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簪記 第71章餵藥

    孤獨客蹲在賀雲鴻身邊,號脈後又仔細按動賀雲鴻的身體和四肢,說道:「還好,還好……」

    杜軒不解:「這叫還好?!」

    孤獨客說:「骨頭沒斷,當然還好!不過是皮肉之傷,失了血。他本來身體弱,才會昏迷不醒。」

    杜軒伸手:「這個鏈子……」

    孤獨客制止他:「這個先別摘,你沒聽那個獄卒說太子來了嗎?萬一他再來,鐐銬可以重新套上,難道要再穿一次這個鏈子?而且,他現在舌頭太腫了,先留著吧!」

    凌欣伸出手,又放了下來,她能做什麼?——她有種衝動,想去抱住賀雲鴻,但是意識里知道絕對不能那麼做!她眼睜睜地看著孤獨客檢查賀雲鴻的身體,自己只能跪坐在地上,微微發抖,下意識地說:「晚了……來晚了……」

    外面一團強光照來,黃德帶著幾個人回來了,有人舉著幾個火把,還有人抬著水桶。一隊人進來了,將火把插入牆壁上的孔中,片刻,牢房裡就亮堂堂的。

    韓長庚說:「給他打開鐐銬。」

    黃德說:「快快!」

    一個獄卒遲疑:「大人,這個人是重犯……」

    黃德怒:「我當然知道!去做!……」

    話沒說完,正在看傷勢的孤獨客不耐煩地捏住了他面前的鐐銬上的一節鐵鏈,一用力,那段鐵鏈竟然如麵條般彎了,孤獨客語調緩慢地說道:「打開吧,不然這就是你的骨頭。」

    那個獄卒馬上拿出鑰匙,將鐐銬捅開,從賀雲鴻的手腳上解了下去。孤獨客對黃德說:「請大人帶他們都出去吧!」

    黃德點頭,對幾個人說:「你們都隨我來!」幾個人帶著疑問地看他,他連推帶拉,將幾個人送出了牢房。

    孤獨客對韓長庚說:「你還是守在外面,我這個人多疑,不想讓人把咱們都鎖在這裡。」韓長庚一聽,起身鑽出去,站到了門外。

    孤獨客看了眼還在喃喃自語的凌欣,打開針袋,將一根根長針飛速插入賀雲鴻的身體,說道:「姑娘不是帶了東西來了?是什麼膏嗎?給他吃了吧,他的嘴唇都裂開了。」

    凌欣覺得腿部沉重,站不起來,只能拿起小罐,膝行了幾步,到了賀雲鴻身邊。熾亮的火把下,賀雲鴻的傷勢更加清楚,即使在昏迷中,賀雲鴻的眉頭還是緊皺的,臉部紅腫,皮膚紫漲,看著像發著高燒。凌欣感到喉嚨緊縮,啞著嗓子低聲說:「我們來晚了……真的對不起……我們來晚了……」她的淚盈於睫,被莫名的感應所染,竟然想放聲痛哭。她認為那是因為她意識到了她沒有像救蔣旭圖那樣去救賀雲鴻,歉意沉重才會如此!

    杜軒也嘆氣:「誰知道他們馬上就用刑了?」

    凌欣含淚說:「我還好好洗了個澡,吃了飯……勇王一定會殺了我的……」

    孤獨客冷酷地打斷:「你就別念叨了!趕快餵他!從外面帶進來的東西是涼的,正好。」

    凌欣提起手裡的小罐,打開上面小蓋子,往裡面看,卻是半透明的果凍般的東西,她悽慘地看向孤獨客:「您有勺子嗎?」

    孤獨客看醫箱,騰出手拿出了一隻極小的銀勺,遞給凌欣道:「你現在不覺得我的箱子大了吧?」

    凌欣險些淚奔:「您的醫箱要再大些就好了……」

    杜軒搖頭:「大俠!咱們現在能不能不放冷箭了?」

    孤獨客說道:「為何不放?又射不死人。我現在心情不好,也不能讓別人舒服!」

    杜軒沮喪,「誰心情好啊?!」

    凌欣的胸口疼得發悶,她拿著小勺,挖出一小勺,含著薄淚,哭喪著臉,往賀雲鴻被口環撐開的乾裂唇間放去。小勺輕觸到賀雲鴻腫得露出唇間的舌上,淺紅色的果凍片刻融化成了水,滲入了賀雲鴻的嘴裡。勺子太小,恨不得只有黃豆大,一次挖出的果凍能有多少?好幾勺後,賀雲鴻在昏迷里才吞咽了一次。

    凌欣著急,皺著眉嘀咕:「我們來晚了……」她腦子裡,回放起越劇《紅樓夢》,賈寶玉在林妹妹死後,去哭道:「我來遲了我來遲了……」凌欣低聲說:「我來遲了……對不起……我們來晚了……」單曲循環播放。

    她見那麼點兒的露凍在賀雲鴻灼熱的唇間一下就消失了,就飛快地再挖一勺放在他口中,覺得這樣就能多給賀雲鴻些水。她跪得膝蓋生疼,可是不敢停,彎著腰,一邊嘀咕「來晚了」,一邊給賀雲鴻一小勺一小勺地餵了半個多時辰,才終於將一小罐山楂膏露都刮乾淨,餵光了。

    凌欣長出了口氣,將小勺放入罐子裡,駝了背。

    孤獨客說道:「姑娘不必這麼焦慮,他沒有生命之憂。我見過更糟的……」

    凌欣明白他在說什麼,可又深深地嘆了口氣。

    孤獨客轉身拿出個小瓶,遞給凌欣:「姑娘再把這藥給他吧。」

    凌欣接了小瓶,將小罐子放在身邊地上,拿起小勺,問孤獨客道:」大俠您怎麼不帶個大點兒的勺?」

    孤獨客低頭拔出一根針,嘴裡說:「大勺有……」

    凌欣一聽,身子一斜,差點臥倒在地,她一隻手撐地,艱難地將麻木的膝蓋伸直,悲憤道:「那您給我大勺多好?他的嘴唇都干成那樣了。」有大勺我用花那麼長時間嗎?!

    孤獨客抬頭瞥了賀雲鴻的臉一眼說:「他的舌頭腫得口舌間沒了縫隙,給你大勺你餵不進去不說,他也咽不下。何況他現在發著燒,雖可以吃些涼的,但也不能太快,容易激著。一點點地餵是最好的。姑娘要多些耐心。哦,其實你坐著就行了,用不著跪著對人請罪!」

    凌欣沒法和他爭論,艱難地盤膝坐在賀雲鴻的頭邊,拔開瓶塞,立刻聞到一股怡人的氣息,凌欣將鼻子湊近,聞了聞,問道:「這有什麼用處?」

    孤獨客說:「是解痛的。」

    凌欣又聞了下,覺得氣息真是極美,孤獨客慢慢地說:「姑娘是心疼了嗎?如果很厲害的話,可以用一點。」

    凌欣長嘆:「大俠現在就別開玩笑了,我現在心中實在不好受。我們來晚了……」

    孤獨客點頭:「我就是聾子,現在也該能聽見了,姑娘說了有幾百遍了吧?」

    凌欣想哭可又不能哭,噙著眼淚看孤獨客說:「大俠,您能體諒一下我的心情嗎?」

    孤獨客慢慢地問:「姑娘是什麼心情?」

    凌欣嘆氣說:「我們來晚了……」

    孤獨客認真地點頭:「明白,姑娘還想說什麼?」

    凌欣低頭:「我們來晚了……」

    孤獨客翻了下白眼:「姑娘如此自責……」

    凌欣以為他要安慰自己,說道:「我們的確是來晚了……」

    孤獨客說:「……也是應該的。」

    凌欣一愣,杜軒插嘴:「您怎麼能這麼說呀!」

    孤獨客說:「夫妻嘛,心有所系,身有所感,一個疼了,另一個定是也要疼的!」

    凌欣一聽這話,一個激靈,強迫自己自己冷靜下來!她與賀雲鴻可不是夫妻了!凌欣才要反駁,見賀雲鴻的睫毛微動,她嚇得忙把他頭枕著的斗篷帽子扯起,蓋到了他的臉上,只露出了他的嘴。

    然後她對著孤獨客和杜軒,緊閉了自己的嘴,在空中畫了個叉,杜軒做出恍然的表情,孤獨客特理解地點頭:「我才知道姑娘……」

    凌欣又使勁在自己嘴前面畫叉,孤獨客不屑地說:「……是真怕羞呀!你不想讓他知道你來了?可是你的斗篷就墊在他的身下,一會兒姑娘還要帶走嗎?」

    凌欣狠狠地瞪他,又在空中打叉,然後趕快看賀雲鴻的嘴唇,一點都沒動,也許沒醒……

    孤獨客說:「快餵藥吧!那藥止痛。「

    凌欣忙小心地拿著小藥瓶到了賀雲鴻口唇的上方,將小瓶里的液體倒在勺子裡,然後將勺探入賀雲鴻的雙唇間,看著液體流光,再提起勺子。她的身體躬向前方,她匆忙挽起的頭髮鬆了,連她都沒有注意到一縷頭髮從她的耳邊滑下,在她一次彎腰間,拂過了斗篷旁賀雲鴻的腮邊。

    藥瓶不大,這次凌欣沒用多少時間,就將瓶子倒空了,給賀雲鴻餵下了最後一勺。凌欣將藥瓶遞給孤獨客,孤獨客伸手接過,涼涼地說:「其實你不用這麼一勺勺餵的,拿瓶子對著他的嘴慢慢倒也可以,你對他真的很細心呢。」

    凌欣真不想理孤獨客了!可孤獨客轉身又拿出一個蠟丸,說道:「這個就難些了,這丸藥他定是吞不下去的,你得用那勺子一點點地弄成小塊,塞他嘴裡吧。」

    凌欣又看了看賀雲鴻露在斗篷下的嘴唇,依然被口環撐著微張不動,不像醒的樣子,才低聲對孤獨客說:「不行呀!他躺著呢,餵個小顆粒,會嗆著的。」

    孤獨客皺眉:「我現在正忙著呢!這點小事你自己解決吧。」把丸藥扔給了凌欣。

    凌欣擰開丸藥,裡面是顆軟軟的蜜丸,她拿起方才盛山楂膏露的小罐,將蜜丸放進去,又小聲問孤獨客:「您有能化開藥丸的東西嗎?」

    孤獨客示意後面:「那不是有幾桶水嗎?」

    凌欣悄聲質疑:「那怎麼能喝呢?」

    孤獨客停手,看凌欣:「你怎麼這麼講究?這是在大牢裡,又不是茶館!」

    凌欣不同意,和孤獨客爭論道:「什麼講究?那水沒燒開,喝了會拉肚子的!再說,您方才還說他體質弱,涼的要一點點地喂,那膏露雖涼,可定是開水做的,現在直接給一罐子生水,他怎麼受得了這寒氣?」

    孤獨客陰冷地看凌欣:「姑娘還懂寒氣?」

    凌欣一驚,想起這個人的功夫和古怪性情,忙學著梁成小時候的樣子眨了下眼:「大俠!您……您……幫著出個主意吧!」

    孤獨客滿意地點頭:「這才是個好孩子,來,這個拿去吧,是酒。」他把一個兩個拳頭大的酒罐遞過來。

    凌欣雖然接了,可是皺眉道:「這不辣嗎?他嘴裡有傷,多疼啊……」

    孤獨客一眯眼:「不疼?不疼能消腫嗎?這酒能化那藥。他原來受過內傷,體質虛弱,此時他傷入肌體,氣血兩虛,如門戶大敞,倒是正好藉此機會新傷舊傷一併治了。這養內丸可是千金難買的調和內里之良藥,這麼好的東西你要是不想給他用,就還給我吧!」

    凌欣趕忙說:「大俠真是仁義!大俠!我可沒抱怨您的藥啊!我是說……這個……請大俠再給我一個麻醉的藥吧,只麻醉口舌,這樣再用酒,就不會很疼了……」

    孤獨客看杜軒:「你還記得方才她在車裡說了什麼話嗎?」

    杜軒麻溜地回答:「她這麼幹,全是為了勇王殿下!」

    凌欣忙挺直了腰,點頭說:「是的!」

    孤獨客抬了眉毛,半閉眼睛:「那我就沒有能麻醉的藥了!」


    凌欣腰彎了,「好吧,也是因為我的負疚之心吧!我們來晚了……」

    孤獨客哼了一聲:「看在你快把我念瘋了的份兒上……」他轉身又拿出了一個小瓶子,叮囑道:「別太多,五滴就可以了。」

    凌欣接過來,低聲說:「謝謝大俠。」

    孤獨客翻了下白眼:「不用謝,我最喜歡口是心非的人了!」

    凌欣不敢惹他了,裝沒聽懂,低頭小心地將瓶子塞打開,這次,她深深附身,就在賀雲鴻的唇邊,傾倒藥瓶,將一滴藥滴在勺上,馬上翻轉勺子,滴入賀雲鴻的唇中。五滴後,她直起身,蓋了藥瓶放在身邊,小聲問低頭忙碌的孤獨客:「要等會兒吧?」

    孤獨客抬頭看來:「姑娘會唱歌嗎?唱支歌就行了。」

    凌欣瞪圓了眼睛,孤獨客很無賴的表情:「不唱?那我怎麼知道時間?」

    杜軒苦笑:「大俠真知道怎麼消遣人。」

    孤獨客不快地看杜軒:「消遣?你喜歡幹這血淋淋的事?你看這裡,鞭傷及骨了,白色的是骨頭,來,我給你藥,你往這裡撒吧!」

    杜軒忙搖頭:「大俠大俠!您能個兒!」

    孤獨客很秀氣地說:「所以呀,我得聽聽歌呀曲兒的什麼的。不然我就躥火,想殺個人解解氣,或者,手下得重些……」說著,他將一小瓶藥粉撒在綻開的傷口上,藥粉碰到血肉,嘶嘶作響,冒起水泡。

    凌欣吸冷氣,忙說道:「好吧好吧!」她對杜軒說:「你唱!」

    杜軒對孤獨客說:「大俠!請聽我為您獻上一曲!」

    孤獨客皺眉:「誰想聽你唱的?!」

    杜軒說:「您這就小看人了!我唱得可好了!在山寨里大家都喜歡聽!您聽著……」他張嘴輕輕唱了起來:「唱山歌嘞這邊唱來那邊和……」

    一首歌唱完,杜軒問孤獨客:「您覺得怎麼樣?這是我們姐兒教的。」

    孤獨客搖頭:「除了最後那一句,其他的真是難聽極了!」他從箱子裡又拿出一瓶藥粉,一邊輕撣在傷口上,一邊用口哨吹起了杜軒方才唱的旋律,分毫不差。他內力雄厚,悠揚處如鳥兒翩飛,低徊處,如泉水吟哦,生生地把一首山歌吹出了帶著種黯然神傷的無奈,讓人心碎的嚮往……

    凌欣都聽傻了,下意識地將酒和藥丸混在一起,用勺在罐子裡慢慢攪動,讓藥丸化開。

    孤獨客慢慢地吹了三遍停下來,問凌欣道:「好聽嗎?」

    凌欣點頭說:「真好聽。」

    杜軒感慨:「大俠真是多才多藝呀!」

    孤獨客笑了一下:「是姑娘的歌好聽,好了,他睡著了。」

    凌欣一愣,「什麼?他方才是醒著的?!」她的臉騰地漲紅了。

    孤獨客說:「你給他蓋了臉,不是知道他醒來了嗎?」

    凌欣結巴:「那是……那是防著萬一……我……我也不確定啊!」

    孤獨客點頭說:「我確定,他方才身體發硬,手握住了身邊的斗篷,他手指受傷,我沒使勁掰……」

    凌欣心頭亂跳,懷著希望地說:「他該……他該沒聽見我來吧?」

    孤獨客點頭:「當然!」

    凌欣鬆口氣,孤獨客接著說:「……自欺欺人唄,誰也管不著……」

    凌欣急得咬嘴唇,孤獨客挑眉看凌欣手中的小罐,示意道:「你還有事沒有干呢。」

    凌欣看杜軒,杜軒正抬起賀雲鴻的一隻手臂,讓孤獨客包紮,凌欣不能把罐子給杜軒,就硬著頭皮拿勺小心地往賀雲鴻嘴裡餵了一口,提心弔膽地看他的反應,見他口唇沒有絲毫動靜,才放了心,一勺勺將酒化了的藥都倒入了他口中……

    賀雲鴻知道自己醒過來了,因為他的眼前有亮光,接著就感到了鋪天蓋地的疼痛:頭疼欲裂,眼睛生疼,口中和喉嚨火燒火燎地劇痛,身上處處如刀割一般……他的耳中咚咚作響,有模糊的人聲,賀雲鴻以為自己還在刑堂上,身體不自覺地僵硬,準備迎接新的折磨……

    忽然,一點寒涼從嘴唇間流下,雖然口舌的傷口針扎般刺痛,可是卻澆滅了點滴毒火。寒涼消失了,賀雲鴻焦躁起來,他抬不起手,無法動彈,想竭力睜開眼睛,但眼皮沉重……

    那絲寒涼再次到來,他靜下來,仔細體會這股寒意,不久,這美好的感覺又沒了,這次,他沒有急。果然,瞬間後,涼意又一次從舌齒間流下……突然,在血腥的氣味中,酸甜的滋味到達了他的舌根,他嘗出了這是什麼——夏貴妃的山楂膏露……

    回憶如炸裂玉瓶,在他腦海里迸濺開……夏日,他和柴瑞在宮院裡追逐奔跑著,宮牆顯得那麼高,宮殿顯得那麼大……他滿頭大汗地跑入夏貴妃的屋子裡,夏貴妃手持銀勺,彎腰笑著將甜甜酸酸的冰鎮膏露餵到他口中,說道:「三郎呀,哎呀,又掉了一顆牙!吃了要記得漱口。」……柴瑞拉著他的手:「雲弟,我要去晉元城看外祖,你要跟我一起去!」……夜裡的火光中,他腹部痛得直不起身,柴瑞拉他:「雲弟!我不會離開你!」那個女孩架起了他的胳膊:「大家一起走!」……

    賀雲鴻明白誰在這裡了:夏貴妃心愛的山楂膏露,只會給勇王夫婦和她喜歡的人,勇王妃自然不可能在這裡,此時,與勇王妃和夏貴妃有關係,再來到自己的身邊的人,這世間只有一個……

    一時間,他有些窘迫,可是接著,是喜悅,如一陣狂風般吹開了壓制著他身心的苦痛——他本來以為今生已是永別離,再也無緣相偎依。她已經為自己衝破戎兵的包圍入了京城,這番情義,足以讓他死而瞑目。受刑中片刻的清醒里,他只祈盼在刑場上,她或因好奇來看自己一眼……

    可是現在,她竟然就在身邊!

    賀雲鴻的心狂跳起來,所有的疼痛都變得可以忍受。在最絕望的黑暗裡,一道白光突然照下,給他帶來了最強烈的生機和期望。他沉浸在這種狂喜中,無論多麼疼,都木然地躺在地上,一次次咽下和著他的血的冰涼酸甜。在耳內的轟鳴中,聽見了那個女子特有的聲音,開始他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可是漸漸地,他聽見她低聲連續地說「對不起」……帶著痛惜和歉疚。接著她說道:「我來遲了……」

    她稱了「我」,她在對自己說話……賀雲鴻的眼睛潮濕了,他想睜開眼,但眼前一黑,接著,那個聲音消失了,他隱約聽見有人說:「……姑娘……怕羞……你的斗篷在他身下……」

    賀雲鴻努力地撐開浮腫的眼皮,眼前是黑色的布,布沿下方,透出明亮的火光,他能看到兩人正在他身邊,一隻手伸來,窄袖的邊緣,繡著連枝的梅花……他的唇邊又感到了水意,這次不再是酸甜,依然寒涼,入口後,清香四溢,讓人頓感愜意,不久,疼痛就減輕了許多。賀雲鴻看著那隻手,一次次小心地將銀勺探到他的唇內,他想微笑,可是唇臉腫得僵硬麻木,他想含住那片涼爽,讓其多些停留,可是他的嘴唇無法合起,舌頭塞滿了口腔,不能移動……

    忽然,一縷癢意從他腮邊划過。他眼睛微轉,正看見一縷黑髮盪開,他耳中的轟鳴隨之退去,他聽見有個聲音說:「其實你不用這麼一勺勺餵的……」

    接著,他聽見了那個聲音在低語,語速快捷但音色柔和,「不行呀!……」

    賀雲鴻現在完全清醒了,他想說不用擔心,可他口舌腫脹,不能說話,而且他聽到有人說她「怕羞」,他現在這個樣子,動一下,她知道他醒了,是不是就會走了?他靜躺著,全神貫注地聽凌欣說話——她是這樣維護著他……就是當她已經決定離開時,她還是扶了他,在車中為他拉上了身前的斗篷……

    凌欣的身體忽然傾到他的臉前,他看到她胸前隱約的曲線,甚至能聞到她的氣息……這是他的妻,他未能圓房的原配。千里姻緣,一經錯過,他一直在追逐,直到再許連理……在死亡面前,他放開了手……但誰知,那是更深的牽掛!如今,她是這麼近!他的想念,他的愛戀,他多想舉起手來,挽住那一縷黑髮……但他卻不能那麼做。

    幾滴藥後,賀雲鴻困了,眼睛閉上,可他不想睡,掙扎著想繼續聽凌欣說話,一陣劇痛突然襲來,如錐刺骨,他強忍著,不敢動唇,就使勁握攏疼痛的手指,抓住了一團柔軟的布,這是她的斗篷……

    歌聲響起,是個男子的聲音,可接著,他聽見一個人說那是姐兒教的歌,他忙凝神聆聽。口哨聲輕靈婉轉,是他從未聽過的曲調,旋律久久繚繞,慢慢地變得朦朧遙遠……他的傷痛淡入虛無,他漂浮在了空中……液體流入口中,他不感到疼痛,覺得溫暖從胸腹間散開,讓他的睡意更加濃重。不久,他被甘甜淹沒,終於睡去……

    牢房的鐵窗外變得有些灰白了。

    凌欣餵光了小罐里的藥水,將罐子放下。孤獨客抬頭看看,伸手掀開賀雲鴻頭上的斗篷帽子,凌欣一驚,差點躲開,卻見賀雲鴻雙眼緊閉,眉頭已經展開,顯得安詳恬靜,只是眼角閃著晶瑩。

    凌欣見他是真的睡了,才放下心。

    孤獨客對凌欣說道:「你的事都幹了,和韓壯士先回去吧,我與杜壯士留下來,他背上沾了土,要洗洗再上藥,得弄到天大亮了。」

    凌欣忙說:「他還發著燒,不能用那冷水洗呀!」

    孤獨客無奈的樣子:「好吧!本來我就打算那麼做的,那現在我就讓他們先燒燒水!你可真麻煩!」

    凌欣行禮:「多謝大俠考慮周全!」

    孤獨客翻了下白眼:「說好話倒是不含糊,怎麼不說幾句真話?」

    凌欣忙道:「您說什麼呀!我可是一直都在說真話!」不等孤獨客再說什麼,凌欣說:「我會讓人送被褥和用品來,您就把那斗篷扔了吧。這裡還得有個床,椅子什麼的。」她坐地上可是真夠了,她爬起來,兩腿疼痛,還冷,她又看了看四周,牢獄的牆壁烏黑潮濕,她嘆道:「真該粉刷一下……」

    孤獨客與杜軒又同時看她,凌欣有些神思不守地說:「白色的比黑色……看著舒服……」

    孤獨客點頭:「姑娘的確心如髮絲。」

    杜軒說道:「黑妹妹,你是困了,快回去吧。」

    凌欣腿麻木,腳步艱難地往門口走,說道:「哦大俠,請去看看其他賀家的人……」

    孤獨客慢聲說:「那得看我的心情了,他們又沒有受刑,我覺得最要緊的是給賀侍郎找個貼身照顧的人……」

    凌欣堅決不接話茬,扶著柵欄,彎腰出了門,對韓長庚說:「乾爹,我們先回去。」

    韓長庚點頭:「是,天要亮了。你一個姑娘家,不能在男牢裡這麼走動。」他問孤獨客說:「你們不需要人在這裡守著了?」

    孤獨客說:「我讓你守著是怕梁姐兒的武功不夠高,出事逃不走。你把她送走,這裡可關不住我。」

    韓長庚點頭,剛要走,又覺得該當著孤獨客的面把話說清楚,就對凌欣說道:「姐兒,你既然已經這樣了,日後一定要復婚哪!」

    凌欣愕然:「我怎麼樣了?!」

    韓長庚嘆氣:「那個……賀侍郎沒穿衣服……」

    凌欣大紅臉,說道:「我……我怎麼沒注意到?」

    牢房裡面兩個人低聲笑起來,凌欣按住自己胸前,那裡是蔣旭圖的信,堅定地說:「我真的,真的什麼都沒看見!」

    孤獨客慢條斯理地說:「姑娘,騙自己也要有個界限哪。」

    凌欣揮手說:「跟你們講不清楚!走吧,乾爹。」

    韓長庚搖頭,領頭走了,凌欣跟著。她其實知道所謂的男女大防,可是照這麼說,自己從這大牢中走過,看見多少犯人,裡面不乏衣不遮體的,難道都要自己負責嗎?

    凌欣緊抿著嘴唇,她覺得非常不對勁兒!她怎麼能這麼心疼賀雲鴻?!她怎麼能想對著他哭?!賀雲鴻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了!她喜歡的是蔣旭圖!她這算不算是精神出軌?!如果兄長知道她來看她的前夫,他會高興嗎?!

    難道這就是莎士比亞說的——水性楊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

    凌欣辯解,我只是見不得人受傷!我的養母是護士,她常說救死扶傷是有功德的!我受了她的影響!我……想當個好人,做做好事總是可以吧?我真沒別的意思!

    可是她決定,不能再來看賀雲鴻了!堅決不能來了!她會設計營救他的方案,可是不能來見他了!這樣對不起蔣旭圖!……

    她皺著眉,盯著韓長庚的後腳跟,一路急匆匆走出了牢房,自然沒有看到路邊木頭柵欄間,守候了一夜的賀霖鴻通紅的眼睛。

    賀霖鴻在欄邊守望了兩個多時辰,終於看到凌大小姐低頭走了過來。他想打個招呼,可是覺得自己被關在這裡,真是很不好意思!只能不錯眼珠地看凌大小姐。他見凌大小姐滿面憂思,眉宇微蹙,他心中總算少了些憂慮——她是不會不管三弟的。忽然,賀霖鴻覺得凌大小姐比以前更美了,面龐端正,眉如墨畫,眼亮眸清,唇紅不薄……合身的衣衫,顯出身材豐纖合宜,黑衣的下擺上,桃花皎然……

    賀霖鴻看著凌大小姐的身影遠去,忙四周望望,見犯人們都還在睡著,暗地為自己的三弟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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