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纏 3 不喜

    郎君,可否。

    好平淡無情的四個字,配不上她那雙瀲灩多情的眸子。

    謝昀微揚起眉。

    仿若只是因為庾七郎一句話,這小女郎才順道問上一問,甚至也不抱有會被答允的希望。

    庾七郎骨碌碌轉眼睛,留意謝昀的反應。

    很想見他露出難過的樣子,那一定相當有趣。

    謝昀放下書,隨手將就要滑落的竹簾重新掛穩,他袖緣上一圈辨繡聯珠新月紋,皎皎泛銀光,與腕上肌膚交輝相應。

    如他們這樣的門閥公子,著華服,飲瓊汁,秀骨清像,一舉一動都透露著矜貴與優雅。

    羅紈之都不敢久視,因對方像是能灼燒人眼烈日,只可遠觀不可近賞。

    此郎君必是謝氏中人了!

    都說謝家三郎容貌最盛,蓋過族中兄弟,若這位謝九郎竟已是這樣的風華,謝三郎該是什麼樣的神仙?

    不過話又說回來,脾性溫和的謝九郎都自帶一種生人勿近的疏離感,那冷酷的謝三郎只怕更加難以親近。

    羅紈之想起見過無數遍父親冷淡的背影。

    她不想為妾,更不想做高門妾,毫無尊嚴地寄生在主母與郎主施捨之下。

    既已經做好打算,羅紈之不會臨陣退縮,她將垂下的眸子又重新揚了起來,直視謝九郎,唇瓣略翹,露出個羞澀卻期待的淺笑。

    謝昀閱人無數,羅紈之年紀尚小,再聰明伶俐也缺少一些閱歷和經驗,這一垂眼一微笑的舉止使得她的心思對謝昀而言,已經呼之欲出。

    庾七郎大錯特錯。

    此女折花而來,志在取他。

    也不算是他,而是那個溫善可親的謝九郎。

    謝昀想起弟弟的模樣,眼睫垂下又抬起,雙目變得溫和,笑意漾在眸中,「實在失禮,我手下的侍衛驚擾了女郎折花雅興。」

    羅紈之見他忽而眉目溫柔,整張臉從冷俊變得昳麗,就似冰雪融化後春風輕輕拂過嫩綠的草芽,繁茂的鮮花,溫情暖暖。

    這郎君生得燁然若神也就罷了,還有這樣溫柔的性子,倘若不是當眾放話不納妾,只怕會叫無數女郎牽腸掛肚。

    羅紈之愣了片刻,才慌道:「是我冒闖貴地,驚擾貴人。」

    謝昀聽她聲音慌,眼底卻不急。

    大抵她在心底也不見得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不驚擾不驚擾!」沒有察覺異樣的庾七郎笑眯眯地夾在兩人中間和稀泥,還怕羅紈之會被嚇到了。

    「折花是雅事,美人入美景更是美事。」

    「不錯。」

    謝昀在他身後微微一笑,聲音懶懶道:「那勞煩七郎下車去,把位置讓給這位女郎吧。」

    庾七郎張口結舌,欲扭頭說上什麼,對上青年的笑眼,最後還是老老實實把屁股一溜,從車架的位置跳了下來。

    「罷罷罷,知道你嫌我。」

    羅紈之心想,這位謝九郎莫不是不喜歡與人同車,現下她要乘車,所以只得委屈庾七郎讓出地方。

    她慚愧地看著庾七郎。

    庾七郎大度,朝她搖了搖手,「無妨,我騎馬也可!」

    護衛牽出一匹馬供他使用。

    羅紈之抱著桃花枝坐到了車夫旁,身後不足四拳的位置就是熏有沉水香的車廂,裡面坐著那位至今沒有主動提起自己名號的貴人。

    不主動介紹自己,就意味著日後也不想與她有過深的接觸,所以沒有那個必要。

    與從前那些恨不得把族譜淵源都告知她的郎君比起來,羅紈之清楚地感知到對方對自己沒興趣。

    畢竟是謝家郎君,見過的貌美女郎數不勝數,不怎麼搭理她也實數正常。

    這更令她不解,謝三郎怎會指名要她呢?

    馬車繼續啟程。

    羅紈之略朝車夫那邊側坐在馬車上,桃花枝靠在她的肩頭,從她柔軟烏松的髮絲里穿出,宛若簪在她耳邊的花釵。

    倘若車廂里的郎君在翻讀苦悶書籍的間隙抬眼往外觀望時,一定不會錯過她精心留出的「風景」。

    只是,那位謝九郎始終沒有再出聲與她交談,書頁間隔著均勻的時間翻動,她一個女郎坐在外頭絲毫沒有影響他看書的濃濃興致。

    羅紈之堅持了好一會,不由泄氣。

    謝家郎果真不是簡單的人。


    馬車的速度比牛車快上許多,不到兩刻鐘已經接近山腰的停雲觀,羅紈之也沒有理由再耽擱。

    謝昀叫停馬車,羅紈之正要爬下去,忽見後邊的庾七郎騎馬跟上過來,她心念一動,就從手裡抽出一根桃花枝遞給庾七郎。

    庾七郎雖吃驚,但手比腦快,順手接下。

    羅紈之笑盈盈道:「多謝庾七郎。」這是謝他先前幫自己說話。

    「羅娘子客氣了。」庾七郎笑道。

    羅紈之手裡又挑出一支桃花,半扭過身面朝身後的郎君。

    謝昀剛想出言婉拒,就見女郎已經在往回收手,好似是臨時反悔又不想送他了。

    再看庾七郎興致勃勃別在馬鞍旁的那支桃花明顯比這女郎準備給他的那支花苞多、枝條別致。

    如此區別對待,謝昀也是平生第一次。

    他微凝住眼,溫聲叫住她:「不是送我?」

    羅紈之像是沒料到他會出聲,兩隻眼睛驚起,迎向他審視的目光,白皙的臉頰浮出紅暈,低聲:「此禮輕賤,怕配不上郎君高貴,可每一枝都是我費力所得,故而不忍」

    話里意思是:怕他表面裝模作樣收下,轉頭就嫌棄丟了,故而不打算送他了。

    謝昀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應,因為還從未有女郎會這樣明晃晃把心思當著他的面說出來。

    「郎君,我不是不謝你,改日、改日」

    羅紈之好似腦子一時遲鈍,這麼久才意識到自己的「真心話」是何等失禮,急於在他面前解釋,以至於話都說不順。

    「改日?」

    謝昀輕笑了聲。

    原來兜兜轉轉是在這,今日恩,明日謝,明日還不知會生出別的什麼恩來。

    謝昀看出了女郎用意,唇角彎彎,朝她伸手,「不必,此花足矣。」

    羅紈之佯裝猶豫片刻,才應道:「多謝郎君。」

    一個遞,一個接。

    桃花枝短暫地被兩人的手同時握住。

    謝昀感受到對方沒鬆手,反有道柔和的阻力朝後輕拉,半開的桃花瓣柔軟輕蹭過他的指尖,他抬眼,羅小娘子掩睫淺笑,這才鬆手。

    羅紈之告辭離去,庾七郎馬上就坐回原位,並不是他多喜歡坐近些討人嫌,而是他實在太好奇剛才謝昀不尋常的舉止。

    謝昀看著手裡多出的花枝,約比手臂長些,斷口處還凝著黏膩的汁液,造型也普通,比不得他往日屋中那些精挑細選的切花。

    此刻冷靜下來細思,實不知他收下這個作甚。

    到底還是著了小娘子的道了。

    可他不會告訴庾七,白白讓人心情大好,只隨口解釋:「九郎是個心軟的,我這樣做,不正符合他的性子?」

    「僅如此?」庾七郎不信,上下打量謝昀的神情,「剛那位羅娘子可是少見的美人,你從前好奇的那位琵琶名師月珠是她親娘,她嘛,青出於藍勝於藍,你見過她,也就不必好奇月珠生什麼樣了。」

    「她也會琵琶?」

    庾七郎想了想,「這我倒是沒聽說,但十一弟說過羅娘子舞跳得好。」

    擅舞?

    謝昀似是品味出什麼:

    「庾十一郎和這位羅娘子關係好?」

    庾七郎驚訝:「談不上要好?為何這般說?」

    庾氏是豫州的大族,羅氏雖差上一大截,但也是正經氏族,羅家的娘子平白無故不可能跳舞給陌生郎君看,這類技藝不似琴棋書畫,出眾者還能博得個有才的名聲。

    非娛戲之地,女郎們學舞多是為了矯體態、保窈窕,還有就是自娛或是閨房助興。

    謝昀沒有繼續說下去。

    庾七郎卻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我家十一郎和你家九郎一樣,也是個溫和性子,因為那羅娘子在羅家不易,幫過幾回你還不知道吧,她在家裡行九,名紈之,羅紈,精美絲綢也,羅家用兩百匹綾羅買了她娘親,她才得了這麼一個不靠譜的名」

    羅家女郎其實按輩分行「唯」字,唯珍、唯珊聽起來都很寶貴。

    由小見大,羅九娘連名都取得敷衍,在家自是不被重視。

    庾七郎搖了搖頭,對她頗為憐惜。

    謝昀把玩手裡的桃花枝,慢條斯理道:「與其擔心她,不如擔心你十一弟,這女郎不簡單。」

    庾七郎雖知道謝昀看人極少有走眼的,羅紈之先是得了他一句「固執有勇」,後又被他這般暗示處事不良,這是為何?

    庾七郎不贊同:「你怎麼能對一個小娘子出此惡言?難道這樣一個可憐的小娘子不惹人憐愛嗎?」

    「我並非九郎,不會憐香惜玉,不喜歡她這樣的女郎,又有何奇怪?」謝昀不咸不淡瞥了眼庾七郎,還當他是不是入戲太深,把他當作好糊弄的那個。

    庾七郎並非看好羅紈之,就是見不得謝昀一副世人皆醉他獨醒的模樣,瞅著他搖頭長嘆:「自古把話說絕的人沒幾個不回頭自打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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