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馴養計劃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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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亮的燭火照耀下,顯露出元和帝後背處層層疊疊的舊傷。

    最久遠的舊傷,應該超過十年了。

    年份太久,當初幾乎要了性命的可怖鞭笞傷疤,如今也只留下幾道淺褐色的交錯痕跡。

    反倒是年份近些的杖責舊傷,留下的疤痕更深些。

    梅望舒隔著暖閣中的梅枝隔斷,驟然望見年輕的帝王背後熟悉的疤痕,一股酸澀的感覺湧上來。

    今日君臣見面時那股奇異的陌生感倏然淡去了。

    時間仿佛被拉回了數年前。風雨飄搖的皇城內,忠心臣子暗中聚攏,用各自的單薄力量,共同守護困境中的少年真龍。

    她至今還記得當初宮廷初遇,那個滿身狼狽、眼神如孤狼的小少年。

    也清晰的記得陛下十六歲、帝加元服當日,郗氏權黨的聲勢正如日中天,天子形同傀儡。

    當日,文武百官微妙眼神注視下,身穿繁複十二紋章冠冕龍袍、沉默地一步步踩著丹墀而上的單薄少年背影……

    和今日已經完全成長的健壯背影,微妙地重合在一起。

    她掀開紗幔,走進隔斷裡間,坐在羅漢榻邊的紅木方墩上。

    「筋骨皮肉的外傷容易治癒,但內傷如何探查是否痊癒?」

    她問邢以寧,「陛下曾經傷到內腑,陸陸續續吐了整個月的血,每到寒冬季節就咳嗽不止,這兩年看似好轉了,但會不會只是年輕時不顯,十年二十年後又會有後遺之症出現?」

    邢以寧剛剛請了平安脈,又查驗了脊背處的舊傷,望診完畢,在燈下打開他的針灸長盒,取出一支極細長的銀針,探進燭火里灼烤著,

    「梅學士一開口便問如此刁鑽的問題,莫不是在為難下官。十年二十年後的事,誰又能說的准呢。」

    梅望舒早聽慣了此人說話的路數,並不放在心上。

    「沒人要和你討要絕對的說法。只需有六七成的把握,你儘管大膽地說。」

    邢以寧的一雙桃花眼笑眯起來,「那下官便大膽地說了。陛下少年時受傷雖重,但十四五歲乃是人之春時,萬物生發,氣血最為旺盛,即使是瀕死的重傷也容易救治得過來。而且這幾年宮中的飲食調養極好,陛下又每日勤於練武鍛體。下官最近給陛下診脈,脈象沉穩有力,極為康健。下官覺得吧,陛下好著呢。若允許的話,每旬一次的平安脈,也可以減到每月一次了。」

    梅望舒的目光從細長的銀針一掃而過。

    她又不是第一日認識邢以寧了,深知此人說話從不說滿,向來說三分藏三分的路子。

    「陛下康健,那是極好的消息。不過邢醫官,若是連陛下的平安脈都可減免了,你為何還要準備銀針呢?」

    「哦,」邢以寧手裡的銀針細微地轉動了個方向,灼烤地更為均勻,「下官手裡的銀針,當然是為梅學士你準備的。旁邊臥榻躺下吧,梅學士。」

    「……」梅望舒抬手按了下眉心,「我好得很。不勞邢醫官費心。」

    元和帝披衣起身,「朕叫他準備的。既然今天人都在,雪卿身上的舊疾,索性也叫邢以寧看一看。——去旁邊躺下吧。」

    語氣雖然溫和,卻不容拒絕。

    梅望舒皺著眉,在邢以寧的催促下勉強起身,去靠窗另一側的貴妃榻處躺下了,把手腕遞給邢大夫。

    邢大夫診了一會兒脈,又讓她張嘴,看了眼舌苔顏色,叮囑她側身躺著。

    剛剛側身過去,邢以寧毫不客氣,直接把銀針扎在她左邊肩上了。

    銀針入體兩寸,不知扎到了哪處穴位,難以忍受的酸麻感驀然浮上來,仿佛有千萬隻螞蟻在同時噬咬在皮下的經脈,梅望舒瞬間頭皮發麻,咬牙強忍了片刻,還是沒忍住,悶哼了一聲。

    貴妃榻另一邊驀然一沉。

    竟是元和帝坐了下來。

    「怎麼了。」帝王的目光中帶著難以掩飾的關切,抬手擦過她額頭滲出的細密冷汗,「可是身上哪裡感覺不對。」

    哪裡感覺都不對。

    梅望舒勉強往後讓了讓,避開了聖上過於親密的接觸,強忍著酸麻道,「針灸有些難受。沒、沒什麼大礙。有勞陛下掛懷。」

    邢以寧哼笑了聲,「梅學士是個能忍的。「

    他按著針尾,熟練地起了針,對元和帝回稟道,「臣今日進來暖閣,頭一眼見梅學士,就覺得不對勁。」

    邢大夫一邊探查,嘴裡一邊念叨著,「體寒,脾虛,濕氣入體。舊疾有復發的跡象。梅學士出京這幾個月,莫非半路上掉水裡了,大冷天的被人撈起來?」

    梅望舒哭笑不得,耐著性子解釋,「有上百護衛隨行,怎麼可能。回京走的是京杭水路,坐了大半個月的船,或許沾染了些濕氣。」

    邢大夫極為不滿意這個答案,「普普通通水路行船,也能受寒到如此程度?去年給你開的泡澡的藥方子呢,路上一次沒用?」

    「出門在外,行程倉促,講究不了太多。」

    「你是不講究,身子遭罪罷了。」邢以寧一邊查看一邊搖頭,「年紀輕輕的,落下了風濕的病根,以後準備著肩酸背疼老寒腿,碰到陰雨天就臥床,熬一輩子吧。」

    梅望舒笑了笑,沒把恐嚇當回事,「這不是等著邢醫官妙手回春嗎。」

    兩個人你來我往說了幾句,耳邊忽然傳來咔啦一聲輕響。

    蘇懷忠的驚呼聲緊跟著響起。

    「哎喲,陛下的手……」

    貴妃榻另一側,始終安靜端坐著的聖上,不知何故把手裡的茶杯捏碎了。

    碎瓷散落滿地。

    御前內侍們慌亂的收拾問安聲中,元和帝張開掌心,被碎瓷劃破的掌心處緩緩滲出血來。

    平日裡慣常喜怒不顯的年輕天子,此刻終於露出了與平常不同的神色。

    唇邊經常掛著的淡笑消失了。

    濃黑的眉深深擰起,狹長眸子裡帶出幾分震驚,困惑,痛惜。

    元和帝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疼似的,滲血的手掌伸過去,直接緊緊攥住了梅望舒擱在貴妃榻上的手。

    觸感寒涼如冷玉。

    「身子不好,為何不早說。」

    手背因為太過用力繃起了青筋,眼神如暗處火焰熊熊燃燒。

    「若早說了,這次江南道的差事,本不必你去……」

    蘇懷忠帶著兩三名御前內侍輕手輕腳收乾淨了地上碎瓷,悄無聲息地避走。


    一時間,暖閣的隔斷內間,只剩下貴妃榻上被緊攥著手的梅望舒,和旁邊站著望天的邢以寧。

    梅望舒按住肩膀酸痛處,手肘用力撐了幾次,撐坐起來,「其實也沒什麼大毛病,臣向來體寒,邢醫官言辭誇大了幾句罷了。」

    她試著把手抽回來,試了幾次,被攥住的力道卻越來越大,隱隱約約的血跡從手掌縫隙處滲出來,也不知被碎瓷劃了多深。

    她看得心驚之餘,又有幾分無奈,像以前慣常安撫那樣,輕輕拍了拍手背,示意聖上放手。

    「陛下也親政幾年了,今時不同往日,讓人看見徒增笑話。」用眼神示意邢以寧過來包紮傷口。

    元和帝固執地不放手。

    「誰敢笑話,朕誅了他。」他低沉地道。

    梅望舒又好氣又好笑,「這樣的氣話,在臣等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千萬莫要當著朝中老臣的面說。臣的手——」

    她掙了幾次都掙不出手來,只得懇求,「陛下——」

    「這個稱呼聽得夠多了。朕要你像從前那樣稱呼。」元和帝神色沉鬱,語氣平靜卻固執。

    陛下犯起了執拗,梅望舒從來拗不過他。

    「信原。」她只得像從前那般喚了聲,「信原,放手。我的手快斷了。」

    元和帝,出身皇族洛氏,雙字名諱『信原』。

    洛信原終於放開了手,取過溫毛巾,仔細擦乾淨了梅望舒手背沾染的血痕,又隨意在貴妃榻的織金厚錦緞靠背上擦掉自己滿手的血。

    邢以寧打開藥箱,蹲在陛下身前,用鑷子取出傷口裡嵌的細小碎瓷,擦洗乾淨掌心傷處,正要用繃帶紗布把右手包紮起來,洛信原擺了擺手,「小題大做,引人注目,明日如何上朝。擦些藥膏就好。」

    今日右手拿筆是不行了,不妨礙聖上動嘴,頒口諭。

    洛信原對著暖閣外面吩咐道,「剛才的姜參湯還有沒有多餘備著的?再呈一碗來。」

    梅望舒一口氣沒喘過來,低低地咳嗽起來,邊咳邊艱難地比了個『三』的手勢。

    事不過三。

    「是今日的第三碗沒錯。」洛信原背著手走到窗邊,打開緊閉的窗欞,任憑朔風呼嘯著刮進來暖閣,金線繡滿了海濤騰龍紋的衣袂隨風飄動,看起來又平日裡聖明天子的沉穩模樣了。

    「邢以寧,姜參湯補氣暖血,應對梅學士身上的寒症,是否對症?」

    邢以寧摸著鼻子想了片刻,「姜參湯麼,治療寒症的藥效確實極好,算是對症的滋補湯藥。」

    洛信原滿意地一點頭,「有朕親自盯著,叫他多喝幾碗。」

    梅望舒無話可說,只得端了第三碗姜參湯,忍著沖鼻的辛辣味道,勉強喝了。

    身上又出了一身的熱汗。

    看聖上的神色,應該還想留她。趕在御口吩咐下來之前,梅望舒捂著嘴,趕緊起身告退。

    「謝陛下賜湯,今日剛剛歸京,家中事務繁亂,若這邊無事的話,臣請告退。」

    洛信原半晌沒說話,最後才道,「罷了。旅途勞頓,你回去歇著吧。」

    還是蘇公公親自陪同著送出暖閣。

    都是認識十年的老熟人了,兩人沿著廊下往宮門方向走,邊走邊閒聊了幾句。

    梅望舒剛才進去暖閣就感覺少了個人,把御前伺候的面孔挨個想了一遍,越想越詫異,「對了,進宮這麼久了,怎麼始終沒見到劉善長,劉公公?」

    她打趣了一句,「可是陛下也給他賜下了出京的差事,此刻天南海北的跑著呢?」

    蘇懷忠站住了腳步,嘆了口氣。

    「梅學士,虧了你今日是問我。以後再也莫要談起劉善長了。」

    梅望舒立時感到幾分不對勁。

    如果說秉筆大太監蘇懷忠,是宮裡的頭一號大宦,劉善長身為掌印大太監,就是宮中第二號人物。

    兩個人都是少年時就跟隨著元和帝的貼身大伴,隨侍御前的親信人物。

    「劉公公他怎麼了?」

    「他啊。」蘇懷忠搖頭,「就在梅學士出京的當月,生了場急病,沒了。病死的內宦按規矩不能葬在皇城裡,他的墳頭選在城東邊,咱家親自挑選的一處山清水秀的風水好地。」

    消息太過突然,梅望舒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繼續往前走。

    「我出京時還好端端的,人怎麼突然就沒了。」

    蘇懷忠一咂嘴,「要不然怎麼說是急病呢。從病倒到沒了,也就兩三天的事。」

    「勞煩蘇公公給個方位,過幾天得空了,我得去墳上祭拜一次。」梅望舒有點傷感,「畢竟是認識多年的人了。」

    「梅學士是個長情的人哪。」蘇懷忠嘆道,「但劉善長那邊,梅學士還是別去祭拜了。人沒的忒快,都不知是染了什麼時疫,可別把梅學士你也給耽誤嘍。」

    前方朱紅宮門在望,梅望舒心事重重地告別了蘇公公,亮腰牌出了宮。

    沿著金水橋沒走幾步,背後卻跟來一陣腳步聲。

    她回頭看去,邢醫官居然也背著藥箱從宮裡出來了。

    今日天色陰沉,頭頂烏雲密布,看不出什麼時辰,但應該不會太晚。

    梅望舒問邢以寧,「還沒到申時吧。這麼早放值?」

    邢以寧上來幾步,兩人並肩走在漢白玉橋上。

    「按規矩應該再等兩個時辰才放值的。不過後六宮裡除了幾十位太妃太嬪,只有太后和今上兩個正經主子,當值也是閒著無事,索性提前出來了,也好和梅學士說幾句體己話。」

    梅望舒睨他一眼,「體己話?」

    「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話,豈不就是體己話。」

    邢以寧笑道,「陛下賜下的姜參湯確實是極好的補藥。像今日這樣,每天喝個三兩盅,祛濕除寒,梅學士的體寒舊疾,應該很快就能好轉了。只不過——」

    說到這裡,他走近半步,壓低嗓音,「梅學士最好別多喝。人參活血,薑湯暖宮,身子若是恢復得太好,陰陽調和,回歸乾坤正軌……梅學士按月喝的藥就不管用了。」

    說罷,他拉開距離,「回去補一劑吧。」

    梅望舒啞然無言,兩人並肩往前走出七八步,這才回復,「多謝勸告。這次也給你帶了些禮物,回頭給你府上送去。」

    邢以寧愉悅地道,「客氣。不過事先跟梅學士說好,下官年紀不小了,梅學士給宮裡那位帶的江心洲活鴨之類的大寶貝,可別往下官家裡送。」

    作者有話要說:女主是女扮男裝,所以指代詞有時用『他』,有時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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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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