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天被人移到這艘安全的船上,顧氏足足休養了好幾日方才恢復了過來,只是成日裡人都覺得倦怠,很難提起精神。雖說無論是兒子媳婦還是丫頭婆子都照例恭敬著沒有任何懈怠,雖說失散的孫兒孫女都有了消息並沒有出事,但她心裡那股子後悔勁就別提了。
若是當初她聽三兒子的勸,事情又何至於如此?黃河年年治年年決口,區別只不過是遭災的地方各不相同,工部就是再有治水能人,卻哪裡斗得過老天爺?據說老宅裡頭有的地方已經積了兩尺深的水,只怕是那些祖上傳下來的家什已經都泡壞了,也不知道庫房裡那些貴重的大傢伙怎麼樣,家裡的糧倉是不是也會遭了那些泥腿子哄搶……
她已經是活了六十歲的人了,經過的水災多了去了,卻沒有哪回像這次那麼狼狽。不說家裡頭要養息幾年才能恢復元氣,不說這次開封大水是否會牽連長子受過,就是她那三個如今還在大相國寺的孫兒孫女,也不知道在逃難的時候吃了多少苦頭。
「造孽啊!」
顧氏失神地搖了搖頭,一粒粒挪動著手中的佛珠,冷不丁想到上一回把那串跟了自己幾十年的佛珠給了孫兒張越,這會兒張越他們仨偏生都在大相國寺避難,這豈不是佛祖保佑?可再一想這回自己硬是沒及早往外頭搬固然有長子的因素,可是也有某個大和尚蠱惑的關係,於是,信了大半輩子佛的她不由得又緊緊皺起了眉頭。
「老太太,老太太!」
沉思中的顧氏陡然之間驚醒過來,看見冒冒失失衝進來的是玲瓏,面色頓時一沉。她素來喜歡東方氏的精明能幹,可這一回這個二媳婦卻險些捅出了天大的紕漏,她心中自是早就惱了,這會兒看玲瓏也覺得頗不順眼。
「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的?一點體統也沒有!」
自家太太這幾天頗受冷遇,玲瓏在船上少不得也是一味陪著謹慎小心,但這會兒她卻什麼都顧不上了。她從袖中取過一張紙,隨即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帶著哭腔說道:「老太太,大少爺二少爺嫌船上太氣悶,跟著採買的人去朱仙鎮,結果到現在都沒回來,奴婢剛剛才找到這封信,他們說是……說是去大相國寺找三少爺和大小姐二小姐了!」
一聽這話,顧氏頓時覺得腦袋仿佛炸開了似的,當下一巴掌重重拍在太師椅的扶手上,氣急敗壞地罵道:「胡鬧!」
話音剛落,剛剛才掩上的艙房大門再次被人推開,這一次進來的卻是大太太馮氏本人。由於和女兒張晴失散,她一連數日茶飯不思,也就是在得到平安的消息後才睡了兩個好覺,這會兒她沒有梳妝打扮,臉色蠟黃蠟黃不算,就是髮髻也顯得有些零亂。
雖然往日都是聚少散多,可顧氏對出身名門的大媳婦素來很滿意,這會兒見馮氏如此光景,她先是一陣惱怒,繼而心中本能地咯噔一下,陡然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老太太,赳兒他今早帶了兩個伴當到朱仙鎮散心,結果遲遲不見人回來……我剛剛才找到他留下的一張字條,說是要去找晴兒……」
「這起子無法無天的孽障!」
此時此刻,顧氏終於忍無可忍,竟是將一串佛珠劈手往地上一扔。眼看著那串珠的線一下子散了,幾十顆圓溜溜的黑檀珠子在地上來來回回亂滾,她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按捺心頭的怒火,緩緩坐回了太師椅。
等到張倬孫氏夫婦以及東方氏趕到的時候,地上已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只有馮氏那失神的表情和玲瓏煞白的面孔隱約顯示出剛剛那場雷霆之怒的跡象。東方氏上次把天捅出了一個窟窿,這會兒又沒管好自己的兩個兒子,此時站在那裡連頭都不敢抬。而張倬和孫氏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存著什麼事不關己的念頭,俱是垂手侍立屏氣息聲。
「既然那三個孽障都已經偷偷跑回了開封城,那咱們也回去吧。」顧氏說著就朝眾人掃了一眼,隨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我這個老婆子已經在船上呆膩了,不管家裡頭如今究竟是什麼樣子,那終究是咱們張家的根,總不能就這麼拋下。之前既然是說決口已經堵了,上游七日無雨,想必總不會再有事。老三,你說呢?」
見嫡母越過其他人只瞧著自己,張倬頓時暗自苦笑了一聲,心想老太太果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會兒應該是擔心貿貿然回開封城又碰到什麼決口。他沉思了片刻,想起這幾天見過的那些官員,便陪笑躬身道:「如今開封城也就是大水尚未完全退去,咱們回去應該是無礙的。」
「那就好!」
顧氏鬆了一口氣,臉上終於露出了些微笑意,隨即就對靈犀吩咐道:「你去挑幾個可靠人,現在就去大相國寺,給我看著那幾個孽障,別讓他們又玩什麼花樣。對了,讓上上下下趕緊收拾東西預備預備,呆了這麼多天,也該回家了!」
囑咐完這一邊,她便對幾個兒子媳婦淡淡點了點頭:「你們也都回去,有什麼事回家再說。老三,回頭記得去拜會一下那幾位大人,這一回多虧他們幫忙才能找見越哥兒他們。」
這邊廂在沙河上避難的張家人準備收拾東西回家,那邊廂在大相國寺門前的粥鋪蹭食的人隨著大水的退去,也慢吞吞地收拾東西往家裡趕——同時也沒忘了感慨一下這再也吃不到的免費三餐。更多的人則是津津樂道於前幾日河南都司衙門連同錦衣衛的滿城大索,津津樂道於光是趁火打劫的就現場格殺了十幾人,津津樂道於不久的將來那大刑殺人的光景。
不少人在臨走的時候,還會瞅上一眼那釘子似的六個錦衣衛。
而張越卻沒有去見那些來辭行的百姓,而是把這些事情一股腦兒全都推到了方丈覺海的身上——不管怎麼說,這世道多出些善男信女總是好事。他就是動動嘴皮子,這齣糧食出人手擔風險的全都是人家大相國寺,他去搶哪門子的功勞和風光?
這會兒他坐在自己的那間禪房中,瞅著四周團團坐愁眉苦臉的兄弟姐妹們,不禁用手掌支著腦門發呆。
水退了要回家了,可這會兒除了張晴張怡,四兄弟竟全都是戴罪之身——張超張起是假傳聖旨偷跑出來的;張赳也是跟著溜號的;就算是他自己,說得好聽叫做臨危不懼扶助親友,說得不好聽那也叫自作主張瞎折騰;總之是都有錯。
等到回家之後,等待他們的豈不是一頓逃不過的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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