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飛寇第五章守門的女人

車燈刺破黑暗，打在無數濕淋淋的樹葉上，把四處晃得亮呼呼的。夜幕降下後濕氣更重，讓人覺得有種莫名的壓抑感。

萬店長把車停在路端鐵門前，與其說是鐵門，其實更該說是個摺疊伸縮的路障，菱形活動關節在前燈光束中閃著光，看來是新安裝的。至於兩旁的石柱、崗亭，中央大陸特色的路燈和搖搖欲墜的「軍事重地」告示牌，全都被灌木雜草包圍著，這是個廢棄太久的基地了。

汽車鳴笛聲在夜晚聽起來格外惱人。萬店長在門口按了按喇叭，卻沒人來開門，他便像是跟鐵門較上了勁，把手搭在方向盤上狠狠按著，讓喇叭長鳴。這場令人尷尬的對峙最後以萬店長認清事實而告終，他猛打方向掰輪兒：「這群懶骨頭，肯定是儷琋還沒來。」

越野車扭轉方向，壓過路肩從側面繞過了鐵門。門兩旁的圍牆早已塌毀，鐵門就是個亮晶晶的擺設，但也確實是萬店長的風格。

他吃力地換擋，接著剛才說：「沒轍，今晚咱可能見不到儷琋。你說的冥山啊、鬼魂啦，還有彼岸世界，她准知道。只不過，這女人有點古怪，我是在賭下上唐基地後才聽說她的，準確講嘛，其實是被迫聽說。」

「被迫？」

珂洛伊的心思很快：所謂被迫也就兩種可能，要麼是那位叫儷琋的人也看中了這座廢棄基地倉庫，本打算出手卻讓萬店長搶了先；要麼，這座倉庫應該屬於儷琋，「她警告你別碰這座倉庫？」

「完全正確，你真是個聰明的姑娘。我得承認我小瞧你了。」萬店長開車繞過門，轉回頭看著側面後視鏡、開上主路，「儷琋曾是這兒的大管家婆，她的跟班兒說我沒資格碰她的東西。」

進入基地內，馬路立即變得平整寬敞。隆起的主路面、側排水溝到磚砌路肩，還有令人熟悉的道旁樹、路燈，就和中央大陸的城市街景一模一樣。只不過一個人都沒有，甚至一丁點兒生氣都看不到。

珂洛伊看著這個大型基地的入口主路，她忽然被這裡的蒼涼感吸引了。

自己還從沒見過這樣的末日遺蹟，可以命名為「無知覺的最後一天」。

甲午年戰爭後，珂洛伊見到的末日光景很多，每個地區、每種人群會因為文化和信息交流存在差異，迎來末日後、遺蹟的特色也各有不同。最常見的大型金融城市遺蹟，到處都會看到瘋狂的塗鴉和成堆的車輛殘骸，城裡人更關注時事，消息也更靈通，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早知曉自己難逃末日，那何不把自己幾十年來在工作中壓抑的情緒來個完全爆發呢。瘋狂宣洩後留下的末日遺蹟令人唏噓，讓人覺得在末日到來前這裡就已經毀滅了。另外，還有一種末日遺蹟更可悲，像是極致恐懼和巨大的悲傷交織在一起，樓宇大堂內整齊地排滿燒焦的屍體，他們的死並非是末日到來，而是絕望，很多人會選擇自殺來逃避直面末日。

上唐基地的末日完全不同，這裡給人有一種悄無聲息的寧靜感。

路燈幾乎沒有破碎的，家屬區連排板樓窗戶上還晾曬著衣物，路上停放著完好無損的各式車輛，除了野草長了點兒，否則根本看不出這是個廢棄基地。上唐基地所有人就像是在不知不覺中便迎來了末日，他們在最後一天仍然照常工作，生活，對末日到來渾然不覺。如今所有的東西都保持著原樣，就像那些人還在自己身邊。可是眼力所及範圍內，一個活人都沒有。除了奇怪的蟲鳴聲，什麼都聽不到。

「如果你來自中央大陸，一定覺得回到了家。」

「我回家時若那麼冷清，我可會哭的。」

「用不了多久就會熱鬧起來。我很確定。」萬店長自信滿滿，「我邀請了附近的人來這兒居住，收拾我那些寶藏需要不少人手。你知道這可真是個大基地、大型洞庫基地，裡面什麼都有。我到現在還沒有仔細逛過，洞庫裡面很怪，怎麼說呢，沒準會一直通到地底下喲。」

珂洛伊的感覺也很怪，她第一次在赤道島嶼上感覺到一種莫名的陰冷。這不是夜幕降臨、雨水未退時所帶來的冷，而是一種令人戰慄的陰森。沒有燈光的樓群、久未發動的車輛，所有的窗戶都是完整的，可都布滿灰塵。窗戶里一片漆黑，可裡面卻像是藏著什麼怪東西。珂洛伊把視線挪開，不想再看了，也許白天再看會好一些吧。

「那裡還沒收拾呢，等洞庫里的貨物運出來賣掉後，我想把這兒開發成度假村。」

「你見過儷琋嗎？那位大管家婆。」珂洛伊想把話題拉回到她所關心的「彼岸世界」。既然萬店長完全不清楚，那麼看來找到儷琋是個關鍵。蒙擊既然在這裡呆了那麼長時間，肯定也和她打過交道，總會說起些什麼。珂洛伊咬咬嘴唇，不知為何她對這位從沒見過面的儷琋有了一絲淺淺的敵意。

「沒見過，從來沒有。對了，說到儷琋，還有她的跟班兒們。你知道我請了什麼人在這個基地里住下嗎。」萬店長的話茬始終停留在對自己機智聰慧的誇耀上，「我可不是被幾個小跟班兒就能唬住的。你知道嘛，我腦子好。那群客家音的人就住在旁邊，下游一點兒。他們跑來堵我門，警告我別動這兒的東西。可是他們當家的儷琋本人卻沒來。我就尋思著，這群跟班兒準是想訛錢。可是白白掏錢我是不答應的，稀里糊塗交了錢，他們花完了再來怎麼辦。我就想了個主意，你呀，再聰明恐怕也猜不出。我呢，請他們進基地的宿舍里住，僱傭他們當工人，雖然工資高了點兒，但反正我也要招人。既讓這群儷琋的跟班兒們滿意，還能讓他們站在我這邊。嘖嘖。」

「儷琋說今天會來？」

「我請了，想做個和解。倉庫就在這兒，總不能爛掉，何不共贏呢。我賣我的貨，用人全雇她的人，兩邊都有好處。可咱剛才按了那麼久喇叭都沒人來給我開門，我看儷琋是沒來。不然，現在准搭好排場了。他們是同鄉會的人，頗講究這個呢。」

珂洛伊的想像中，儷琋像是個大姐頭般的角色。

「我聽說她在甲午年大戰時就在上唐基地了。戰後留在這裡，管理進駐此地的傭兵。」

車子被減速帶顛了兩下。

過早荒廢的基地里，每一項設施還都處在不錯的狀態，就連崗亭的收放橫欄還完整，只是漆面斑駁。

「到了。」

隨著萬店長這聲大功告成般的宣言，珂洛伊終於感受到了一絲「人氣兒」，像是好不容易從地府冥河中游回人間似的，她輕輕地送了口氣，直到這一刻才有上岸的感覺，不然還覺得自己一直在河上飄著呢。暖洋洋的燈光、嘈雜的喧譁，瓷碗擊碰和白茫茫蒸騰的炊煙，這才有回到家的感覺。

珂洛伊追著蒙擊久了，漸漸覺得自己也是個土生土長的中央大陸人。

車門打開，迎面撲來一股怪異的香氣，像是甜酒和植物葉子、雞肉混在一起。珂洛伊順著隆隆的聲音，看到遠處有幾輛野戰炊事車和發電車已經重新發動。

周圍有很多人聚攏，似乎還在拉扯，看樣子是打群架。旁邊有人舉著大奶瓶在喝著什麼東西。以她跟著蒙擊那麼長的經驗，奶瓶里可能是自釀的米酒。也許是萬店長雇來的工人喝醉酒打架，也難怪剛才沒人來開門。儷琋如果真的是這裡的大管家，肯定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吧，那看來她確實沒來。珂洛伊猜是天氣原因耽擱了她。這位鉑金髮的戰地記者只要腦筋開動起來，絕不可能停住。

「死豬狗啦！萬店長。」遠處有人大吼，一個黑影沖了上來，「我們當家頭最講信義啦。本以為你誠意足，沒想到背後耍我們的。這你怎麼說」

黑影一邊吼著，一邊揪著另一個人的衣領。

看來不是酒後打架。聽著各種口音的中文混在一起，珂洛伊真的有點吃力。

被揪住領子的人很尷尬。他掙開對方，整理自己的藍色工作服，扶正安全帽，緊走兩步來到萬店長面前，說話口音不是客家人：「老萬，要總這樣我們可沒法子運了。周末有班機來，我們的人先回古晉，你什麼時候把他們解決好再來找我們吧。」

萬店長一聽可急壞了，趕緊把這群人攔住：「不許走，誰都不許走。」

這位胖乎乎的店長、十幾名僱傭工人、幾個客家人，三撥勢力開始互相撕扯，亂鬨鬨的。珂洛伊完全搞不明白他們到底在幹什麼，便離開越野車往裡面走走。接著月色，她能看到上唐基地的洞庫有三個半月形大門，其中一個已經打開了。一輛電瓶車拖著一大串平板車停在洞口，每個平板車上都堆滿了板條箱。從顏色和標號看，是軍用品。第一輛平板車轉載的貨物散亂得滿地都是。

珂洛伊好奇地走了過去，看來這些貨物也是洞庫中的「寶藏」之一。

她明白那群男人在爭吵什麼了。只要有半點線索，便難不住這聰明的姑娘：看來萬店長對那些對洞庫聲索權力的客家青年雇而不用，暫時安撫；從古晉另找了一些工人把洞庫里的軍用物資運出來。現在兩撥人撞一起，萬店長聰明反被聰明誤咯。

她遠遠地看著男人們的「談判」，杯盤橫飛，叫罵不斷，萬店長更是加入了這場混戰，一時難解難分。

這時，珂洛伊覺得有人在拽自己的裙角。

她回頭看去，是個扎倆羊角辮的小孩兒，一時分不清男孩女孩。

「你們把這些挖出來是不應該的。」

珂洛伊能聽出來是客家音，她蹲下身，覺得這孩子應該是和大人們是一起的，可能看到自己和萬店長一起下車，以為自己是萬店長那邊的。她笑了笑：「你說得沒錯，因為這些東西都是儷琋的，對不對。」她腦海里總在想著，儷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那個女人跟蒙擊是否接觸過。

「不是。」

「哦？不是嗎。那為什麼不能挖出來。」

「你們打開門，放出了一隻鬼。儷琋會不高興的。」說完，那孩子便跑開了。

只剩下珂洛伊一個人怔怔地愣在那兒。

無論是誰、說了什麼話，珂洛伊總是能猜出大概。唯獨這孩子的話讓她完全陷入了迷茫，甚至有些莫名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