「我給姐夫帶了禮物,想親手給你,婚禮前不好去見你,那日姐夫來迎娶,也沒有機會。現在趕快給你,免得一會兒我被他們灌醉了,就記不起來了。」

    賀雲鴻淺淡地笑著,禮貌地說:「梁寨主不必如此客氣。」

    梁成看著賀雲鴻笑得調皮:「姐夫,你真棒!這麼沉得住氣!我姐一定喜歡!她從小就讓我一定要會酷!她說酷就是發生了什麼,都不能動聲色!喜怒哀樂,不能掛在臉上。我過去總弄不明白,可現在看見了你,就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了!……」邊說,邊從胸前掏出了一隻狹長的木盒子來,塞到了賀雲鴻手裡,說道:「你看看,一定會喜歡的!」

    盒子看著就是普通的核桃木,浮微雕了些松竹梅。賀雲鴻猶豫了一下,推開了木匣上層的蓋子,裡面的黑色綢底模子上,並排放著兩支玉簪。一支通體白色,簪頭是竹子,中間鑲了一圈金子,正是多年前他給了凌欣的玉竹簪。另一支,卻是通體湛藍,與白色玉簪相配,簪頭雕成了同樣的式樣,也在同等高度的地方,鑲了一圈金子。

    梁成指著白色的玉簪說:「你還記得這支白色玉簪嗎?那年在晉元城,我們幾個一起動手,才幹掉了那個戎兵。姐姐告訴我,姐夫就是那個用簪子扎了戎兵後膝的孩子,我一直記得姐夫那時的行動,真是勇敢仗義!後來,有人來救你們了,你將這簪子給了姐姐,當時掉在地上,摔成了兩段。姐姐撿了起來,我們進了安國侯府,這簪子就沒了,該是他們打我時,姐姐和他們動了手失落的,可是後來,竟然被鑲好了,又送到了雲山寨,姐姐就給了我……但實際上,還是該算是姐夫送給姐姐的!我找人給姐夫做了這枚藍玉的,和你給姐姐的玉簪配成雙。這支藍玉淨澄無暇,如姐夫給的簪子一樣,也是極品美玉,算是我替姐姐還給姐夫的定禮!願姐姐和姐夫,一輩子如這雙玉簪,相依相伴,心誠意堅,吉祥幸福!」

    聽著梁成的話,賀雲鴻覺得咽喉一陣發緊,恍然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時的自己,勇敢而仗義嗎?十年後,自己還擔得起這樣的讚揚嗎?那個提刀推開他們,迎向了戎兵的女孩子,賀府對她做了什麼……

    賀雲鴻臉上又現出紅暈,梁成以為賀雲鴻害羞了,笑著說:「姐夫竟然臉紅了?這才像是和我一樣大的人!不然我可太慚愧了!」

    賀雲鴻幾乎說不出話來,將手中的木盒蓋子推上,虛弱地說:「多謝……」將木盒放入自己的懷中,覺得盒子沉甸甸的。

    梁成一拉他的手臂:「謝什麼呀!姐姐和姐夫都是有情有義的人,你們一定會成為一對美滿夫妻!杜叔說雲山寨不能和姐姐搭上關係,可姐姐是我的親姐姐,拉扯了我和雲山寨一幫兄弟姊妹長大,無論外面人們怎麼看怎麼說,姐夫就是我的親人!我可是雲山寨的寨主呀!你既然是我的姐夫,就也是我們雲山寨的姐夫了!我們山寨是個大家子,兄弟姐妹們都重情誼,日後姐姐姐夫有什麼事,你們都不用說一聲,我們赴湯蹈火,也會來幫助你們的!」

    賀雲鴻看向梁成,梁成的眼睛清亮坦誠,讓人能一眼看穿到底,見到他那顆赤子之心。賀雲鴻強咽下喉中的結塊,麵皮僵硬地抽動了一下,梁成腦袋湊近賀雲鴻興奮地說:「我跟你講,我姐姐雖然說話聲音大,愛教訓人什麼的,其實心特別好。小時候帶著我們玩,給我們講故事,日後你們孩子會和我們那時一樣快樂的!她還會做飯,做得可好吃了!什麼紅燒肉呀,蜜汁雞呀,蒸排骨呀!餡餅包子,……咂咂,你不知道你多有口福!日後要讓我去你那裡吃飯呀!我乾娘讓我對你帶句話,兩個人能走在一起是什麼那個,千年修來的!你和我姐姐,絕對是千里姻緣一線牽呀!新婚夫妻要多體諒對方,畢竟誰也不認識誰是不是?我姐姐雖然不知道那些規矩禮儀什麼的,可是個懂事的人,很好相處。如果有什麼事呀,你就跟她講道理,只要你說的有理,她會聽你的。真的,有時歪理也行呀!能自圓其說就成!她會跟著你笑呢!當然啦!姐夫是個探花郎!哪裡用得著我教?肯定是會講道理的呀!嘿嘿嘿!……」

    賀雲鴻半垂下眼帘,梁成很讚嘆地說:「姐夫真酷!我跟你說,過了年開了春兒,我們就要回雲山寨了。我把姐姐託付給你,你們要相互照顧啊!我乾娘說,這就是為何人要有個家呀!家就是個窩,能讓人在裡面歇歇。在外面摔個跟頭,爬回窩裡,有個人在一邊陪著你,安慰安慰你,你喘會氣兒,就能再站起來。我姐姐是個有眼光的人,她可不僅會安慰你呀!她會幫著你出主意的!而且呀,我不能跟你說太多……她可厲害了,特別護家,有她在,你們的家呀,可不會是個軟窩,至少會跟我們山寨一樣,安全舒坦,你就放心吧!哈哈哈……」梁成大笑。

    賀雲鴻完全失語,連笑都笑不出來了。外面有人大喊:「寨主!你有完沒完哪!我們都等著看姐夫呢!」

    梁成扭頭對外面喊:「都給我等著!我正跟姐夫說話呢!小心我揍你們!」可他回了頭,加快語速地對賀雲鴻說:「我爭取每一兩年就來看你們一次,說實話,姐姐這麼嫁在了京城,離雲山寨那麼遠,我真是很惦念。可我打聽了,大家都說姐夫是個特好的人,不僅相貌出眾,還人品好,修養好!我那天一看你,就放心了!姐夫看著溫潤如玉,彬彬有禮,是個謙謙君子啊!一定會善待我的姐姐的!」

    梁成笑著拍了下賀雲鴻的肩膀,賀雲鴻覺得咽喉處沉得像是放了塊鉛一樣,怎麼也無法發聲,還好,不用他說什麼,外面就有人大喊:「杜叔來了!韓伯來了!」

    梁成這才開了門,拉了賀雲鴻出去,指著人們為他介紹說:「這是杜叔,這是我乾爹……」

    杜方和韓長庚都同時推脫著:「怎麼能這麼叫?」「這是咱們朝的探花郎啊!」

    賀雲鴻想起凌欣所說這兩個人在她生命里的位置,就認真地行了禮,杜方和韓長庚都特別高興,一起上來扶賀雲鴻,嘴裡說:「不用不用啊!」兩個人扶起賀雲鴻後笑著對視,覺得賀雲鴻這對小夫妻一定交了心,梁姐兒該是告訴了她夫君山寨里的事情。這多不容易呀!探花郎對姐兒山寨的人一點都沒看不起,還這麼有禮!

    勇王府的余公公進來招呼著:「各位各位,就坐了,上菜了上菜了。王爺雖然不在府,可是吩咐下來了,酒菜管夠啊!」他留意了賀侍郎的表情,發現他對周圍山寨這幫年輕人沒有露出厭惡的表情,暗道勇王做的這門親事,許是能成!賀侍郎該是說服了賀老夫人……晚上他得去密室加上一句。

    廳中的少年們聽了余公公的話,齊聲叫嚷,熱鬧得要掀了屋頂。梁成拉了賀雲鴻坐了首席,杜方和韓長庚坐了兩邊,那個高個子的少年蹭啊蹭地也坐了過來。梁成笑著說:「這是我的重山弟,大名叫艾重山,好聽吧?是我姐起的,他可愛哭了,小的時候總讓我姐抱……」

    艾重山紅著臉低頭不說話,杜方忙說:「哦,那時他也就四五歲吧?他是姐兒在我們雲山下撿的孩子。」

    艾重山抬頭嘟囔著說:「我到八歲姐還抱我呢!」

    旁邊的一個人打了他一下:「你還好意思說!」

    艾重山的眼淚又落下來了,嗚嗚地開始哭,大家無奈地拍桌子:「你這是幹什麼呀!」「當著姐夫多丟人哪!」

    梁成說:「快快,給他吃的,一定是餓的!姐說餓肚子的時候,就容易感傷!」

    艾重山抽泣著:「是……是餓的……」

    有人過來敬酒,梁成抬手說:「敬姐夫的酒,我先喝一半!」

    賀雲鴻其實很想喝醉,忙抬手說:「哦,不必……」

    梁成拉下他的手,小聲說:「姐姐肯定不會喜歡姐夫被灌醉的,她可護短了,要是姐夫不舒服了,哎!我們這幫人可就要挨罵啦!」

    大家哄堂大笑:「該是被狠狠地罵呀!」「我可怕了呀!」「艾重山!到時你要使勁哭啊!替我們大家擋擋姐姐的火氣呀!」

    「嗚嗚嗚……姐姐才不會罵我……她從不對我發火……只會哄著我……」

    「那是!沒罵你就哭成這樣了,這要是罵一句,你大概要哭倒長城了吧?」

    一邊笑聲里,幾個小青年跑過來,擠到梁成身邊:「姐夫!我們敬你……」

    杜方忙笑著對雲山寨的青少年們說:「人家賀侍郎是高貴人家的孩子,你們可不能胡鬧呀!」

    小青年們紛紛說:「不鬧不鬧,就是對姐夫表示下敬意!」「上次喜宴咱們沒趕上,這次怎麼也要對姐夫說幾句恭喜吧?」……

    大家七嘴八舌,賀雲鴻喝了幾口酒,許是早上沒吃什麼,他很快就覺得頭暈目眩,精神有些委頓。梁成見了,只道他酒量不行,就替他擋下了所有的酒,忙給他使勁夾菜。賀雲鴻食之無味,可看著梁成殷切的笑臉,就強吞了下去。

    一頓飯鬧到了午後結束時,賀雲鴻已經頭疼如裂胃疼如刺,臉色發白。他深覺痛苦,表面上還不能露出來。

    勇王府的後院自然比前邊安靜了許多,勇王妃帶著孩子擺了平常的家宴,凌欣和韓娘子在坐。

    勇王妃見凌欣談笑自若,很輕鬆愉快的樣子,放了心。小夫妻哪有過不下去的?賀雲鴻雖然傲氣了些,可凌欣風趣機敏,思想勝似男兒,連自己的夫君都大加推崇,自己與她處了這幾個月,十分愉快,賀雲鴻當然也會喜歡的。昨日賀府前的小風波還沒有流傳開,她根本沒想到凌欣在賀府會有什麼事。

    凌欣見姜氏懷裡的兒子小螃蟹穿得圓滾滾的,幾天不見就似乎長大了些,就抱過來放在膝上逗弄。姜氏知道新婚之人要有小孩子在身邊,好借些子女氣兒,笑著問:「賀府是不是找了許多孩子鬧你們?」

    凌欣一笑:「賀大公子有兩個孩子,可看起來,沒小螃蟹這麼可愛呀!」對著小螃蟹的臉一通親,把小螃蟹逗得咯咯笑得又流口水。

    韓娘子又含了淚,笑著對凌欣說:「我真等不及你快生個兒,我和我那口子就住在京城,等著看呢,你可別磨蹭呀!」

    凌欣心說六個月自己就要被休了,正好一起回山寨,就笑著說:「乾娘,這都是命呀,強不來的!」

    韓娘子忙說:「你命里定是有的!你這孩子要說好話呀!」她自己沒有孩子,深覺遺憾,唯恐凌欣說任何不好的話。

    幾個人說笑著吃了飯,前面有人來報說:「那邊的宴席已經收了。」

    姜氏看看天色,說道:「也別太晚了,你回去還要見過賀相夫婦請安呢,你們還是新婚,賀府今晚也一定有宴席。」

    凌欣暗道有什麼宴席?有也是鴻門宴,表面上點頭,起身謝過了勇王妃姜氏,說了些日後要來探望的話,又與小螃蟹告別,小螃蟹眼淚汪汪了,勇王妃忙抱了孩子,凌欣告別。

    韓娘子拉著凌欣的手把她送了出去,一路反覆叮囑著:「你在那府里,可一定要耐心呀!生起氣來,千萬不能像還在山寨那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罵出來!那是賀相府啊,人家是大官兒人家,你要表現得有教養,不能讓人看不起……」這些話韓娘子過去就說過多次,但凌欣全當是耳邊風!現在她聽了,才覺得韓娘子的話特別對,自己可不就是忍不住發了火,一天就結束了婚姻!這在前世的那個世界,也算得上是閃婚閃離了!

    韓娘子注意到凌欣的沉默,只以為是她現在成婚了,要在人家府里服侍,想起了以前做姑娘的自由,捨不得自己了,就換了話題說道:「你也別難過,我們今天在勇王府里鬧過了,就去咱們買的那片院子了。過了年,成兒就帶著人回去了,我和你乾爹帶著十幾個人還是留在京城,你隨時都可以來見面的。」

    凌欣連連答應著,她們到了前院,梁成和杜方已經扶著眉頭微蹙的賀雲鴻等著她們了,旁邊是一大堆東倒西歪的少年人。

    凌欣緊摟了韓娘子的肩膀問:「乾娘,你還要我吧?」半年後我被休回來了,你可別傷心。

    韓娘子使勁點頭:「兒呀,我當然要你了!」凌欣笑著抱了抱韓娘子,然後向梁成打了個手勢,梁成對杜方說道:「杜叔,您扶著姐夫,姐姐想和我說話。」

    杜方笑著說:「去吧去吧,我扶你姐夫去車裡。」梁成放開賀雲鴻的胳膊,向凌欣走去。

    杜方一拉,賀雲鴻的腳步踉蹌,跟著杜方往馬車走,他匆忙間回頭,見凌欣和梁成走到了院牆下,面對面交談著。賀雲鴻心中突然緊張,一手摸了摸胸前的木盒。他現在頭腦有些混沌,竟然害怕凌欣對梁成說了賀府中的事,梁成會怒氣沖衝來找他要那個木盒。想到這個一直對自己極為友好而關照的青年,突然變了臉,指責自己慢待了他的姐姐,賀雲鴻就感到腹中一陣絞痛。他勉強謝了杜方,彎腰鑽進馬車,杜方只以為他醉了,幫他把車簾放下,就樂呵呵地走開,去拖那些醉頭醉腦也來送賀雲鴻的青少年們回去。

    賀雲鴻捂著胃部,緊皺著眉,抬手半撩起車簾望出去,見韓長庚杜方和韓娘子站在一起,笑看著在一起交談的凌欣和梁成,帶著滿足家長的表情。賀雲鴻眯起眼睛,想看清那姐弟兩個的表情,發現他擔憂變臉的梁成倒是一直笑著,反而是凌欣表情嚴肅。

    那邊,凌欣想落實一下邊界以糧換馬的交易,問梁成這兩天接沒接到信,竟然這麼巧,昨天杜軒的信剛到了勇王府,梁成將內容告訴了凌欣,說道:「軒哥說今年的交易特別好做,用同樣的糧食,去年才換了一百多匹,可今年他讓人送信時,已經定下了四百多馬駒了!姐姐不用擔心送出去的那些馬匹了,夏天一到,我們馬場的馬就比以前都多了。」

    凌欣有些不解:「怎麼這麼容易?」

    梁成說:「軒哥說,聽夏人講,戎人那邊的馬太多了,號稱有百萬多匹。」

    凌欣驚訝:「那麼多!這數字可靠嗎?」

    梁成點頭說:「我也不知道,只說因今年夏天雨水不好,許多地方草長得不夠茂密,馬匹太多,吃不飽,他們不想給周人,只能賤賣給夏人,所以夏人的馬也多了。」

    凌欣皺了眉,梁成問:「這不好嗎?」

    凌欣說:「你趕快寫信,讓軒哥好好打聽,最好能確定戎人那邊馬匹的現狀。」

    梁成應了,笑著低聲對凌欣說:「我看姐夫真好,人長得俊美,又舉止文雅,還很酷,姐姐是不是特喜歡他?」

    凌欣苦笑,給了梁成胳膊一拳,說道:「就知道胡說!」

    梁成捂著胳膊委屈地看凌欣:「姐姐有了姐夫,就對我不好了!」

    凌欣笑著給他揉了揉,說道:「看,你就跟重山學,一個兩個的,比著撒嬌!」

    梁成哈哈笑,拉了凌欣的胳膊說:「姐姐快生個小外甥,我成了老娘舅,就不撒嬌了。」

    凌欣呵呵一聲,兩個人到了韓長庚等人面前,凌欣穿著女裝,卻習慣地抱拳作別,幾個人哈哈大笑,也都行禮,凌欣笑著拉著表情木然的秋樹上了車,梁成等人以為女眷單獨乘車是賀府的規矩,都沒在意,一起在院子裡笑著向兩輛馬車使勁揮手。

    馬車起步,賀雲鴻才將帘子放了下來。他靠在車壁上,渾身發冷,瑟瑟地抖,想來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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