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楊陳知道王哲的真實身份,他或許就不會像剛才那樣想了。
在這世上,有一類人,要謹慎用常人的眼光去判斷他們的一切,他們即是:皇族。
不能說他們不是人,但也很難否定,他們可能會在登上位頂之時,無論是從精神層面,還是從生活層面,都會發生超脫一切尋常人觀念的改變。
只說這生活外表的精緻度,其實很難判斷他們這樣精益求精的改造外表,是否真是為了個人享受。有些事物看著美觀,加諸在自己身上,也許只是一種折磨。身為皇族,可以與生俱來地擁有很多東西,但同時也從身份註定了的那一天開始,就有很多東西自己無法選擇。
譬如王哲,原本與好友分別,大致也就隔個一年半載,即是能再見的,但他這一次走,卻對這再見的時間為幾何而絲毫拿捏不定,只因為他拿不定此行所為的事,今後會如何變化,這不是尋常人要完成的任務以及義務。
……
就在楊陳這一晃神的工夫里,托著錦袋的手勢稍偏,他就看見一樣事物從內襯縫得平整光滑的袋內滑了出來……
——似是一條魚!
金屬鑄造的一條「魚」從錦袋裡滑落,摔在地上,但撞出的聲音並不如何清脆。
楊陳遲疑著撿起那條魚,正想仔細看看,這時屋外忽然傳來莫葉的喚聲,楊陳匆忙應了一聲,又翻看了一下錦袋的里側,並未發現什麼紙質物,他心裡稍安,暫時打消琢磨那條魚的事,稍微整理了一下屋內的事物便出去了。
……
門口有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甫一眼看去。這個女人約摸四十出頭的年紀。她臉上的深刻皺紋不太多,但細紋不少,顯得皮膚有些乾燥、失了光澤,看樣子是她少操勞但又不太注意體面保養的結果。
女人衣著錦繡,衣衫上有著色彩明艷的刺繡花樣,但卻無法將她的臉色也映襯得紅潤有精神。細細看去,她除了臉上的皺紋不太明顯,膚色也很白皙,可那是一種少見陽光所致的白,沒有健康生動的光澤。
她的確很少為生活上的事以及身邊的事操心。因為她實在太能操心了,所以必須剝奪她操心的權力,以免她的神經錯亂累及別人。
這個女人本該有丞相府大婦的身份——當然她現在也算是有這種身份。但卻只是僕人心裡那位傳說中的大夫人。
「坐吧。」史靖望向瘋女人,輕輕開口。
儘管妻子做錯了事,並且今天他叫人把妻子從那處園子裡請了出來,便是為了理清這件事,剛才他坐在花廳中沉思良久。為之煩擾的也正是此事,但到了此時,他仍沒有直面對她發火。
跟隨在大夫人身後的還有兩名丫鬟、三個護院。
護院家丁沒有進到花廳里來,只側身如標槍一樣立於門外兩側,互相只看對方的眼睛,絲毫不向花廳里側目。涉及到相爺的家事。他們的知覺很敏感,態度很一致:做好本職,少管閒事。
涉事的兩名丫鬟則跟著大夫人一起進了花廳。聽到史老爺的話,她們連忙一左一右扶著大夫人在史靖座位下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史家三公子已經離開了座椅,走到大夫人面前深深行了一禮,柔和喚道:「母親安好。」
大夫人並非史信的親生母親,但他對她還是給足了禮敬。然而在妻妾不止一位的家庭里。母親與娘親在口頭稱呼上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其中情份的深淺之別。怕是只有喚出這二字的人自己心裡清楚。…
從前腳邁進花廳的那一刻開始,大夫人的臉上神情就略顯呆滯,但在聽到「母親」二字後,她忽然雙肩一動,睜目道:「我認識你,你是我兒,你不聽話,該打!」
這是她在進花廳後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語氣聲調明顯生僵直楞,竟是要打孩子。
剛說完「該打」兩字,她就忽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一把捉住史信因為向她作揖而伸出的手,揚起巴掌就拍打起來。
她打史信的動作,仍像一位母親捉住犯了錯的孩子的手打巴掌那樣,以並在一起四根手指的指腹一下一下砸著孩子的手心。
這對一個成年人來說,帶不來什麼傷害,但站在大夫人身後的兩名丫鬟卻驚了一下。見自己一不留神,沒有摁住忽然站起來的大夫人,才造成這後頭的事,她們頓時慌了,似是已成本能的一左一右就要拉扯。
忽然,史信出聲喝止道:「我犯了錯,就該受罰,甘願讓母親打。」
兩名丫鬟皆是一怔,看了看史信,又下意識偏轉目光,看向上座的史靖。
史靖的眉頭微微皺了皺。花廳中事態急轉,可這完全與他此時還坐在這裡,於公務繁忙中擠出來的一點時間準備清理的家事無關。
但他仍然沒有發怒,隔了片刻後只是輕聲道:「阿蘭,孩子錯了,我讓他到書房閉門思過,你別生氣了。」
史靖不但沒發火,還聲音輕緩的喚了髮妻的小名。
成親之前,他常常這麼喚她,近些年他很少再這麼喚她了,但再次開口,這個親昵的稱謂只像從珍藏的箱子裡拿出來那麼簡單,並不生疏。
大夫人沐雨蘭聽到這一聲輕喚,仿佛是從自己的名字里找回了一部分自己的人格,她忽然就安靜下來。
不再拍打史信的手之後,沐雨蘭先是側目看向了上座的丈夫,然後她再次轉過臉來看向站在跟前的史信,忽然欣然道:「我兒已經長這麼大了,可惜沒有一點像我。可是兒子長得像他爹,不也是天經地義的事麼?何況我的靖哥哥那麼英武不凡!我還要為他生好多孩子。」
大夫人也喚出了她對丈夫特有的暱稱。
與史靖不同,大夫人上一次喚出這個暱稱還是在去年的元宵節。史靖陪她看僕人在院子裡掛花燈時,捏湯匙餵她吃湯圓,她一口咬破湯圓,被滾熱的湯圓芯燙到。她忽然就呼出了這三個字,仿佛喊了這三個字便能止疼。
甫一聽到這個稱謂,史靖亦是禁不住動容。
妻子剛才所說的話,除去第一句,後頭的言語可以表現出,她此時的記憶又推遲到她剛生孩子,還在月子裡的時候。
那時候的她還沒有瘋癲之症,可是在她剛才著手打三兒子的時候,那段記憶則是她生孩子過後的第四個年頭。
那時她的瘋症已經很明顯了,但他以為把血脈相連的親子放在她身邊。能讓她慢慢受親情補養、修復精神上的損傷,卻沒料到她發瘋起來,竟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下狠手。
往事一幕幕在腦海前浮現。很快又被史靖強行按下去。但在此之後,他心底的一絲怒火卻終於竄了上來,不過仍然不是沖向他的妻子,而是那兩個服侍在後的丫鬟。
儘管已經將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來,但史靖雙眉間的那道溝壑仍然無法完全平復。
沉默片刻後。史靖儘量將聲音放緩的說道:「孩子不但個頭長高了許多,字也寫得比剛學那會兒有精神多了,阿蘭,你要不要考考他?」…
「好啊好啊!」大夫人十分孩子氣的鼓掌起來。
史靖給兒子史信遞出一個眼色,平靜說道:「好好陪你母親,但別讓她玩得太累。早點歇息。」他這後頭半句話的語氣稍微加重了幾分。
史信很快會意,令那兩個丫鬟不要跟隨,然後拜別父親。領著母親出了花廳。
這對非親生的母子剛走,坐於上座的史靖平靜的臉上忽起波瀾,沖門外喝道:「來人!」
剛才隨那兩名丫鬟一道兒,護送大夫人來花廳的三個護院家丁,一直就守在門外。聽到史老爺的呼喝聲。這三人才急忙進了廳內。
不待他們拜下,就又聽到史靖怒斥:「帶下去!」
眼尖的護院見史老爺在發下這道命令的同時。手掌已經握成了拳頭,並在桌上扣了一下。叩擊聲不大,但讓幾個護院家丁當即明白過來,押著隨侍大夫人的兩名丫鬟就往外走。
花廳中的事況陡然生變,倒是那兩個丫鬟有些後知後覺了,直楞在當場,任憑練過些功夫的護院家丁鐵鉗一樣的手扣上她們的肩膀,她們渾然不肯挪步。
然而後知後覺不代表她們心裡不清楚將要發生何事,自己幹過的虧心事,誰能比自己記得更清楚?
肩膀上被鉗制的疼痛傳來,兩名丫鬟回過神來後,瞬時間心裡生出一股虛怕,已經哭了起來。
兩個丫鬟無力抵抗護院家丁押著她們往花廳外拖拽,也來不及爭辯,史老爺根本不給她們這個機會與時間。
可兩個丫鬟很清楚,在家主這樣的暴怒籠罩下,所謂『拖出去』會是什麼下場。她們驚懼斷魂,只能窮極聲音地不停大喊:「老爺饒命啊!饒命啊!」
事到如今,才知求饒,還想乞命?史靖冷眼刺向那兩個拼命回頭乞求的丫鬟,不但不無視於這個場景,還正是要直面示以絕決。
如果他會給出饒恕的待遇,還會如此命令狠絕?
前幾天,在那處安靜了十幾年的獨院裡,發生了一件險些害死人命的事。
那天下午,岑遲本來是在相府內的花園散步,不知不覺漸漸靠近了大夫人靜居的小院子。恰在那時,大夫人在院落門口曬太陽。岑遲見是相府那位深居簡出的大夫人,雖然平時極少碰見,但他還是極有禮貌的含笑施禮,問好幾聲。
不料大夫人在看見目光溫和善意的岑遲後,一恍神,竟把他當成了自己長大成人的兒子,邀了進去。
岑遲是外人,並不清楚大夫人的過往,以及她的瘋症具體為何。見相府原來的女主人好意邀請,或許還有一些憐憫於她長久過著『活寡』生活,岑遲只猶豫了一下,便進去坐了坐,用了些茶點,陪大夫人閒聊了幾句。
原本這隻算是相府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
憑大夫人現在的年紀,足能長於岑遲一輩。岑遲又本來是個不拘小節的性情。進小院陪長輩聊聊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即便事後史老爺知道這件事,大抵也不會有掛心計較的理兒。
然而岑遲在陪大夫人聊天到中途時,忽然身感不適,身體情況也是驟然惡劣起來。後來僕人喊了郎中來瞧,才知道他竟然中了惡毒至極的慢性毒藥!
更為震驚全府的調查結果是,那毒藥竟在大夫人與岑遲聊天時,讓丫鬟泡給岑遲的茶水裡!
兩個丫鬟被各打了十大板的,隨後護院家丁又將她們帶了回來。花廳中,她們肩上的鉗制剛剛一松。倆女皆如和稀了的泥人一般,無力地軟趴在了冷硬的地磚上。…
她們後背的皮膚已經被板子打得破開,這種傷口只會泛出淡紅色的血水。卻絲毫不比直接被刀子割開的傷口疼得輕些。
她們常年侍奉在大夫人靜居的那個小院子裡,做的其實都是非常輕的活兒,本該十分舒服才對。身體缺乏鍛煉,便也扛不得打,十板子下來。已叫她們丟了半條命。
但她們應該慶幸,如果剛才史靖不是敲桌子,而是將茶盞摔了,此時她們兩人只怕已經被打死。
所以當她們回到了這裡,已顧不得背後火灼一般的疼痛,一邊哭著。一邊極力嘶聲求饒起來。
她們卻不知道,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之前要受地折磨。或許剛才被拖出去時。直接打死,對她們而言,還算是痛快點的解脫。
史靖見這兩人被送了回來,他沒有再口頭髮火,但臉上儘是冷厲之色。
半跪半趴在廳下的兩個丫鬟不敢抬頭去看他。但他只用一個字,即將這種冷厲之氣刺入她們的心底。
「說。」
……
男人一般都不太愛管家事裡的瑣碎。除了男人行事風格的原因,多半還因為家中自有大婦操辦這些事務。
但史家的情況好像有些例外。
史家大夫人雖然瘋病纏身多年,可是史靖仍然保留著她在府中的位置,看樣子似乎也是因為他相信大夫人終有一天能夠康復,這種信念一直持續了十幾年。
如果說史夫人是近幾年才瘋的,史靖不續弦也說得過去。但史夫人初顯瘋症的那一年,史靖也才不到四十歲的年紀。像他這樣一個官居高位的男人,能夠為自己的髮妻堅守到這一步,真是難得的讓人有些生疑了。
不過不管怎麼說,史靖這麼做似乎也還有另一個結果,他的家務事沒那麼複雜,府中沒什么女眷,也方便與那些客卿宴飲。
十多年來,這是史靖少有的一次,親手審辦家務事。這一次,連那位忠守史府多年的老管家也沒有被允許插手此事。
史靖兩朝為相,朝堂上的文爭、大獄裡的武鬥,什麼風浪沒見過,何況眼前的兩個丫鬟。
如果他真的決心要辦這兩個丫鬟,鐵打的人也得讓他掰卷了、烙出窟窿。
雖說女子當中也存在英傑,但男人辦事,多半還是比女人乾脆果決。對於史靖而言,下毒的事,只要排除了大夫人的嫌疑,一切就都容易了。
當然,在這件家案辦清後,史靖還明白了一個問題。
他之所以能夠這麼快就讓這兩個丫鬟招了,更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指使這兩個丫鬟做了諸多壞事的主子早已死了。
兩個丫鬟之所以在主使人死後還繼續作惡,是因為她們知道,若不一路辣手黑暗到底,早晚露餡,對她們自己而言,也就只能是死路。
而現在,在說與不說都得死的境地里,她們只能選擇似乎稍有活路一點的前者。
當兩個丫鬟將深藏在心裡十幾年,也積累了十幾年的罪惡全部說出口後,史靖只覺得仿佛是看見兩個面目猙獰的妖魔在面前不停嘔吐穢物,簡直噁心至極!令他憤怒至極!
他本該不會那麼容易就憤怒,但這兩個人做的事,全是施在他在乎的人身上,這便讓他無法容忍。
不論是怎樣的一個人,只要他還沒完全瘋魔掉,心裡總還是會有幾個在乎的人,這是人性不滅的一部分。而在乎的人越少的人。便越不能容忍他在乎的那個人有事。…
站起身準備離開花廳的那一刻,史靖的腦海里浮現出數種發泄憤怒的方法:杖斃、活埋、焚燒……
然而他最終只是長聲一嘆,壓下了心中這些狂躁情緒,但並非是消抹掉了,而是將其壓緊成一線,接近不留痕跡的埋藏在心底。
靜立了片刻後,史靖只輕輕說了一句:「帶她們下去吃點東西吧。」
他仿佛剛剛害了一場大病,身體初愈,精神卻還未恢復。
他當然不可能原諒這兩個丫鬟犯下的罪惡,但在得知妻子遭受過的種種非人般折磨之後。他亦有些無法原諒自己過往地疏失。
在史靖的聲音剛落下時,花廳里的三個護院家丁不禁面面相覷,一時皆無行動。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跪趴在地上的兩個丫鬟聞言也是怔住,看了看那三個護院,又盯向史靖出屋的背影。
史靖沒有再說第二句話,也沒有再回頭來補個眼色,就那麼拂袖走了。
沒有人知道史靖內心深處地想法。即便是從他的政敵當中,也難尋這樣的『知己』。然而相府里的下人此時都不難理明白一個問題,史靖絕對不會饒恕那兩個丫鬟。
那兩個賤婢折磨了他的髮妻十數年,手法之殘酷,令在旁聽著那兩個丫鬟陳述罪惡的三個護院家丁也都不禁睜目咬牙。
然而他在看著這兩人時,還能冷靜以待。便只有一種結論。
史靖已經以冰冷目光在這兩個賤婢白皙光潔的額頭上刻下一個『死』字,他看不見她們眼中的恐懼、額頭上的汗濕,他只當自己看著兩具屍體。
他不會把精神力用來與死人計較。
史靖離開花廳後。沒過多久,愣神相覷的三個護院家丁逐漸回過神來。三人再次對視了一下彼此的眼神,像是於無聲中決定了什麼,然後再次將兩個稍後一些恍然明白、嚎哭起來的丫鬟拖出了花廳。
……
史靖請了小半天的假回家一趟,主要是為了送別岑遲的事。附帶審理自己家裡這件擱置了幾天的罪案。
這件家案涉及到了一些史家的家務事,還有一些家醜。史靖一朝為相。不想聲張此事。他審人的經驗豐富,關在家裡自己辦,又能獲得更多他想知道的信息。
處置完那兩個惡奴,假時已經有些不夠用了,但當他在花廳里聽了那兩個丫鬟口述的事情經過後,他忽然非常想在走之前再去看一眼他的『蘭兒』。
儘管如今的蘭兒已經不能像十幾年前剛嫁給他時那樣,在他出門去官衙辦公時,站在家門口笑盈盈的目送他的背影,溫柔喚一聲:「路上小心。」
然而,當史靖走到妻子禁足而居的那處安靜院落前時,他剛準備抬腳邁進去,卻又退了出來。
他在心裡嘆了口氣,轉身又往回走。轎子就停在大門口,他必須快點回朝了。
回走了沒多遠,史靖忽然瞧見了一個有些眼熟的丫鬟。未等那丫鬟走太近,史靖便認出了她,正是他安排在岑遲身邊服侍的那個叫青薔的丫頭。
青薔入相府為仆,已經很有幾個年頭了,但自從將她安排到岑遲身邊後,她便較少與史靖碰面,但史靖並沒有因此忽略她的存在。事實上大抵是因為岑遲的緣故,史靖對這個丫頭的培養,還算得上是重視。
不過,因為史靖目前還有些拿不定岑遲的心思何為,所以暫時還沒有教青薔一些除了服侍人以外的別的東西,因此她的心性尚算得白紙一張,比剛才在花廳教訓的那兩個賤婢不知要單純多少。…
史靖看見了青薔,心裡一個念頭起了,便將其喚近身前,打量了一番。
青薔本來是貼身服侍岑遲的丫鬟,今天岑遲離開相府去了西北,她的精神卻仿佛比前幾天不分晝夜照顧岑遲那會兒更顯憔悴。
史靖仔細觀察了青薔幾眼後,感覺這丫頭似乎魂也丟了。她的魂不在這具本該富有青春活力的身軀里,大抵是跟著那輛馬車走了。
史靖在心裡不禁有些感懷,能用心用情的服侍人到這個地步,實屬難得,只是自己卻遲遲沒有看出服侍蘭兒的那兩個賤婢的污穢用心,實在是太大的失誤。看來對於家事。要想不出亂子,也是要從根源處著手的。
史靖知道青薔對岑遲的心意,並非主僕情那麼簡單,但他相信,只要青薔心性純徹,也能服侍好他的『蘭兒』,感情的培養往往只是時間問題。
「你很擔心岑遲?」注視了青薔片刻,史靖忽然問了一句。
青薔肩頭微微一顫,低聲道:「奴婢不敢僭越。」
史靖緩緩開口,仿佛只是在敘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想必你也知道。我的妻子雖然瘋了十幾年,我卻從未想過棄她不顧。但你可能不知道,當年我與妻子。皆出身寒門,能夠互相扶持一路走下去,直到後來我考取功名,在此期間她對我的意義,無人可以取代。」
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又道:「感情之事,無需刻意掩飾。至於身份問題,總能尋到解決之法。人間最貴是真情,它的貴不是因為價高,而是無法用財寶去衡量。」
在他人面前亮出自己最在乎的東西。這或許是很愚蠢的行為,但也可以說是對這個『他人』投出的極大信任。
從史靖的話中,青薔聽出了很多條她以前從不知曉的有關史老爺的過往故事。而在這其中,最令青薔感覺驚訝的,是一向嚴謹而忙碌的史老爺竟會在半路碰上她時,與她說及對『情』的態度。
微低著頭的青薔忍不住抬頭看了史靖一眼,就見他也正看向自己。她頓時又低下頭去,心裡冒出些說不明白原因的敬畏。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或許自己根本沒有資格跟老爺討論對待『情』的態度。
「從明天開始,你就到大夫人身邊服侍吧!」史靖忽然出聲,話題轉得極快,語氣里沒有留出讓青薔可以思考的空間,「今後大夫人就只有你一個丫頭服侍了,我還會派一個人待在你身邊,保護你的安全。」
他所說的這個安全,自然不是指大夫人再下毒的事,而是防止大夫人若再發瘋時,留個人在需要出手的時候制止一下。
雖然他沒有將這個話說得太過直白,但青薔也只會往這個方面想。而一旦想通這一點,她的心裡是滿懷感激的。
看著老爺離開的背影,儘管他沒有要求,有些後知後覺的青薔還是朝他跪了下來,認認真真叩了一個頭。
……
在行至大門口的路上,史靖又決定了一件事,召了管家近身,卻只在等他坐入轎子裡後,才示意官家湊到轎子側面的小窗處。
史靖沉著聲說道:「剛才領著大夫人去花廳的三個家丁,可有誰是本地人?」
管家壓著眉看了史靖一眼,沉吟著道:「三個都不是京都人,但其中有兩個人是堂兄弟關係。」
「讓那對堂兄弟回老家去,別再回來了,另外一人連同那兩個丫鬟……」史靖說到這兒,沉默了一下,片刻後才再開言,「把大夫人吃剩下的冰糖桂花糕送去,讓他們吃飽了好上路。」…
大夫人出身並不高貴,饞嘴的小食也比較尋常,她從小最愛吃的小食就是冰糖桂花糕。
史靖考取功名,終成顯赫地位後,便每天讓僕人去買足夠份的新鮮冰糖桂花糕,送給大夫人,讓她吃得開心,生活甜美。
後來大夫人瘋症頻發,住進了那處安靜小院,史靖也沒有斷了這個供應。
然而前幾天小院裡出事時,大夫人送給岑遲品嘗的茶點中,也有桂花糕。
儘管在岑遲中毒後,史靖親手著人將大夫人屋子裡儲的桂花糕和其它小食都檢驗了一遍,結果都是安全的,但他還是讓人把那些儲食全拿走了。
這事兒只過了幾天,清揀出來的一應糕點還有一部分留著沒扔,既是沒毒的,有個別僕人看著都還有些饞嘴,但是……史靖現在說了這樣的話,使得那管家明白了一個問題。
老管家目色微凝,但很快就垂目應諾。
面對史靖發出的這條了結三個人性命,並幾乎會毀掉兩個人一生的命令,大半輩子忠於史家的這位老僕人不會有一絲異議。
他是史靖最信任的心腹家僕,因而他也必不會辜負史靖的信任。至於那三個要死的人,之所以要死。則必定是辜負了史老爺的信任。
一句話即了結了三個人的性命,史靖的心裡仍然感覺有些煩躁,不是因為殺戮,而是因為他更為在乎的真相,那兩個丫鬟居然最終都沒有說出來。
她們對於之前所做下的惡行,小到趁大夫人不注意時朝她的粥碗裡吐了口痰,都點滴不敢漏掉地說了出來,卻唯獨死不承認在岑遲茶杯里下毒,然後嫁禍給大夫人的事是她們做的。
指使丫鬟對大夫人作惡的惡妾早已死去,史靖很清楚。唯一能對此事做出補償的,就是今後對他的『蘭兒』多一些關懷。
與此同時,史靖有些不相信。對於新一任的背後操控者,那兩個丫鬟能在死亡面前還那麼盡忠。
史靖忽然也有些懷疑起三兒子的那種猜測了。
但他暫時還找不出任何證據證明兒子的設想,或者應該說,就算他強找出證據來證明岑遲是自己給自己杯里下毒,可是這種毒真的很絕。史靖找了數個郎中來看,都判定了就是毒醫特別研製的那種毒藥,如果得不到解藥,可就真的難逃一死了。
這等同於自戕的行為,岑遲何苦這麼做?
即便他真的遭受什麼挫折打擊,憑他的性情。也斷然不會想到用死亡來解決問題。
難道是府中其他清客里出了問題?
史靖搖了搖頭,決定不再想這些紛繁的瑣碎。朝廷中自審的事才剛剛結束,海運又即將開始。不管是為了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還是警惕提防政敵的暗算,他都必須在此期間保持清醒的頭腦。
或許時間能夠證明一切。
史靖閉上眼沉思了片刻後,睜開眼又對轎子旁還躬著身的老管家緩緩說道:「大夫人身邊,安排青薔那丫頭去服侍。她若有需求,外院需盡力滿足。另外。安排小冷去大夫人的院子,負責安全護衛。」
管家連忙點頭道:「老奴會安排好老爺吩咐的這些,老爺安心。」
……
肩負相國重責,史靖是有權養幾個侍衛在身邊的。
其實除了他以外,諸多京官在自家宅子裡,都養有身懷武藝的護院,有些有錢商人家亦如是,意思都是差不多的。…
這個習慣是從前朝就衍生成的。雖然如今周已亡覆,新朝取而代之,但對於這個不言明的慣例,當朝皇帝並沒有命令禁止,只隱隱有提到過,人數不可過多。
這類功夫不俗的人,數量是與其護主的身位高低掛鉤的,但是有上限。
雖然史靖如今的身份,幾乎等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相府護院卻不足三十人,遠遠低於家養武侍的上限。
而只有在相府里資歷稍高一點的人才知道,在這二十幾個人里,只有十個人是相爺的近身侍衛。
這十個人個個武藝高強,是真正離相爺最近的侍從,常常輪流跟著相爺四下走動。無論相爺是在衙門辦公,或者登府訪友,他們仍與相爺形影不離。
除此之外,他們私下有一套稱號,謂:十家將。
這十個人有排行,卻既不是以年齡排,也不是以武功高低為序,而是由相爺親自排出的順序。
雖然連十家將自己也不知道相爺排序的依據是什麼,但他們只需要明白一件事就夠了,護衛相爺的安全是他們的終身使命。
十同史,這也許就已經算是說明問題了吧!
史靖口中所喚的小冷,在十家將中排行第六位,除了喊順口的被喚作冷六之外,他還有一個本名,叫冷意。
冷意除了在十家將中排行較為靠後之外,他還是這十個人里,年紀最小的一個,今年中元節才剛滿十三歲。
可能是因為常常練武的緣故所致,十三歲的冷意,身板成長得比同齡少年人高大許多,樣貌看著也很是精神,與十家將兄弟間也處得十分融洽。
然而冷意的身高雖然拔上來了,臉孔上卻還留存著些許孩子氣。
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從他入相府那天開始,一直到現在。史靖都還沒有讓他擔負過外出護衛的工作,只讓他留守相府。
因為常常周轉於相府庭院,來回巡視安宅,他漸漸的幾乎成了十家將內部的傳話筒。
冷意從每天輪班隨史靖出入各地的十家將兄弟那裡,打聽外面的見聞,又將府內每天發生的事告訴外出的兄弟,由此也很受十兄弟相互之間的關愛。
但不論如何,與其他九人比較起來,冷意還是常常容易覺得自己是十人之中唯一吃閒飯的那一個。他覺得留守相府的護院家丁已經有那麼多,似乎是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所以,當冷意聽來找他的老管家說,相爺對他有新的派遣。正在拿著一塊軟布擦著刀刃的他頓時還刀入鞘,「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身,滿眼期待。
然而,當他聽老管家說完後頭那半句話,他的神色頓時又有些萎頓起來。
說是新派遣。其實仍然是不需要出府的工作,並且活動的範圍似乎還更為侷促了。
老管家在史府效勞大半輩子,幾乎是看著冷意從一個小男孩長到如今的個頭,也是很喜歡這個十分年輕、朝氣蓬勃的少年人。
看見冷意極年輕的臉龐上現出些頹然,他本不好多說什麼,但在吩咐完相爺的指派。轉身要離開之際,他又遲疑了,最終還是忍不住勸慰道:「別看你以後似乎多半時間都只能在那小院子裡活動。但與之同時的,你要擔負的是保護大夫人的責任,而且還是不能換崗換班的。你可知道相爺有多希望大夫人能夠早一天好轉?相爺對你的期望並不小。」…
冷意聞言神情微動,沉默片刻後忽然道:「管家大叔,我會做好這份工作的。」
……
葉府。
吃完晚飯。莫葉在廳中坐了一會兒,但很快她就坐不下去了。因為空蕩蕩的客廳就她一個人待著。葉老爺出事了,前幾天她印象里那個處處透著淡淡溫暖人情味兒的葉府,瞬間就清冷下來,似乎變得比風過堂不凝的寬敞宋宅還要清冷。
出了客廳,莫葉慢慢踱到了庭院間。葉宅不大,今天又因為出了事,屋檐下以及迴廊間的燈火全部點燃,素色燈籠紙將燈光也暈染成淡素顏色,很容易就映亮了庭院間每個角落。
也許是因為心中有事牽掛,也許是受了庭院間過於明亮的燈火所影響,莫葉在院子裡來迴轉了幾圈,直到她回到屋檐下,在上台階那會兒稍微抬了一下頭,才發現天空中懸滿的星辰,閃亮而幽遠——這天,白晝時烏雲密布、大雨瓢潑,但到了夜裡,悄然就放晴了。
望著滿天星辰,莫葉忽然心生一個想像,假如將這晴天雨天的順序換過來,是不是就可以改變今天這些不好的事?或者將早間的雨降落的時間往前推進半個時辰,那麼葉叔叔回來時可能就不會騎馬了?
在這個念頭剛從腦海里冒出來時,莫葉眼中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絲新奇神情,不過她很快又自個兒搖頭止住了這個想法,默然在心裡說道:以前師父就不止一次地說過,他不相信人的意念可以改變天氣變化,更別提左右時間了……
不知不覺又想念起師父,莫葉目色忽然一黯,嘆了口氣。
「你在擔心葉家的事?」
阮洛的聲音忽然傳來,莫葉微微愣神,視線稍偏,就看見由對面行來的他,已經距自己很近了。
不知不覺竟走神得這麼厲害,但又並非是阮洛話里所提的那件事,實是自己心裡現在還不能說出口的一個秘密,莫葉只能勉強一笑,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承認,大致應該是在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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