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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厲撐身站起,以傘劍作拐杖,拄著慢慢走到鐵索橋頭,躬身低頭仔細檢查了一番,然後轉過臉來看著莫葉說道:「買你命的東家至少有兩位,而且就目前情況看來,這兩位出錢的東家,有著相互悖逆的要求。橋的這一頭沒有發現問題,但不可排除另一端會不會被人動了手腳,我的建議是,你先趕馬過去探路。」
經過之前的數番交談,現在莫葉對眼前這個陌路人雖然還有三分警惕,但對他的信任則有七分。所以現狀就是,他說出來的話她大致是相信的,即便還會斟酌一番,那也是建立在他原話基礎上的一種排除手段。結果就是,對於他的話,她都會先考慮接納,緩一步再才排查疑點,不似幾天前那樣,對他說的每一個字都飽含抗拒心理。
未來不可預料,但至少在這一刻,兩人以合作為目的,相互間的投誠已經接近透明化。
也許是因為自知死期將至,但也可能跟這種投誠心理有關,凌厲心裡會偶然生出放別人活路的念頭。而在這一刻,莫葉的心境也起了些微變化,有一絲的不忍。
她牽馬走近橋頭,在趕馬過去之前,她遲疑了片刻沒有動作,然後就開口說了句:「你真的不打算過去麼?」
凌厲搖了搖頭,沉默了片刻後忽然說道:「能麻煩你替我做一件事麼?」
莫葉不假思索地道:「什麼事?」
凌厲忽然笑了,並不立即回答,只是輕聲說道:「你竟絲毫不再猶豫,這讓我有些不習慣。」
「要死的人了還那麼多廢話?」莫葉擰眉瞪眼。
「正是因此,我才想多做一番試探。我在這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反而更加不想遺言所託非人。」凌厲說到這裡,臉上微笑里流露出一抹諷意,「回想起來這一路上的經歷,我在你眼裡應該是一個貪婪的人吧。對你並未有過絲毫好處,現在卻憑空要求這麼多。」
「不,你對我的幫助很大。」莫葉慢慢舒展雙眉,認真地道:「關於我的身世。你告知的那些資料,雖然在你看來或許只是一紙背的熟絡的任務檔案,但對我而言,卻是時間與金錢都求不得的東西。你解答了我心裡很多的疑惑,如果你是貪婪的,完全可以將它們拆開,以此對我提出諸多要求……」
凌厲忽然咧唇插話進來:「必須承認,你這麼誇獎我,很能令我感覺心情舒暢,所以我忍不住想再做一件對你而言的好事。提醒你一句。人心沒有那麼簡單,我沒有將問題拆開與你交換,以獲得更大利益,是因為我怕不投誠,你也會在事後連一個承諾都不兌現。反正我死之後。沒有人來監督你守不守諾。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概率更大的原因,我的時間不多了,耗不下去了才能這麼直言相告,而非全然是善意所驅。」
在凌厲說這番話的過程中,莫葉臉上神情連續起了數番變化。的確,他的這番話存在一定的道理。人心之多變,遠多過人能掌握的道理,他說的這些設計,她剛才竟無一絲察覺。
但很快,莫葉再次舒展開眉眼,在凌厲的話音落下時。淡然說道:「判斷人心善惡,我的確沒有你經驗充沛,但世間善惡終沒有絕對的裁決法則,很多時候只是立場不同、利益面不同。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的師父教我練字。那些字帖其實都是他精心挑選過的,很多文章在當時我並不能理解,但拿來練筆得多了,至少先記住了大概。其中有一句話,現在我終於理解並深信了。」…
她略微頓聲,整理了一下思緒,然後才接著道:「字帖有言:人事善惡不明時,以利弊稱量。就有些如現在,我不知道你心裡對我的善意有幾分,你又是不是一個大jian大惡之人,你的人生路徑與我完全不相關,所以我無法評判這些。我只需要知道,至少在這一截時間裡,你對我是沒有惡意的,便足夠了。」
凌厲目色一動,輕聲說道:「這是否就是最初你同意與我短暫合作的原因?」
莫葉點了一下頭,說道:「人心會變,因而敵對關係有時也會更改,譬如……後事難料,但你我現在至少有幾個時辰的合作關係。」
「你真的有一位很好的師父。」凌厲忽然說出這句話來,意境頗有些突兀。
莫葉聽得此話,先是微微一怔,然後慢慢垂下頭。但她只沉默了片刻工夫,很快就抬起頭來,心緒收整平靜,拾起之前還未言盡的事情,正色說道:「你的遺言,可以說了。如果是我能做到的,就算你死後沒有誰替你監視我,我也會守承的。」
話說到這裡,她忽然一挑眉尾,又補充說了句:「我可是林安遠一手教出來的弟子,一旦答應了的事,又怎會做小人呢。」
凌厲失聲一笑,點點頭:「我信你。」
深深一個呼吸過後,他才緩慢接著說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明年的這個時候,你若還活著,請你再來一趟這橋頭,幫我燒些紙錢。」
聽了他這話,莫葉臉上頓時滿是訝異。
但她臉上的異色很快皆自散去,表現出理解的平靜面容,點點頭說道:「我答應你。」
凌厲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多說什麼感謝的話,只是視線在莫葉臉上定格了片刻,然後就平伸出一隻手,向鐵索橋的另外一端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莫葉將馬鞍上掛著的那把加厚又加長、樣子有些奇怪的鐮刀取下,然後就要趕馬過橋。
但就在這時,她忽然又轉過臉看向滿臉倦容站在橋頭的那個年輕殺手,遲疑了一下,才開口說了句:「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兒。」
「我姓凌。」凌厲沉默了一會兒才開的口,「這一點倒是從一開始就沒有騙你。」
莫葉禁不住扯了扯嘴角,她知道他是在暗示那張偽造了林杉筆跡的定親手書。
在那張假的聘書上,他的身份是她的未婚夫。聘書不僅模仿了林杉的字跡,還有模有樣蓋上了林杉的印鑑,在京都一度騙過了不知多少人。
就在莫葉動了動嘴角。似乎有什麼話欲言又止的時候,她就聽那姓凌的年輕人接著又道:「單名一個『厲』字。」
莫葉吞下本來想說、也已到了嘴邊的那句話,語氣裡帶著調侃意味的另起一言:「你的確很厲害。」
「你也不落多少,厲字那麼多。你只用一句話就言中了。」略微頓聲,隨後他問了句:「一路同行有幾天了,你會問我的事情,皆關乎你自己,為何到了這時,忽然問我的姓名?」
「問清楚了我自己的事情,順便問候你一聲,有什麼關係麼?」莫葉調侃了一句,但很快她就又收起了這種情緒,很認真地說道:「我會在替你捎錢的時候。念你的名字,我聽人說,身死異地的人,要收陰祿就必須這麼做。」
凌厲微微一怔,旋即回過神來。含笑點頭說道:「既是如此,凌某言謝了。」…
莫葉不再多說什麼,扯了手中韁繩,將那匹黑馬拉到橋頭,然後朝馬臀拍了一掌。
詭異的一幕出現了,黑馬受此一掌,只是向前邁出一步便止蹄。前蹄還未觸到鐵索橋頭的第一塊橫底板。
這頗具靈性的牲口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萬丈深淵上懸掛的一道鐵索橋,在凌厲看來,或許隱藏危險。如果他的估測是真實情況,那麼這匹黑馬一旦走上去,或許就等於走向死亡。而凌厲要馬先行,本也是為了讓它探路。冒著生死危險又如何呢,它只是一匹馬。
然而這匹馬從未走過這種橋,雖然它不知道走上去可能意味著如何殘酷的結局,但作為牲口,其實比人更敏感於潛在危險。它此時頓足不前。可以說是它怯懦,但也不排除它能感受到生死危機。
莫葉心裡當然也很清楚,凌厲要馬先行的用意,這在她看來也是必然之事。
但在必然之前,她決定做些微補償。她伸出手,撫在了黑馬的脖子上,緩慢捋動它光滑黑亮的鬃毛。
這牲口,最是享受這種待遇。
黑馬果然輕嘶了一聲,揚了揚馬首,再度表現出那種頗為享受的姿態。而在片刻後,它忽然就伏低頭,還沾著青綠草屑的馬舌長長探出,看準了莫葉的臉龐,又一次貼了過來。
——真是有怎樣的主人就有怎樣的牲口,這貨偷香的方式,也是「一招鮮」吶!
莫葉默默在心裡腹誹了黑馬的前任主人一句,與此同時,自然垂在身側的手條件反射似的揚起——自從在這野外碰到這匹名馬之後,不過一天時間,它就數度試圖舔她的臉,以至於她對此也養出了順手甩耳光的慣性fan應,當然前提得是這匹馬先伸舌頭——但這一次,莫葉揚起手卻沒有扇下去,所謂高高舉起,隨後只是輕輕放下。
手掌在馬臉上磨蹭了一下,莫葉抿緊嘴唇,暗暗道了句:馬臉,果然很長。
與此同時,小名叫做「細黑」的名馬也終於得償所願,享用到眼前這位女主人的臉是何滋味。
黑馬舔完莫葉的臉,接著又舔了她的手,最後收回長舌時,它「啪啦啪啦」將一對豎著的馬耳甩得直響,這表達的似乎是一種心滿意足的姿態。
看著莫葉用衣袖不停擦臉,一旁的凌厲忽然出聲:「你似乎不止是對將死之人、連對將死的牲口也頗有耐心與善意。」
「在這個問題上,我面前算與你志同道合,也沒有死都要拉上一個墊背的這種癖好。」莫葉說完這話,稍稍頓聲,然後她斂容看著凌厲,認真地道:「是不是你又發覺,這樣的我有什麼不妥?」
凌厲緩慢說道:「你的精神嗅覺還算不弱,的確,我想提醒你一聲,死亡在所有人身上表現出的並不全然是死亡,有時會成為一種博取同情的手段。你缺乏某種歷練,對死亡的態度過於單純,小心為上。」
莫葉默不作聲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才道:「你能對我如此直言相告,絲毫不擔心我用你教的這一套來揣測你。可見至少在此時,你沒有以死來博取我同情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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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王晴、王泓姐弟倆詳談甚歡時,華陽宮殿門口,不知何時站住了一個中年男人。
此人腳踏登雲靴。一身明黃袍服,雪銀絲線繡作祥雲在肩,赤炎絲線繡飛龍圖騰在胸前,青玉帶懸紫珠流蘇,傍晚已趨微弱的夕陽光輝落在他的身上,反照出流光溢彩、傲然風華。…
皇帝駕到。
殿內正在談話的姐弟倆人卻沒有提前聽見半點聲響,御駕到達,負責唱迎的太監啞了不成?
皇帝來得有些突然,而且沒有給人半刻準備時間,儘管他是殿內這姐弟倆的父親。但他就這麼直刺刺站在門口,還是把室內他的兩個孩子嚇了一大跳。
雖然都已成年,但面對父皇,王晴與王泓姐弟倆還是一齊露出了孩子般的怯意。他們乍然看見門口的中年男人時,還在座位上怔神片刻。然後才離席朝父皇大禮跪拜。
皇帝伸出雙手,一左一右將膝下一雙兒女虛扶起身,帝君不怒自威的臉上,現出一抹父親面對兒女時才會露出的慈愛微笑。
寒暄了幾句,三人循序坐下。
王泓正準備喚僕婢服侍茶點,卻見父親揮了一下衣袖。心中念頭略轉,王泓便明白過來。之前沒有太監唱迎,此刻自己寢宮裡那群平時眼勁無比機靈的奴僕,也不見一個人進來服侍,顯然是父皇提前有所動作,為的是將閒雜人等排除在外,父子倆才好說些體己話。
只是一想到有什麼體己話會由身為國君的父親提出來。王泓的心不禁懸到了半空。
父皇是習武之人,且內家修為不俗,據傳如此練功之法,不僅可以強身健體,而且練得久了。視聽五感也會比尋常人要敏銳許多。剛才自己與公主姐姐的談話,父皇肯定在門外聽見了,只是不知道聽去了多少。
皇帝坐正身形,甫一開口,話題果然來得異常直接,且主次分明。
「聽說你母妃親手調教出來的奴僕,派到你的寢宮,卻招你厭煩,朕特地擇了空暇來看看。」略頓了頓,皇帝才接著開口,一語點中王泓所畏,「你們姐弟倆的談話,朕全都聽見了。你盡可氣惱,朕遣開門外所有奴婢,就是為了不驚擾你們,朕才好聽得你們究竟在說什麼。」
王泓嘴角輕微抽搐,一時無言以對。
王晴身為女兒的優勢這會兒就展現出來了,她亦是先怔了怔,緊接著就撇嘴朝父親撒嬌耍賴,嘟囔不依說道:「父皇,您身為一國主君,居然還做聽角的事,聽角也就罷了,還這麼冠冕堂皇,天下有這麼奇怪的君王嘛!」
王晴敢這麼開嗓,自然是賴著皇帝的寵。皇帝目光轉向王晴,不僅不惱,還挑唇一笑,然後用一種接近義正言辭的口吻說道:「如何沒有?否則你眼前是哪個君王?天下若真沒有一個聽角的君王,朕就來做這前無古人的第一位。」
王晴連忙順杆子往上爬的賣乖,纖秀的手指拱在臉前握團,笑嘻嘻說道:「父皇不愧是女兒心中的英雄榜樣!」
「朕治過的奸佞不少,卻對你的調皮無可奈何。」皇帝看著長女手中那半似作揖又不太像的動作,輕嘆一聲,接著漸漸收斂笑容,又道:「今日父皇來此,有些事情要囑咐皇子。晴兒,你不可調皮。」
「父皇,女兒都長大了,您還用『調皮』來說女兒。」王晴垂目伸指颳了一下自己的臉頰,略顯羞赧。
皇帝含笑說道:「養女兒也就小時候好,活潑可愛,俏皮聽話,等到長大了,就飛去別人家了。」
一旁的二皇子王泓聽見這話,視線不自覺的就找到公主王晴身上去了,果然就見王晴臉色有異。
他記得去年王晴想了不少辦法,才避過那些個貴族公子舉辦的「品花會」。表面是觀花作詩大會,實質目的就是為了貴族聯姻。「品花會」每年都會有,早些年王晴花齡未至,參會就是好玩,但最近這幾年就有些難捱了。…
在南國,女子十三歲點翠,也就是可以定親;十五歲及笄,也就是達到可以成親的年紀。皇姐今年將滿十八歲。算是大姑娘了,早年她去「品花會」湊熱鬧,那些婆姨們雖然口頭上沒說什麼,其實早對她留印象了。於是。近幾年她就算避過不去「品花會」,也自會有世家貴族的請帖紛至沓來,僅僅思索推拒的理由,都是一大難事。
每年這個時候,葉家那小丫頭的鬼招就到了建功期了。但是隨著時間推移,年齡增長,葉家小妹就算巧招齊出,也阻止不了一件事了。以往葉家小妹的小招能管用,其實皇帝的縱容也是原因之一。就這麼一個女兒,皇帝自己都捨不得嫁出去。但今天皇帝這看似隨口一句話,仿佛就等於下達了一道命令:女大不中留。
若是生在尋常人家,養了個老閨女也不算什麼奇醜。但在皇帝家,下頭千萬雙眼睛盯著呢,公主又只有一位。到了年紀不嫁,或是真的養成老閨女,皇家顏面就難擱了。
身為帝女,王晴當然有自知之明,如果再尋不到意中人,那便只能依宮規女誡的指引,便只能找身世家境對得上的貴公子嫁了、感情方面能湊活也就不奢求什麼了。
可道理人人都會講。能不能真正這麼去做,卻是因人而異。想到離今年的「品花會」不到半年時間,而父皇此時流露出的態度,似乎也準備放手了,王晴心裡頓時結郁。
垂首沉默了片刻,王晴抬起頭來。臉上笑容斂去大半,恢復了公主的端莊姿態,慢慢說道:「既然父皇與皇弟有事商談,兒臣就先行迴避了。」
王晴說罷便要起身拜辭,卻在這時。見父皇抬袖為止,說道:「晴兒,你有必要留下來一起聽。」
肩頭微動,正要起身離坐的王晴聞言只得又坐了回來。
「你雖是女子,但身為王家長女,你與長兄一樣也有看管弟弟的義務。雖然你終是會嫁出去的,但在此之前,你仍不可鬆懈這一義務。朕終日為國務奔忙,許多時候,都需要你代領照看弟弟的職責。今天朕與皇子的交談,你認真聽了,以後就照此監督。」皇帝的話說到這裡,略微停頓,然後又補充了一句:「德妃雖然是皇子養母,但年紀有差,同樣的話,有時候她說不如你說管用。」
公主王晴與二皇子王泓聽完皇帝這一番話,臉上神情一齊嚴整起來。
王晴認真回應道:「兒臣謹遵父皇旨意。」說罷,她的視線往王泓身上掃了一下。
皇帝點了點頭,對於大女兒的鄭重表態,他很滿意。接著,他轉目看向王泓,揭開重點話題:「泓兒,你也已經長大成人。若在尋常人家,子十五歲即可定親。而你已年滿十七,朕卻壓下了禮部、戶部那邊的主張,本來是打算等再過兩年,撮合你跟葉醫師的小女並蒂。葉醫師醫技溫穩,又有著多年為你診脈療養的經驗,比誰都了解你的體質,與葉家收攏關係,穩定下來,對你有益無害。」
王泓與葉正名的女兒在年齡上相距六歲,現在看來,葉家女兒才十一歲,黃毛小丫頭一個,的確不怎麼般配。但若再等幾年,葉家女長到十五、六歲時,王泓也才二十出頭,這樣一對站到一起,就沒什麼問題了。何況皇帝提到的那個醫家環境,對先天體弱的王泓而言,確實是可終身受益的大禮。…
類似的話,其實三年前王泓將至十五歲時,皇帝就對他提起過。
那時葉正名還在太醫局述職,葉諾諾不時會來宮裡找公主嬉玩,借著其父常常需要走動華陽宮的機會,結識了二皇子王泓,沒想到倆人很快打成一片。倆人的興趣所向雖然不同,一靜一動,但貴在無話不談,性格契合得很好。那時眼光長遠的皇帝見此一幕,就已經時間超前的做好了一個打算。
然而話至半途,皇帝忽然嘆了口氣,話鋒一轉,接著說道:「但現在這件事只能懸起來了,因為葉正名已經把女兒許給了阮家小子,並且這件事情葉丫頭自己都認可了。阮家對王家建的功勳,朕一直找不到出口償報,愧對承綱兄臨終託付,這個時刻,實在做不得插手奪取之事。」
王泓雖然與葉正名的獨生女兒葉諾諾在嬉玩的道路上很合得來。但他內心其實一直把葉諾諾當妹妹看待,如果父皇先前的那個主張真的落實下來,自己終有一天會娶葉諾諾為妻,他亦能做到相敬如賓。細心呵護。但這是一種相依相守近乎親情的情感,與痴愛還有一段距離。
所以現在王泓從父皇話里得知,自己與葉諾諾還未宣諸眾口的定親計劃打了水漂,他心裡其實並沒有什麼不舍情緒。而得知與葉諾諾定親的是阮洛,他雖然覺得有些意外,因為阮洛與葉諾諾的年紀差距更遠,並且他是三年前才回的京都,在此之前葉家、阮家毫無來往,這親事來得未免太快。
但回過神來仔細想想,這門親事其實並不算差。阮洛性情溫和、頭腦敏捷。在京都商界混得風生水起,王泓深居宮中也有所耳聞。早年王泓就常從父皇散碎言談中得知,王家能逆襲京都改變整個家族命運,阮洛的父親功勳卓著。得見阮家遺骨長大成人,收穫人生。王泓也只會誠心祝福。
關鍵還是葉正名這個准岳父相中的女婿,葉諾諾也沒有反對,好似小姑娘自己也喜歡——若不喜歡,她鐵定要鬧到宮裡來,找他這哥哥訴苦——如此看來,這二人便近乎是天作之和了。
見父皇的臉上遺憾神情頗為深沉,似乎他反而特別在乎此事。王泓微微一笑,正準備說些疏導緩和的話。
可就在這時,皇帝突然朝桌上拍了一掌,臉上慍意隱現,沉聲說道:「姓葉的這老小子簡直可惡,他也真敢想。女兒才十歲,去年他就把這事給定了。要知道,當初朕遲遲未開口,就是見葉家丫頭還小,忌於這事鋪張開來會嚇著小女娃……早知事情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朕應該更早下手。」
話說到這兒,他又嘆了口氣,語勢稍緩,輕輕搖頭說道:「不過,有些方面朕也得向葉正名學習,譬如這嫁女兒的學問,挑女婿的學問,這老小子一下占了倆,可恨。」
此時他的話里就算不帶最後那兩個字,他那坐在身旁認真聆聽的一雙兒女也都感受到了:恨意。
不是仇恨,而是眼看著快到手的果實被人頃刻撈走,因此所生的妒念不甘。
誰說皇帝就沒有嫉妒心。只是一代君王的妒念不會浮誇的表現在臉上,也不會像婦人那樣將嫉妒累積於心直到腐爛。帝王之妒,往往緊隨其後的就是征討與掠奪。
但面對葉正名代表的葉家一千餘口族人慘死的債,面對阮洛背後阮承綱臨終前緊緊攢著手不放地託付,南昭新君王熾又做不到僅為了一房兒媳,就對這兩個人征伐。…
所以他只能將心中的妒念擱在手心,拍到了桌案上。這有失為帝者姿儀的一拍,便等於當著兒子的面,撂下了這件事,以後不會再提了。
不過,他突然來這一手,倒是嚇得王晴、王泓姐弟倆心肝一顫。
眼瞧著父皇在當桌一掌過後,臉色漸漸平緩下來,王泓這才戚戚然提了一句自己的想法:「葉諾諾、阮洛,這兩個人的名字有著一個同音,也許正是天造的良緣。兒臣無此緣分,也許不算是損失。」
王泓沒有料到,這本來大意為勸慰、沒什麼實質的一句話,竟得到了父皇極為認真的贊同回應。
皇帝點了點頭,然後溫和看著王泓說道:「身為皇子,能取就能舍,這一點很好。少了一個葉家丫頭,這不算什麼。禮部戶部早就合擬了秀女名單,只是被朕壓著,你才不知曉。雖然這名單里充雜了一些個刁蠻貴女,還有斜眼歪嘴登不上檯面的,八成是收受賄賂強填進來的,不過,裡面也有不少佳麗淑女,你擇空看看。後宮也冷清多年了,你添一位王妃,或者你實在沒有喜歡的,添一位側妃,有個人貼身照料你的起居,你煩那些奴僕,盡可交給王妃調教,自然省了你心煩。」
王泓內心暗暗倒抽一口涼氣,沒想到父皇雷厲風行的做事風格,在挑兒媳這事兒上也表現得這麼明顯。然而他心裡對挑選王妃的事雖然毫不熱忱,但卻忌憚於有絲毫的表露,只得連忙口頭上先把事情接下來。
皇帝囑咐完皇子這邊,微微側臉。看著公主王晴說道:「選駙馬的事,也不能再耽擱了,但父皇終是希望你能覓得真心所愛,所以今年的『品花會』讓皇子陪你去。不過,也不一定必須得是在會上挑人。總之,父皇還能給你的自由選夫時間,也就是在今年以內,過了年關若還無結果,那就只能也由禮部、戶部來預擬名單了。」
王晴連忙乖順的應下此事,其實心裡也是隱隱一抽,悄然與王泓對視了一眼,掠得些許同樣的情緒,最後付之微澀一笑。
憑皇帝在朝會上練出的一顧二十人的眼裡。這對姐弟眼神里搞的這點小動作其實絲毫未逃脫他的注意,以前他是不忍心削除孩子的這點自然心性,但時至現在,他必須給予提醒了。
覆在桌案上的手屈起一指輕輕敲了敲,皇帝肅容說道:「結親這件事。朕給你們兩個的選擇空間已經足夠充分,但也僅至於此。身在帝王家,許多時候都可能要面對身不由己的抉擇,那麼多雙眼睛注視著,無法棄權不選。娶媳、招婿這類尋常人家的家務事,在皇家都擺到檯面上讓人指點,一個不留神。便招致話柄。總有些言官便嗜好藉此生事,如蒼蠅在耳邊噪,皇子你現在應該能體會到,父皇的為難之處。」
二皇子王泓很快就想到華陽宮裡那群新來的奴婢,張口閉口規矩,皇子不能做這不能動那的。其實比起父皇平時要面對的噪音,簡直就不值一提了。
王泓臉上滑過一絲慚色,嗓音微沉說道:「兒臣不能替父皇分憂,還任性給父皇增添負擔,實屬為臣為子的不該。」
一旁的公主王晴咬著嘴唇躊躇了片刻。也開口說道:「兒臣亦愧對父皇,駙馬之事,兒臣不會再散漫對待。」
「成婚這事,對女子而言,總是要比男子吃虧些。駙馬只能有一個,父皇還是希望你能幸福。這可是關係到終身的大事,你也不要為求速度而草率決定。」皇帝側了側身,伸手探到王晴肩後,像她小時候那樣,愛憐地揉了揉她的頭髮,「看上了誰,記得先不要表露出來,把名字告訴父皇。誰想娶朕的寶貝女兒,不往上查清他們家五代,朕怎麼放心。不安分的人,連公主的半根手指頭都別想有機會碰了。」…
皇帝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只有慈愛的微笑,而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同樣是笑的方式,這二者之間,在此時的意義可是相差了千萬里。
二皇子王泓知道他的父皇手裡有五組人,雖然兩組交給了林先生,兩組交給了厲統領,他自己手裡只有一組人,但這組人連北國皇宮內部都滲透進去了,諜報之能可見一斑。用這樣的能手查未來女婿的家世背景,嘖嘖……怕是連人家祖墳里有什麼陪葬寶貝都能神不知鬼不覺掘出來、數清了,往上回稟數據了。
王晴沒有說話,只是微微紅著俏臉,輕輕點頭「嗯」了一聲。
王泓輕微扯了一下嘴角,沒有說話。
家世沒有問題,就能保證攜手百年好合麼?王泓不知道,他只確定,皇帝說的這番話,是一個父親對女兒能做到的最大保護力了。
王泓剛剛這麼一走神,就見父皇慈愛中隱現銳利的目光掃來,丟了一句:「你也一樣。」
王泓再次倒抽一口涼氣,只是點了點頭,沒敢多言。
皇帝鬆開了揉著女兒頭髮的手,坐正身形,側臉朝王泓看來,慢慢說道:「你的身體不太好,小時候頗多兇險,如今長大了,身體似乎養好了些,卻也不可大意。朕原本是打算讓姓葉的那老小子把醫術傳給諾諾那丫頭,今後你能得這樣一位王妃,朕才真正放心。現在這事兒不成了,朕不奢望你娶得神醫王妃,這世上既知皇家規矩體面又醫術高超的女子實在太難尋,朕只希望你的王妃至少秉性純良,是個賢內助,少些勾心鬥角,多體貼自己的夫君。朕就兩位皇子,在京都又沒有親族積累根基,不得不防著可能有人往秀女里摻惡,你要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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