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飛機和寧勛之間一直有無線電聯繫,可是暴雨開始後不久,無線電那一頭的信號卻忽然消失不見了。
「你們看那邊,是不是有東西從天上落下來了?」寧勛手裡拿著沒了反應的無線對講機,一個人站在暴雨中,冰冷的雨水打濕了他的頭髮和衣服,從他臉上滑落下來。
「現在雨這麼大,霧氣這麼濃,怎麼可能看清東西?」沈岳之等人追出來,想要把寧勛往避雨處拖。「可能只是無線信號不好。」
寧勛腳下卻癱軟,一下跪在了地上,心底深深的恐懼幾乎將他的靈魂吞沒。
一個聲音瘋狂地在他腦子裡嘶喊著:出事了!飛機出事了!
五千米高空的直升飛機,正在不停打轉,機艙內一片混亂。
「我只問你一句話,你還想不想活?」
飛行員自然是想活的,忙不迭點頭,心裡卻盤算著這時候跳傘還有多少成功的幾率。
「那好,現在按照我說的操作,我要你進行緊急迫降。」梁以初眼睛定定地看著儀錶盤,對飛行員道。
緊急迫降?
飛行員大叔一愣。他以前也聽說過有一些技術精湛的飛行員,會在發動機出現故障或是油箱沒有油的時候,完全憑藉操控技術掌控飛機的平衡,借著風力和旋槳的旋轉慣性,讓失去了驅動力的直升機緩慢下降,最終平安降落。可是那都只是傳說中的故事而已,小概率事件,真的出現了都能上新聞上報紙,他怎麼可能辦到?
梁以初看著儀錶盤的上的數字終於過了某一個跳傘臨界值,才將飛行員放開。
現在飛機距離地面的高度不足以讓傘包打開,就算他拿刀架著這飛行員的脖子讓他跳下去,他都不會跳了。
「按我說的做。」梁以初沉聲道。
直升機在高空出故障一般分幾種情況,如果是主旋翼卡死了,那麼就是天王老子也沒法救,只能眼睜睜看著機身墜毀,即使是抗墜毀機身設計,裡面的人也是凶多吉少。
但是如果只是引擎熄火發動機故障,主旋翼還可以藉助慣性和氣流自旋,此時機身不會垂直下落,只會緩緩下降,因為尾槳失效,機身會被旋翼帶著旋轉下落,這個時候如果靠一定的操作技術,便能勉強控制飛機,不會直接墜毀。
他們現在碰到的情況就是後者,此時機身正陷入自旋,昏天暗地的劇烈顛簸讓喬楚幾乎吐出來,別說是她,就算是那個身經百戰的飛行員大叔也是臉色如土灰。
飛機上三人,唯有梁以初的眸子還是清亮的,似乎完全沒有被影響。
儀錶盤上顯示的海拔高度是兩千一百米,他們的目標降落地是馬魯姆火山口。梁以初記得之前查過馬魯姆火山的相關資料,海拔大約一千米左右,也就是說他們只需要降落一千米。
這個高度控制並非難事,關鍵在於能否準確地停在火山上。
現在從儀表上顯示的坐標來看,他們還在馬魯姆火山上空東南方向一公里左右的位置,而此時的風向也剛好是西北風,這也是為什麼梁以初決定要降落在馬魯姆火山上。
他們可以藉助風力向東南方行進。
只是這個速度一定要掌握得恰到好處,否則,如果他們抵達火山口位置,降落的高度卻低於火山口海拔,那就是最壞的結果,機身直接撞山,機毀人亡。如果他們抵達火山口的位置,降落的高度要高於火山口海拔,則會錯過這次降落山頂的機會,這意味著他們的飛機還要多降落一千米,這一千米之中,螺旋槳會失去慣性和氣流鼓動而停止旋轉,機身也會在重力加速度中墜速越來越快,到時候迫降成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兩種情況無論是哪一種,對他們來說都是噩夢。
不能多,不能少,必須剛剛好,否則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這樣命懸一線的折磨終於將飛行員的神經摧毀到崩潰。
「我不行,我不行,我做不到……」飛行員抱著頭嘶聲吼叫,看上去情緒已經完全失控。
梁以初緊了緊拳頭,他知道如果再這樣下去,他們就一起完了。
駕駛台零操作的時間越久,意味著生存幾率越小。但是從現在的情況看,根本無法更換駕駛人,他們機艙內任何一絲動作,都會打破飛機的平衡,擾亂主旋翼的旋轉速度。
時間在一分一秒流逝。
「你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死。」梁以初的眼睛裡終於顯出一絲難得的恐慌和不安。
他回過頭,想看看喬楚。
恰逢這時,就像心有靈犀,喬楚也剛好伸手過來,在梁以初的胳膊上輕輕拍了拍,那雙剛才還充滿幽深恐懼的黑色眼睛,此刻竟是完全鎮定的。
喬楚只是與梁以初對視一瞬,便移開了目光,轉而看向前面的飛行員。
「先生。」喬楚扶住飛行員大叔細微顫抖的肩膀,她的英語雖然沒有梁以初好,卻也可以達到交流無礙,「請相信我,我們一定會活下去。這種事我經歷過,請相信我。」
儘管還是無法完全克服語言障礙,喬楚還是儘量用最快的語速和最簡潔的用詞表達出自己的意思。而且可能是因為用英語的關係,比她說中文感覺要好一些。
大概是那句「這種事我經歷過」給了飛行員一些刺激,他終於睜開了一直緊閉的眼睛。
喬楚唇角微揚,再接再厲:「您聽說過,西太平洋生還者事件麼?」
這個案子當時轟動了全世界,只要稍微關注新聞的人都聽說過,很顯然,從飛行員的表情來看,他也是了解的。
「你,你是說……」
喬楚點頭:「嗯,我就是。」
飛行員大叔一下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喬楚。
喬楚毫不迴避與飛行員大叔的對視,說出的話,也透著一股斬釘截鐵的堅定:「所以您要相信,幸運,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大概真的是因為覺得喬楚是百年難遇的幸運兒,能跟她在一起遇到飛機事故也是可以逢凶化吉的,飛行員大叔的精神狀態好了很多,終於找回了求生的自信。
他將顫抖的大手放在周期變距杆上,在梁以初的指揮下,開始對直升機進行操作,梁以初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漸漸地,憑著多年對直升機的操作經驗,飛行員發現這個年輕小伙子的判斷力很準,而且對直升機很熟悉,什麼時候該移動駕駛杆,向哪個方向移動,移動多長時間,他都有精準的把握。
想要讓直升機平穩下落,在沒有發動機的情況下,就需要靠同時改變所有槳葉的迎角來實施。所有槳葉同時增大或者減小相同的迎角,就會相應地增大或減小升力,直升機也會相應地進行垂直上升或者下降。在直升機正常工作的情況下,完成這一操作,需要操控油門總距杆。
現在發動機已經停止運轉,油門不能正常工作,但是梁以初還是讓飛行員使用油門總距杆,因為這樣可以給各處槳葉帶來微小的角度改變,這對於他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此時梁以初的腦子裡不斷閃過各種計算公式,甚至有一張鮮明而清晰的飛機受力分析圖,重力,槳葉揮舞慣性,離心力,風力……他的精神高度集中,目不轉睛看著儀錶盤上飛速變化的數據,大腦如一台精密的儀器,容不得一點錯誤。
直升機依然在自旋著下落,只是沒有之前那麼顛簸。整個機身像是被甩出去的飛盤,打著旋砸向馬魯姆火山。
窗外依然濃霧瀰漫,什麼也看不清,他們只能靠雷達來判斷與馬魯姆火山的之間的剩餘距離。
喬楚的手與梁以初緊扣在一起,這一刻心裡竟然出奇的平靜。
這樣的平靜並非源於視死而歸的了無牽掛,恰恰相反,她的牽掛那麼多,她想到了小島,想到父母被人侵奪的別墅,想到還沒有完成的《荒島之戀》,想到那個沒有給讀者答案的「星期五真相」……她內心之所以會如此平靜,是因為她有一種強烈的生存欲`望,她堅信梁以初會成功,堅信他們會活下去。
再也沒有什麼比強大的信念更能讓人產生源自於靈魂深處的泰然了。
喬楚下意識握緊了梁以初的手,腦子裡有個聲音在瘋狂地呼喊:
喬楚,最壞的情況已經如斯,還有什麼能讓你害怕?!
是啊,還有什麼能比現在的情況更壞?他和梁以初雙雙墜機身亡,帶著秘密和真相永遠消失,只留下他們的女兒小島一個人孤零零在這個世界上,甚至連自己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
這樣的結局,是由她以前的懦弱造成的,是由她這個不斷逃避的蠢貨親手織就的!
就是在這一刻,喬楚忽然下定了一個決心。
如果她此次活下來,她必須要做點什麼,為了她的星期五先生,為了小島,也為了她自己。
「降落倒計時,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到了最後的關鍵時刻,梁以初低聲報數,每說出一個數字,都好像重錘擊在三人心上。
直升機打著旋飛甩出去,飛行員大叔的腦門上全是一顆一顆豆子大的汗珠,眼睛因為不敢眨動而布滿血絲。
窗外濃霧漸散,隱約能看到巨大的陰影向他們籠罩。
那是他們此行的聖地,世界上最危險的活火山之一,馬魯姆火山!
「準備迫降!」梁以初最後下了一聲命令。
他們此時即將接觸到山體。
是計算錯誤直接撞山墜機,還是在火山之巔迫降成功?
成敗在此一舉!
飛行員大叔緊咬著嘴唇,猛地將駕駛杆推到最底。
梁以初眼睛微眯,那雙銳利的黑眼睛似乎能看破眼前重重迷霧,他的目光終於從儀錶盤移開,轉身緊緊抱住身邊的喬楚,臂膀堅實而有力。
喬楚閉上眼,與梁以初交握的手嚴絲合縫扣在一起,似乎連接著兩人的血脈和心跳。
一定會活下去!
他們一定會活下去!
轟隆!直升機撞到什麼,忽然發出劇烈的顛簸。
螺旋槳的嘎達嘎達聲讓人心悸。
就在這決定生死存亡的一刻,喬楚忽然在梁以初耳畔輕聲道:「星期五。」
「嗯?」
「回去以後,我們就去找小島吧!」
簡單的一句話,卻是一語雙關的含義。
「好。」梁以初應道。
飛機成功觸地,在巨大的衝擊力和摩擦力下天翻地覆,險些翻了個,幸虧他們所降落的地點正好處於上坡,截住了機身傾翻的勢頭。
比過山車刺激千百倍的震動襲來,將機艙內的東西顛得七零八落。
喬楚和梁以初在機艙後室內緊緊相擁,梁以初似乎想要將她完全保護在自己的懷抱里,用手護住喬楚的頭頸等要害部位,溫熱的唇緊緊貼合在喬楚的額頭上。
能做的已經做到,接下來也只能聽天由命。
這樣的感覺,讓梁以初覺得很不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飛機停了下來,震顫終於停止。
世界安靜了。
「哦,上帝,我們成功了!我們竟然真的成功了!我們活了下來!」飛行員大叔顫抖的聲音打破了安靜。
梁以初依然緊緊抱著喬楚,那麼用力,好像生怕失去生命中的至寶。
喬楚卻將頭從他胸前抬起,兩人的視線碰撞在一起。
「星期五。」
「嗯。」
直升機外,雨已經停了,濃霧散去,陽光透進窗子,灑在兩人的身上。
梁以初低頭看著喬楚,她的眼睛亮得驚人,亦如此時撥開陰雲重新照射大地的海岸陽光,再也不見陰霾。
「以前是我的錯,我不該丟下你,我……」
喬楚的話沒有說完,梁以初忽然吻下來,堵住了她後面的話。
梁以初一言不發,只是用這樣一個深吻向喬楚說明一件事:
他們兩人之間,永遠不用分對與錯。
飛行員大叔還在駕駛位上咋咋呼呼地感嘆,發現後面沒有反應,心裡一驚,還以為他們受傷失去了意識,哪想到回頭一看,卻看到了虐狗的一幕。飛行員大叔張了張口,琥珀色的眼睛裡忽然溢出淚水,哆哆嗦嗦從駕駛座下摸出一個手機,給他的老婆撥通電話。
「瑪莎!我,我好想你呀……」
電話接通的一瞬,飛行員大叔終於忍不住,撲在操作台上嚎啕大哭。
劫後餘生,總是能喚起人心底最柔軟的情感。
平時所忽略的,所習以為常的,所列為其次的,都在這一刻升華為生命的重中之重。
三個人都沒有受傷,就連直升機的機身也幾乎沒什麼大的損毀。
一次近乎完美的迫降,足以列入教科書。
從直升機上下來,火山口附近的雨後空氣並不如想像中新鮮,有種刺鼻的硫磺味。
喬楚踩著腳下濕漉漉的火山泥,看到小沈那張驚慌失措的臉。
「喬作家!」小沈看到喬楚的一瞬間,那表情好像看到了救世主,「太好了!您沒有事!」然後小沈忙衝著手裡的對講機說:「寧導,喬作家他們到了!他們沒事!」
「怎麼樣,我就說他們不會有事。」沈岳之在寧勛旁邊,聽到小沈的匯報,拍了拍他的肩膀。
寧勛泄了力氣一樣,臉上是一副近乎虛脫的表情。
「自己嚇唬自己。」沈岳之嘲笑,「只是因為無線電聯繫不上就說飛機出事,你這是咒人家喬作家麼?」
寧勛沒有說話,他的臉色極其不好看,正準備扔了對講機,對面卻忽然傳來蹩腳的中文。
「喂,寧導演麼?」
寧勛認得這個口音,沒想到這次說話的竟然是飛行員。他微微皺眉,還以為是直升機上的無線對講又恢復了正常,緊接著就聽到對方說:「我已經通知了公司,他們很快會派新的直升機過來,你們可能要稍等一會兒!」
什麼什麼?新的直升機是什麼意思?
沈岳之的笑容僵硬了,周圍其他工作人員也都放下了手頭的工作,向寧勛圍攏過來。
「啊?那個,我的直升機壞掉了啊,剛才,在天上的時候,引擎壞了。不能用了!」
寧勛:「……」
飛行員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的事有多麼嚇人,還在有條不紊地解釋:「放心,我們的公司很講信譽,一定會派新的飛機完成你們的委託,大概需要半小時左右……」
「有沒有人受傷?請讓我們的人接電話。」寧勛的心仿佛直墜冰谷。
直升機飛在半空引擎壞了,那意味著什麼?
「啊?」
「讓我們的人接電話!」寧勛心裡那種讓他窒息的恐慌感再次襲來,忍不住咆哮。
飛行員大叔嚇了一跳。
對面傳來沙沙的雜音,似乎在將對講機傳給別人。
「餵。」
一個男人的聲音。
寧勛聽出來是梁以初。
「喬作家還好麼?有沒有受傷?」寧勛問完了之後覺得似乎有點不妥,又改口道:「你們現在都好麼?有人受傷麼?」
「沒有。」
聽到梁以初如此鎮定平淡的語氣,寧勛心底微微鬆了口氣,以為是飛行員誇大其詞,也跟著放鬆了語氣,順口問:「哦,我聽說引擎出了故障,現在好了麼?」
「沒有。」
寧勛:「……」
「那你們是怎麼降落的?」
「迫降。」
眾人:「……」
這個迫降是他們理解的那個迫降麼?可是這麼淡定是怎麼回事?
眾人風中凌亂了,一時也拿不定主意,這個飛機事故到底是什麼程度,直到對講機那邊再次傳來梁以初的聲音。
「防毒面具在迫降時擠碎了幾個,不過還能用,已經分配下去了,不用擔心。」頓了頓,又補充「新直升機來了就過來吧,現在天氣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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