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是第一個回到開封城的名門世家,此時開封城東北和西南的大部分房子仍然有不少仍然泡在水中,這其中張家自己的那座大宅子卻總算是水退了。
站在自家的大門口,看著裡頭的一地泥漿狼藉,瞧見那原本乾淨的粉牆上布滿了各種污跡,再端詳一番那些誠惶誠恐迎出來的奴僕,顧氏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而三個媳婦站在她身後,瞧見這幅頹敗的光景,面上心裡也是各有各的精彩。
馮氏一向住在南京,此次雖說帶了不少箱籠回來,但畢竟沒多少家當,即便有些心疼,可至少不曾傷筋動骨,於是便淡淡的;孫氏在家中一向就最低調,三房所住的西院裡頭根本就沒什麼值錢的家什,料想損失也有限,再加上有丈夫在身邊,更是沒什麼好怕的;最最可憐的就是東方氏,看到大門口都是這悽慘模樣,裡頭還指不定如何,她簡直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不就是想著河南一帶水患多不敢置辦田莊土地,所以才換成了古玩瓷器和書畫麼?可是她怎麼就沒想到,這一次的水居然來得這般匆忙倉促,竟是連留給她收拾東西的空閒也沒有!
看到東方氏仿佛是失了魂一般跟著顧氏進了大門,孫氏頓時感到心中萬分解氣,臉上卻不敢露出笑容來。然而,等她陪著婆母在整座大宅子裡小轉了一圈,看清各處的狀況之後,她那絲幸災樂禍的心思就化作輕煙全都飄走了。
儘管房子沒有倒塌,儘管地方仍然在,可甭管什麼紫檀木花梨木桐木楠木沉香木,只要是木頭做的家具,在水裡泡著全都不成了樣子,有些屋子裡甚至能夠看到直接散架子的家什,裡頭的衣物雜物漂在滿地污水中,讓人看著就覺得頭皮發麻。
幾乎每個人心中都轉著同樣的念頭——這房子得花費多少時間清理?這損失得有多少?
地勢最高的瑞慶堂是整個張家大宅保存最完好的地方。張家那麼多下人也不是都吃乾飯的,最初的時候仿佛無頭蒼蠅一般轉了一陣子,隨後某個大管事歸來,總算是鎮壓了局面。
匆忙之間從上漲的大水中搶出的東西都堆在這個往日用來接待貴賓的地方。自然,由於那會兒水勢上漲得太快,能搶出的東西大多都是顧氏房中的那些祖傳東西以及陪嫁,至於其他各房的東西則是極其有限。饒是如此,看過了那悽慘狀況再看看這邊,眾人總還有些欣慰。
「慢慢清理吧。」
顧氏老半晌才憋出了這麼幾個字,心頭湧出了一股無力感。家裡頭的銀錢損失固然不少,但與此相比,她更擔心的反而是自己的長子張信。這去年才治理的河道今年就出了問題,河南一帶也不知道淹沒了多少田地。儘管張家根基深,可天威難測,也不知道是不是會招來什麼災禍。
張家的清理需要時間,於是張家的孫兒孫女們不得不在大相國寺中再盤桓一段時間。而張越身邊文有杜楨,武有彭十三,所以他的生活竟是和在家裡沒有多大區別。
該讀書寫字的時候讀書寫字,該練武健身的時候就練武健身,除了沒有父母在身邊,其他的幾乎都是一成不變。然而,他可以這麼優哉游哉地過日子,其他三個……或者說六個人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那偷跑出來的三兄弟暫且不提,張晴是擔心弟弟受罰,至於駱姨娘和張怡母女則是擔心這一次跟著張越匆忙跑出來,回去之後會不會招來閒話和其他處罰。畢竟,三房如今眼看著有了起色,而她們母女倆則完完全全是角落裡頭的人物,一步都錯不得。
「越哥兒,這一次我和怡兒能夠平平安安地躲在這大相國寺,多虧了你機警,更沒扔下我們娘倆。」
坐在張越對面,駱姨娘瞥了一眼身邊怯生生不敢言語的女兒,面上露出了掩不住的愁容,但隨即強笑道:「按理我不該張口說什麼,可我著實是擔心回去之後會有閒話,老太太和我們家太太一向都看不上怡兒,更不用提我這個牌名上的人……」
「姨娘多慮了。」張越著實不想插手二房的事,可一看駱姨娘把事情全都撕擄開了,他只得連忙打斷道,「這一次是天災,就算祖母和二伯母要責怪,那也是我自作主張,和別人都不相干。大姐和二妹妹一向要好,就算有事也一定會幫著說話的。」
駱姨娘瞅著張越那張理所當然的臉,心中既有感激,同時仍然存著幾分抹不去的憂慮。她自己早就沒什麼指望了,只希望女兒將來能夠有個好婆家,能夠太太平平過日子。大宅門中是非多,下頭人慣會踩低逢高的,將來若是嚼起了舌頭,她和女兒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即便能猜到駱姨娘的擔憂來自何處,張越也著實沒法安慰什麼——無論是年紀還是輩分身份,這種事情都沒有他指手畫腳的份,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回去之後讓母親孫氏稍稍照顧一下駱姨娘和張怡母女,但這種照顧無疑也是極其有限。
將駱姨娘和張怡送出禪房,他卻看見一個小沙彌引著三個人過來。於是,他吩咐琥珀和秋痕把人送走,自己則是滿心疑惑地走了上去。
「小師傅,他們是……咦?」
粗看那一對夫婦模樣的男女,張越還沒什麼反應,可瞥見那蘆柴棒似的小姑娘,他陡然之間想起了這一家三口是什麼人。發現他們已經換上了頗為整潔的衣裳,那漢子頭上當初被打破的傷口也已經結疤,小姑娘瘦瘦的臉頰上甚至多了一絲血色,他不知不覺鬆了一口氣。
率先上來說話的是那個婦人,仿佛是字斟句酌,那話語極其婉轉:「這些日子多虧了大相國寺收留,咱們一家三口才能有口飯吃。大水基本上都退了,咱們一家也要回去了,雖說外頭都說三公子不見客,可小婦人還是厚顏求了方丈大師。三公子不計前嫌收留了咱們一家三口,這恩情咱們也沒什麼可以報答,便在這裡磕三個頭吧。」
眼見那漢子沒了初見時的蠻勁,言聽計從地跟著妻子跪下了,又拉著那小姑娘一起磕頭,張越頓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慌亂。
不計前嫌?那居然叫不計前嫌?他確實是懷著某種程度的善意勸說方丈覺海舍粥救人,可那會兒若不是正好錦衣衛趕到,又揭穿了一樁未遂的陰謀,他幾乎就要把這一家三口拒之於門外,這恩情兩個字實在是有些滑稽。
可是,任他張口阻攔伸手去扶,那一家三口愣是沒有理會,就連那小姑娘也是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隨父母起身之後就和原來一樣躲在了他們身後,只用一雙黑亮的眼睛在他臉上瞥來瞥去。而那婦人也沒有更多的話,又深深襝衽一禮就拉著丈夫女兒回身走了。
「等等!」
張越忽然開口叫住了他們,隨即快步走上前去,從袖子裡摸出了幾個小小的銀角子放在右手手心,左手就想伸手去摸那個蘆柴棒小姑娘的腦袋。見她猛地往後一縮,摸了個空的他只得仰頭訕訕地對那婦人說:「大嬸,以後大約沒有再見的機會了,這點子東西就留給你們做個紀念……」他本想說這不是施捨,可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
那婦人沉默了許久,終究還是低下頭對女兒囑咐了幾句。很快,小姑娘就一步步挪了上來,猶猶豫豫地伸出手去,從張越手中抓起了那些銀角子,那張怯怯的臉上擠出了一絲極其勉強的笑容,喉嚨口冒出了幾個意味難明的字。
「你們一路走好!」
張越卻沒有細聽,撂下這句話,他猶如逃跑似的匆匆回了禪房,踏進大門方才轉身看了一眼,卻見那一家三口已經走得遠了。
他們要回家重整家園,他也得回到那個深深的大宅門中去,從此之後彼此再不相干,正可謂是後會無期。想起這段出門在外的日子,他不禁又嘆了一口氣。
這一次出來,他算是對這個世道有了真正清醒的認識。至少,權勢錢財在關鍵時候決不是什麼身外之物,而是必不可少的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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