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吳良如此想著的時候。
左慈已經從身上取出了一個龜殼。
不過與後世人們以為龜甲占卜手段不同,左慈的龜殼並不是用來盛放銅錢的,也並沒有將銅錢裝入其中一邊搖晃一邊念念有詞的操作。
他就只取出了一個龜殼,而後向一名兵士借來一支點燃的火把。
接著便將那個龜殼置於火把的火苗上炙烤了起來,靜靜地趴在一旁側耳傾聽。
「他這是在做什麼?」
「誰知道哩……」
「他剛才不是說過要占卜麼?」
「這可能就是占卜吧?」
「與我見過的不一樣啊……」
「……」
有些兵士看到左慈的舉動,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他們大多都是一些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好的泥腿子,見識與學識都十分有限,最主要這與他們平時見過的那些村子裡招搖撞騙的神漢神婆搞的占卜手段差的也太多了些。
「收聲!」
聽到諸多兵士淅淅索索小聲說話的聲音,嚴陸立刻瞪眼瞅了過來,沉聲警告道,「從現在起到左仙師占卜結束,誰若敢再發出一點動靜,哪怕是咳嗽一聲,便休怪我心狠手辣!」
「……」
兵士們立刻閉上了嘴巴,誰也不敢在這時候去觸嚴陸的眉頭,除非小命不想要了。
然而吳良看到這一幕。
卻是越發覺得左慈應該是現在便已經掌握了一些真本事。
他雖然不懂占卜之術的精髓,但是卻在流傳到了後世的《周易》中看到過與左慈的舉動十分相似的占卜手法,這種手法叫做「龜甲灼卜」。
這是一種上古時期的占卜手法。
當龜甲被火焰灼烤的時候將會不斷發出清脆的「噼啪」聲,這種聲音對於普通人來說就是一種噪音,但對於掌握占卜之術的巫覡來說,卻是天道傳達下來的天籟之音,其中蘊含著無窮無盡的秘密。
除此之外,與這「噼啪」聲一同出現的還有龜甲上被火焰灼燒出來的裂痕,這些裂痕在掌握占卜之術的巫覡眼中同樣是充滿無窮的玄妙。
而若是讀懂了「聲」與「形」的含義,並將兩者結合起來解讀,便能通曉未來,占破天道的秘密。
因此左慈的舉動在一般人看來似是有些怪異,但卻極為正統。
至少據吳良所知,商代及以前的占卜活動邊都是「龜甲灼卜」的形式。
而後世發現的那些「甲骨文」,那些文字也都是用來記錄占卜、祭祀活動的,考古界雖然後來對這種文字定義的全稱改成了「龜甲獸骨文字」,但最開始的時候其實也是根據這些文字的用途統一將其稱作「卜辭」或「占卜文字」。
另外。
除了左慈,嚴陸顯然對此也是有些了解的。
因此他才會警告那些兵士不得發出任何動靜,為的便是防止他們打擾到左慈聽取龜甲的「卜聲」,從而影響到占卜的最終結果。
不過這並不能說明,左慈便不會再占卜的結果上作假。
畢竟占卜的結果最終還是要有他來解讀,人嘴兩張皮,哪怕左慈真的會「龜甲灼卜」,也照樣可以憑藉個人意願哄騙眾人,使得事情向他所希望的方向發展。
……
這個過程大約持續了一炷香的功夫。
左慈站起身來,又捧著那塊已經燒出了不少裂痕的龜殼打量了好一陣子,這才忽然面露喜色,拱手對嚴陸說道:「嚴公,卦象顯示為末吉,意為嚴公此行必將遭遇一些波折,不過只要嚴公能夠堅持己見排除萬難,最終還是能夠心想事成。」
「……」
聽到左慈的這番結論,吳良不由多看了左慈一眼。
這是一種最萬金油的說法,若是之後的行動不順利,也可以與卦象匹配的上,並且通過這番話已經將一塊大餅懸掛在了前面的未知道路上,能夠在無形之中增加嚴陸的信心,令其在面對逆境的時候依舊堅持下去,甚至不到咽氣的那一刻,都始終相信自己只需要再堅持一下便可心想事成。
因此這無疑是最巧妙的謊言。
效果絕對要比所謂「上上吉」要好得多,之後無論遭遇什麼,嚴陸都不會怪罪到左慈身上,不會輕易懷疑左慈看出的卦象。
如果不是提前得到了甄宓的警示,已經知道了現在的真實情況,吳良差點就信了。
「左仙師可否說明一下方才聽到的『卜聲』,再為我指出這龜甲上的卦象究竟代表什麼,也教我多少領略一下這『龜甲灼卜』的絕妙之處。」
嚴陸也是個謹慎的人,聽了左慈這番話之後並未立刻表態,而是笑呵呵的提出了新的要求。
「自然可以。」
左慈微微頷首,接著正色說道,「方才的『卜聲』時緩時疾,最疾之處如暴雨傾盆密不透風,預示著此行恐怕要遭遇一些險境,而最緩之處卻細膩溫和如雨後屋檐上的落水之聲,恰好這最緩之處留到了最後,便預示著雨過天晴情勢減緩,彼時我心中已經有了一些底,不過在沒有看到『卜辭』之前我依舊不敢輕易下結論,直到我看到這裡……」
說到此處,左慈將那個燒過的龜殼拿到了嚴陸眼前,指著上面的一處裂痕說道,「嚴公請看此處,此處左邊幾道裂縫隱約形成了一個『示』字,右側的裂縫則隱約形成了一個『甘』字,偏偏在這個『甘』字之下有隱約出現了一個『幾』字,嚴公將這幾處裂縫連在一起當做一個字去看,可能看出這究竟是一個什麼字?」
「這能是個什麼字?」
聽到左慈的話,吳良下意識的湊近了一些想要看看左慈所指的那幾處裂縫究竟是什麼形狀,因為僅僅只是通過描述,他怎麼都無法將這三個字連在一起想像成一個字。
畢竟僅通過讀音,他甚至連左慈點明的三個字究竟是什麼字都搞不清楚。
然而嚴陸微微眯起眼睛,甚至還特意向後退了一步,盯著那龜甲看了半天之後,才不太自信的發出一個讀音:「左仙師說的莫不是qi(二聲)字?」
「qi?」
吳良更加疑惑,心中依舊沒有猜出這究竟是個什麼字。
好在此刻周圍的兵士也都在眼巴巴的傾聽左慈如何解釋,儘管他們大部分人都不識字,卻並不影響他們獵奇的心理,因此沒有人上來阻攔他。
最終,吳良湊到了嚴陸身後,伸著脖子朝左慈所指的位置細細看去。
左慈也看了他一眼,不過並未說什麼。
終於。
待吳良看到這些裂縫之後,很快便將其聯繫在了一起,再通過左慈的提示,以及嚴陸那不太自信的讀音,他總算明白嚴陸說的究竟是哪個「qi」字了。
祺。
就是這個字,左邊一個「示」,右邊一個「甘」,下面再有一個「幾」字,先秦時期的「祺」字正是如此書寫,就連漢朝流行的小篆也是如此,具體這個「祺」字最早起源於何時,則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
而這個「祺」字,則的確是一個寓意不錯的字,自古便有吉祥、幸福之意。
只不過……
其實不論是那個「示」字、還是那個「甘」字,還有那個「幾」字都十分的不規則,甚至那個「甘」字還是倒著的,如果不是左慈率先作了提醒,一般人恐怕很難將這三個字聯繫在一起,就連這三個字所處的位置也略微有些差的遠了一些,因此在吳良看來,將它們組成一個「祺」字多少有那麼點牽強附會、強行解讀的意味。
「嚴公果然博學,正是這個『祺』字!」
左慈卻是立刻肯定了嚴陸的答案,點頭說道,「正是看到這個字之後,我才敢完全確定此卦的本質為吉象,才敢在嚴公面前如此篤定。」
「嗯……」
聽了左慈的話,嚴陸卻又微微蹙眉,似是在仔細權衡利弊。
而左慈也並不插話,只是默默的立於一旁,等待嚴陸做出最後的決斷。
吳良則偷偷瞄了左慈一眼。
此刻他更加確定這個傢伙是有備而來……
……
片刻之後。
「繼續前進!」
嚴陸依舊沒有公開認同左慈這一卦的結論,也並未提出質疑,而是以一種十分模糊的態度命令眾人繼續深入。
此刻兵士們卻有人已經信了左慈的說法,狀態明顯比之前樂觀了不少。
再加上還有嚴陸的蠱術相脅,他們本身也沒有選擇的權利,只是不再似之前那般忐忑不安罷了。
吳良自是不願繼續深入幻境。
可被左慈橫叉了這麼一槓,他原本的計劃已經被打亂,又不願在這個時候冒險便與嚴陸發生衝突,只得繼續想其他的法子……
「且慢!」
眾人剛要出發,吳良忽然嚎了一嗓子。
所有人都站住了身子,回頭看向了他,臉上掛著疑惑之色。
「你又有何事?」
嚴陸有些不耐的問道。
「嚴公有所不知,我祖上除了傳下幾道制香的秘方之外,其實還傳授給了我一門『起乩之術』,怎奈我悟性不夠,始終無法領悟這『起乩之術』的妙處,因此這門術法到了我這裡已是變得時靈時不靈了。」
吳良章口就來,畢竟這話早已不是頭一回說起。
「『起乩之術』?如此說來你還是個『乩童』傳人?」
嚴陸有些意外的道。
「只能算半個『乩童』傳人。」
吳良點頭說道,「不敢隱瞞嚴公,方才休息時其實我這時靈時不靈的『乩術』竟莫名起了作用,令我在這秘境中神遊了一番,一不小心看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與左仙師的卦象並不相符……」
「?」
聽到這裡,左慈亦是意外的看了吳良一眼,看樣子並不僅僅是意外吳良這『乩童』傳人的身份,應該也是沒有想到吳良會在這個時候橫插一腳。
「有話直說!」
見吳良吞吞吐吐的賣關子,嚴陸更加不耐,沉聲喝道。
「諾。」
吳良應了一聲,這才苦著臉說道,「我看到了我們繼續深入的結果,這座陣法其實是一座絕殺大陣,我們所有人都陸續死於非命,甚至連一個全屍都不曾留下,沒有一個人活著走到了那個石屋,這恐怕非但不是『末吉』,而是『大凶』。」
「這……」
此話一出,方才已經輕鬆了一些的兵士們立刻又恐慌起來。
一個是「龜甲灼卜」,一個是「乩童傳人」,他們真心不知道應該相信誰的話,但不論怎樣,吳良的話都一定會影響到他們的士氣。
「胡說八道!」
不待嚴陸說話,倒是左慈率先站出來對吳良進行了駁斥,「我這占卜之術使用多年,還從未出過差錯,方才亦是已經向嚴公進行了解釋,而你這『起乩之術』卻是莫名其妙,我能夠對卦象做出說明,你可能夠證明你這『起乩之術』的真偽?」
「左仙師莫要急躁,聽我慢慢道來,其實我這『起乩之術』神遊之際,亦可看到一處地方的往事與故人。」
吳良卻是不緊不慢,又看向嚴陸說道,「不知嚴公對這處秘境有多少了解,若是了解的足夠多,或許我只需提出幾處細節,嚴公便已可以分辨真偽。」
吳良又是在賭。
他在賭嚴陸此前得到的信息中有關於這處秘境的建造秘史,如此方才甄宓與他說的那些事情便可以用來濫竽充數。
並且他這樣賭其實並非毫無道理,畢竟如果不是對這處秘境有一定的了解,嚴陸的目標便不會如此明確?
「哦?你且將你看到的事情說來聽聽?」
嚴陸倒來了興趣,開口問道。
「這處秘境的確是丹朱所建,修建秘境所用的物料卻是上古唐朝的遺老『鯀』偷盜而來,而所用之物則是天地所生之異寶『息壤』,我說的可對?」
吳良直截了當的說道。
「……」
聽到這裡,嚴陸眼中已是浮現出一抹意外之色。
而也就在這個時候。
「唰砰噗呲!」
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連串的異響。
眾人連忙循聲望去,卻見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名兵士的腦袋竟已經滾落到了地上。
而他的身體則依舊保持站立狀態,脖子上那個碗大的傷口正在噴射出大量血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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