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五章 黑吃黑?
雖說朱棣曾經敕建了祭祀南唐人徐知證和徐知諤兄弟倆的靈濟宮,甚至仿效當初宋朝的那一套,把貶謫的官員直接打發去提舉此宮,又按照一貫的規矩冊封了正一教大真人,但京師中最盛行的仍是佛教,尤其是藏傳佛教,統共冊封了十幾位法王佛子。於是,京師中的番僧足足有數百人,大部分都是住在慶壽寺、崇國寺、大能仁寺、大護國保安寺。
這其中,慶壽寺雖說是京師第一寺,但在番僧人數上仍不及西城崇國寺。這裡本就是貴人聚居之地,達官顯貴之家常有禮請。而東城區的幾座小寺則是住著一些名頭不顯的番僧,朝廷供奉不菲,富庶熱鬧的東城自然很合他們的口味。由於番僧多,侍者自然更多,因此平日裡這些底下人就免不了爭鬥,於是,地方官對於這塊地盤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些番僧雖說地位尊崇,卻畢竟各有等級,除了法王佛子國師這樣的人物,這裡所住的次一等番僧出行就不會有錦衣衛開道官府派車,而尋常侍者則是只能靠一雙腳走路。可衝著朝廷禮敬的名頭,儘管番僧們收侍者的規矩極嚴,每天的拜師之人仍是絡繹不絕。於是,車馬的租賃紅紅火火,順便還帶動了其他營生。
京師東北隅的修德寺住著十幾位黃教番僧,這佛寺周圍就很是聚居了一些人,開辦了各種店鋪。既然人多,周圍的宅院胡同又是一圈圈一層層異常複雜,外人到這地方很難找到路。漸漸的,這些車馬行之外,三教九流的人物也有不少聚居在此。借著修德寺的名頭,不少人給番僧收下的侍者們送些供奉,官府從來不到這裡清查,這裡竟是成了燈下黑的去處。
修德寺東邊的明鏡胡同並不起眼,從東到西不過四百來步,卻是密密麻麻建著一長排各式各樣高矮不一的屋子。由於大多數房子都是當初朱棣還是燕王的時候就造好的,年代久遠,所以斑駁調漆的院門,破破爛爛的圍牆,以及那經過無數次修補的屋頂瓦片,所有的一切都告訴外人,這裡住的都是些生活極其不如意的貧民。
然而,倘若有人進了這些破破爛爛的屋子裡頭,眼前的一切立刻就會讓他們目瞪口呆。只要過了外頭的第一進院子,那股窮酸破敗的氣息立刻就會一掃而盡,取而代之的則是迎面撲來的那種銅臭味。從賭場到私娼館到南院,這裡各式享受縱慾的地方應有盡有,只是朝廷律令如今還嚴格,來往這兒的多半是單純有錢卻又想找樂子的人,倒沒有朝廷官員。
下午未時時分,明鏡胡同西頭的一間賭場恰是生意興隆。畢竟,晚上有宵禁,上午懶漢們起不來,這會兒正是找樂子的時候。荷官吆五喝六的嚷嚷聲、骰子的轉動聲、牌九的碰擊聲、賭徒的抱怨聲……無數亂七八糟的聲音集合在一塊,就是後院幾間屋子裡歇著的人也不得安寧。當一局結束,前頭好些人失望地大叫大嚷的時候,終於有人受不住了。
「咱們為什麼要呆在這種鬼地方,回府難道不行麼?難道有誰敢上王府搜查?」
「你少發牢騷!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的王府不比從前,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要是咱們帶著這個傢伙回去,恐怕早被人逮住了!」一個身形壯碩的漢子沒好氣地打斷了同伴的抱怨,「壽光王可是和咱們那位千歲爺一樣,都是正兒八經的金枝玉葉,嫡親的皇孫,可皇上一怒之下又是打又是關,哪有半分容情?就是趙王千歲,如今這禁令還沒完全解開呢!」
坐在板凳上的正是先頭和翠墨打過照面,想把人弄回去的王府護衛孔葉。由於安陽王早就吩咐過不許招惹孟家,他只好另尋了兩個絕色回去交差,可壽光王一倒,這功勞也就變成了罪過。此時,悶悶不樂的他瞅了一眼那個被捆得結結實實,嘴裡塞著一團破布的傢伙,臉色漸漸緩和了下來。情知身邊的賈老大比自己更得信賴,他便搬著凳子挪了過去。
「賈老大,你和咱交個底,這次的事情究竟能不能成?還有,老千歲畢竟是之前才剛剛倒過霉的,會不會被東邊那個……被那個占了便宜去?」
「要是皇上真的認為事情是老千歲乾的,那處置會如此之輕?東邊那一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滿天下誰都知道他要的就是東宮儲位,要學的就是當今皇上,可既然誰都能看出來,這事情反而成不了!他要能占便宜,你摳了我這兩顆眼珠子去!」
聽到那賈老大如此信誓旦旦,孔葉頓時信了八分。只是,這一次幹的事情要是成了固然是天大的功勞,若是不成,結果卻比先頭那回更糟糕。因此他遲疑片刻,終究還是壓低了聲音問道:「可是,皇上終究是冊封了皇太孫的。即便皇上厭棄了東宮,若是像太祖爺那樣,咱們這一場忙活豈不是白費?」
「那也得太子是太子,太孫才是太孫!」賈老大胸有成竹地哼了一聲,繼而就語重心長地說,「太子和東邊那位以及老千歲都是前頭皇后嫡出,不過是占了長幼之別。這長的若真的廢了,那個小的名份上頭就差了!再說了,東宮的毛病都能挑出來,那小的還有什麼好怕的?玩物喪志擅出宮闈私會朝臣,這一條條平日不起眼,到了那節骨眼上都管用!」
說到這裡,兩個人相對看了一眼,全都嘿嘿笑了起來。而地上那個五花大綁又口不能言的人卻是暗自叫苦,奈何他使盡了力氣卻連挪動一下也難能,更不用說有什麼反抗。想到一到開平就一頭撞進了人家的口袋裡,他不但把事情辦砸了,還連自己都搭了進去,他簡直連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如此,他就不該以為這趟任務容易,好歹也做些最壞的準備!
咚咚咚——
聽到這一陣突兀的敲門聲,屋子裡的兩個人頓時緊張了起來,等聽清楚那有規律的長短敲門聲,他們這才舒了一口氣。賈老大努了努嘴,孔葉連忙站起身來趨前開門,幾乎是大門敞開的一剎那,一個敏捷的黑影就竄了進來。
「外頭如今風聲太緊,我好容易確定沒有人跟在後頭,這才能跑這一趟。這裡雖說看上去安全,但畢竟是先前老千歲就藩北京的時候紮下的根基,別人容易順藤摸瓜查到這裡,所以不能再多呆。馬車我已經準備好了,趕緊挪窩,免得到時候人贓俱獲。」
賈老大眯起眼睛打量了一會這個專管聯絡的小個子,卻是直截了當地問道:「是因為皇上班師,所以東宮那邊得到風聲急了?」
「不但是因為皇上班師,還因為錦衣衛的那個袁方回來了,從上到下都給梳理了一遍,咱們的人給弄掉了不少。這不是什麼好兆頭,而且,東宮那邊已經下了嚴令查先頭雞鳴驛的那件事,怕只怕到時候牽扯到那位金枝玉葉。那一位還真會壞事,要殺人也不知道派些好手,三下五除二就被人屠得乾乾淨淨,根本就都是廢物!陸豐雖說還在病著,但漸漸開始管事,東廠那邊已經頂不住了,這些天沒法再掩護你們。」
「也就是說咱們這些天恐怕要東躲西藏?」
賈老大皺了皺眉,見那小個子點了點頭,他心裡頓時咯噔一下。雖說只要捱到皇帝回來,把東西通過東廠交上去便是萬事大吉,甚至連責任都不用擔,可先頭那謠言實在是不該傳。
心中恨恨的他瞅了一眼地上那個扭來扭去的俘虜,忍不住吐了一口唾沫。帶著這麼個累贅,還要成天東躲西藏,這簡直是蠢得不能再蠢的做法!都是那個枚青出的餿主意,說什麼就是要讓東宮知道消息後自亂陣腳,露出更多的破綻,這樣才能搜集到足夠的證據一舉成功……呸,照眼下的情形看來,自亂陣腳的是他們自個才對!放出是錦衣衛截了人和東西的消息,到頭來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錦衣衛,這樣就能讓他們躲藏得更容易。那傢伙怎麼沒想到,一旦惹火了那要命的衙門,他們必定舉步維艱。
孔葉一向只管聽命行事,對於大局情勢之類的不如賈老大研究得透徹,因此聽到外頭風聲緊,他不禁急了,少不得催促著趕緊走。然而,還沒下定決心的賈老大怎會輕易丟下這個一向平安的窩點去冒險,卻是不管不顧只是坐在那裡沉吟。就當來報信的小個子等得不耐煩的時候,外頭忽然傳來了一陣喧譁。
「怎麼回事?」
霍地站起身來,賈老大卻沒有理會一驚一乍的孔葉,剛剛還頗為沉著的臉一下子變得無比猙獰。他疾退幾步,一把挾起了地上那個傢伙,動作異常迅捷。而小個子也一個箭步衝到了門邊,輕輕把門張開了一條縫,一面細看,一面豎起了耳朵。須臾,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便從那邊的穿堂門口一溜小跑到了院子裡。
「順天府來查賭場了!」
聽到這一聲,屋子中三個站著的人都鬆了一口氣,而那個被人挾住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的漢子卻更是絕望。要知道,京師雖說嚴禁賭場,但暗地裡的賭場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哪裡禁得住。這順天府虛應故事來這麼一趟,他仍是別想脫身。而且,就算被人撞破了此事,難道他就敢說自己是給東宮送信的?這種事情要是嚷嚷開,他更是完了!
「就算是順天府,這裡也難保不會遭了池魚之殃,走!」
賈老大既然發了話,孔葉立時如釋重負,慌忙疾步走到後牆,移開了那柜子,卻原來是一扇活門。這本就是此地設計時就留下的後路,因此小個子在前,孔葉居中,挾著人的賈老大反而負責斷後。最後一個出去的他一頭鑽出來,又扳動了牆上的消息鎖死了那扇活門,這才返身疾步追上了前頭兩人。
這裡乃是一間堆雜物的屋子,看上去平平無奇,小個子到門口張望了片刻,然後就說出去把馬車弄過來接應。儘管如此,心裡不放心的賈老大仍是吩咐孔葉一道跟著去,等到人走了,他便關了大門,隨即把手中人重重一扔,又蹲下身抽出刀子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你放心,若真是遇到了什麼要緊的關頭,我一定先殺了你!」賈老大陰惻惻地笑了笑,刀鋒輕輕靠前了一些,看見那個漢子狠狠瞪著自己,他又重重哼了一聲,「反正信已經不在這兒,我到時候殺了你,只要隨便編一套謊言,頂多就是個雜犯死罪,到時候王府把我撈出來易如反掌。你自己也應該清楚,你跟在劉公公身邊,認識你的人不少,就算是死了,這屍體也是證據。要還指望翻盤,你就老實一點,別找死!」
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外頭終於響起了一陣叩門聲,隨即就是孔葉那熟悉的呼喚。心中一松的他隨手把匕首往靴子中一插,然後就挾起人走到了門口,謹慎地從門縫裡觀望了片刻,發現只有孔葉和小個子,此外就是一輛馬車和一個車夫,他這才真正放下了心,遂伸手拉開了大門。然而,就在大門敞開,他一腳邁出門的一剎那,屋頂上忽然砸下了無數磚瓦。
反應極快的賈老大幾乎是下意識地提起手上那漢子作為擋箭牌,可就在這個時候,一股強力一下子貫穿了他的雙腿,站立不穩的他一下子撲倒在地,不由自主地鬆了手。看到屋頂上跳下來的兩個漢子動作迅速地搶過他手上的人退到了一旁,他不禁心涼了半截。
饒是如此,他仍是低頭瞅了一眼小腿上的那兩支箭,這才再次抬起了頭,終於看清了那個放下弩弓的車夫。儘管腿上劇痛鑽心,但更讓他心情挫敗的卻是人家只出動了三個人。他用噴火的目光死死盯著哄了自己出來的小個子和孔葉,恨不得把他們吞下去。
這兩個吃裡爬外的傢伙,竟然勾結外人……等等,追查此事的究竟是何方神聖,錦衣衛還是東廠,抑或根本是漢王黑吃黑?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個冷淡的聲音。
「信呢?」
賈老大眼睛一亮,隨即獰笑道:「那樣重要的東西,怎麼會在我手上!」
「既然不在你手上,那麼你可以死了!」
當賈老大醒悟到這話含義的時候,同樣的劇痛再次貫穿了他的胸口。看到小個子和孔葉嚇得一動不動,兩眼都被血糊住的他不禁心中大恨。硬撐著最後一口氣,他終於看清了那車夫斗篷下的臉,那是一張年輕清秀的面孔,瞧上去甚至有些女人氣,仿佛是自己曾經見過的,那仿佛是……
然而,那個呼之欲出的名字,最終仍是堵在了他的喉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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