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滄錄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最後的博弈
易瀟扶著石壁，他看著顧勝城。</p>
顧勝城同樣看著他。</p>
「所以呢？」</p>
易瀟笑了笑，他從不認為，顧勝城是一個好心的人，天門裡藏著的，也許是能夠復活秋水的東西，也許是能夠殺死自己的東西，可是無論哪一種，顧勝城都不可能放棄，平白無故把這個機會拱手讓給自己。</p>
顧勝城也笑了。</p>
他很久沒有笑過了。</p>
上一次笑，是在鹿珈鎮，哄秋水入睡的時候，他把臉貼在秋水的額前，感應著溫熱的彌留。</p>
他緩緩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一側。</p>
「所以......我閉上了眼睛。」</p>
顧勝城的笑，不再是那種肆意而張狂的笑，而是平靜而陰柔，內斂而溫和的笑容，反而是這樣的笑容，讓人覺得心頭不寒而慄。</p>
「我要去聽。」</p>
「聽到這個墓里的每一個聲音。」</p>
「我知道你也想知道......這裡究竟存在著什麼樣的規律，無論與破局有沒有關係，信息的對等，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p>
「所以你也一定會去聽，會把呼吸聲音調到與我一樣的頻率，作為衡量的唯一標準，這樣更好，我可以拿你作為校正自己對錯的標杆，每一次的錯亂，都可以儘快的得到修正。」</p>
玄黑長袍隨風掠起。</p>
顧勝城輕輕抬起頭來，望著墓頂的天光，感慨說道：「外面的人沒有說錯，我們兩個人，或許是生來便註定的宿敵......現在困在這個墓里，誰也解不開棋局，誰也殺不死誰，看起來就要這麼死在一起了，而且死的很憋屈，距離天門只差一步之遙。」</p>
易瀟嘴唇有些蒼白，他眯起眼，似乎意識到了顧勝城話語之中，某些不經意間流露出的信息。</p>
顧勝城柔聲說道：「可是有兩點，似乎不太對。」</p>
「誰也解不開棋局？」</p>
顧勝城攤開雙臂，感應著微風穿過身子，從黑袍的間隙之間掠起，飄忽之中，虛無的形體通過生死墨盤，最後來到天門，刮動草屑，紛紛揚揚。</p>
「我忍了很久，真的很久。」</p>
顧勝城深深凝視著易瀟，認真說道：「在離開風庭城後，我就在思考著讀心相的弱點。身負讀心相的傳承，天生就是棋秤上的皇者，他們是沒有弱點的棋手。」</p>
「沒有弱點，卻有缺點。我找到了他們的缺點。」</p>
「所以我有著可以破開這裡棋局的辦法。」</p>
小殿下扶著石壁，忽然笑了。</p>
他的笑聲聽起來並不開心，而是帶著一些好笑，嘲諷的意味。</p>
「如果你真的可以破開棋局......那麼現在便請你破開，去到天門好了。」</p>
易瀟平靜看著顧勝城，忽然收斂笑意，道：「何必要浪費時間跟我炫耀？」</p>
「你大可以進入天門，去看看那裡有沒有你心心念念想要的東西。」</p>
「去把秋水復活。」</p>
「或者把我殺死。」</p>
顧勝城笑了，依舊是那種溫和而人畜無害的笑容。</p>
小殿下盯著顧勝城的笑臉，的心頭始終纏繞著一陣煩躁，他說不清楚這種煩躁從何而來，潛意識的直覺卻告訴自己，對面的那個男人，並沒有刻意欺騙。</p>
顧勝城說道：「你說的很對。」</p>
他忽然很誠懇的說道：「我有著破開讀心相棋局的辦法，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需要你，還有你的株蓮相。」</p>
易瀟沉默了那麼一剎那。</p>
他像是聽到了笑話，然後確認了顧勝城真的說出了這番話。</p>
可是這個笑話並不好笑。</p>
因為顧勝城輕聲說道：「這墓里第二個不對的地方，就是......誰也殺不死誰。」</p>
他漠然看著易瀟，拿著一種無比冷血的聲音，緩慢說道：「如果你不幫我，那麼我就殺了你。」</p>
第二個不好笑的笑話。</p>
易瀟面色陰晴不定。</p>
顧勝城輕輕問了一句。</p>
「你覺得.......了解這墓里的規律，對你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p>
易瀟的面色忽然有些難看，他明白了顧勝城說這句話的意思。</p>
他也終於明白了自己心中的煩躁從何而來。</p>
他明白了顧勝城的意思，於是這股煩躁徹底散去......先是變成了微惘，接著變成了不安。</p>
攤開雙臂的顧勝城，穿過他雙臂的微風逐漸加大，而後變成了一股劇烈而狂暴的大風，席捲著墓頂，刮擦著天光，轟然而過，吹動著他的黑袍獵獵作響，倒裹而去，風聲嘶啞吶喊——</p>
顧勝城的聲音在風中無比清晰，而又穩定。</p>
「你只有一根髮簪啊。」</p>
顧勝城沒有回頭，他早就知道自己身後會有那道熟悉的身影襲來，此刻微微側身吸掌，躲開了那道鋒銳的劍光，掌心的渾厚力量，一把將木鬼子的身軀拉住，狠狠向著棋盤碰砸而去！</p>
狂風湮滅。</p>
木鬼子撞死在棋盤之上，顧勝城向著對面看去，隔著數十個洞穴，一條巨大的畜生橫死在離易瀟不遠的出口棋盤之處。</p>
當血腥氣息被狂風席捲而去，天門重新恢復了極致的寂靜。</p>
顧勝城眯起眼，輕輕說道：「我不得不承認，李長歌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修行者，你只要握著他的髮簪，髮簪里還有他的劍氣，便無須懼怕這墓里的任何一個人......」</p>
他笑著重複道：「可是，你也只有一根髮簪啊。」</p>
「再過二十七次，你就要用掉那一根髮簪了。」</p>
「髮簪的恢復是需要時間的。」</p>
顧勝城輕輕說道：「我無法真正意義上的『殺死你』，可我可以在第二十七次的時候，跟在那頭畜生的身後，拿走你的髮簪。相信我，如果沒了那根髮簪，你的魂海會崩潰的非常之快，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淪落成他們這個樣子。」</p>
易瀟的面色，已經變得無比慘白。</p>
「我無法跨過天門，可我找到了墓穴的規律，憑藉你如今的狀態，若是那根髮簪沒了劍氣，你還能保得住什麼？」</p>
墓裡面，兩個久久沒有見過天日的人，面色像是鬼一樣的蒼白，互相對視著，一個像是贏得了重生，笑著燦爛，另外一個則像是墜入了地獄，面色更加蒼白。</p>
「你大可以逃，看看能逃到哪裡去，這裡的出口一共就這麼多，接下來......就是運氣的遊戲了。」</p>
顧勝城緩慢向後退去。</p>
他摸清楚了墓里的規律，這座巨大的墓穴，打碎了石壁，可以再生，可風是無法擊碎石壁的，他聆聽著風聲，通過無數次的聽聲辯位，總結出了墓里那個劍修，還有那頭畜生的撞擊規律。</p>
而最重要的規律，則是易瀟的規律。</p>
那根髮簪在用去之後，每一次劍氣的恢復，都會捲動墓頂的劍氣，帶動無數的狂風。</p>
而那些狂風，便會肆無忌憚的暴露出易瀟當時所在的位置。</p>
當顧勝城離開自己所在的墓穴之時，命運的天平，便已經傾斜。</p>
易瀟扶著石壁，有些絕望的無力，他與顧勝城對立而視，看著那道玄黑重袍面對自己，緩緩倒退回到黑暗之中。</p>
他揉了揉自己的面頰。</p>
那張恰當好處的驚恐和失措的面頰，便恢復成了一片木然。</p>
易瀟只是轉過身子，回頭望著黑暗。</p>
一個人凝視著黑暗。</p>
他鬆了松捏緊髮髻的那一隻手，低垂眉眼，仿佛在等待著什麼的降臨。</p>
一個呼吸。</p>
兩個呼吸。</p>
時間恢復了漫長，還有枯燥。</p>
撞擊石壁的聲音再度傳來——</p>
一次，兩次。</p>
黑暗之中，有人在摸索著石壁，順著風聲，緩慢而堅定的前行，回到了最初的迷宮。</p>
這些都是無法避免的事情。</p>
如果無法避免，便只有接受。</p>
還有等待。</p>
易瀟並沒有離開，髮簪的劍氣會暴露自己，沒有什麼比原地等待更加適合現在的自己。</p>
至少他還有時間思考。</p>
他陷入了顧勝城的死局。</p>
這道死局，比擋在自己天門前的棋局，還要難以解開。</p>
一個人的命運，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能握在別人的手上。</p>
顧勝城要拿走髮簪，就是要拿走自己的命。</p>
易瀟沒有任何可做的選擇。</p>
他只是平靜等待著最後結局的到來。</p>
黑暗之中的腳步聲音越來越近。</p>
而第二十七次的撞擊聲音，如約而來，那條巨大的池魚，轟然撞開了自己的入口石壁，張開血盆大口吞噬而來，接著撞在自己的劍氣髮簪之上。</p>
鮮血淋漓。</p>
一片慘澹。</p>
黑暗之中，有人登場。</p>
顧勝城踏過滿地的狼藉，鮮血和腸肚，扶著石壁，找到了這道出口。</p>
相聚之後，兩人隔著一層薄薄的黑暗，彼此對視。</p>
寂靜無比。</p>
顧勝城忽然笑了。</p>
這是勝利的笑容，他緩緩伸出了一隻手。</p>
索要「那隻髮簪」。</p>
事到如今，便成了一件不可抗拒的事情。</p>
有人幽幽嘆了口氣。</p>
「可不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p>
顧勝城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的等待。</p>
他並沒有收回那隻手，安靜等待著易瀟最後的決定。</p>
事實上，當他找到這裡的時候，命運便已經容不得易瀟做出自己的決定。</p>
無從選擇。</p>
黑暗之中，有人攥緊了髮簪，那根失去了大師兄劍氣寄託的無用髮簪，緩緩上移，最後抵死在了脖頸之上。</p>
刺破了肌膚，有鮮血溢出。</p>
顧勝城眯起眼，寒聲說道：「所以，這就是你思考後的結果？」</p>
「是的。」</p>
黑暗中，易瀟虛弱說道：「我想明白了。」</p>
他將髮簪對準自己的脖頸，盯著顧勝城的眼睛，語氣堅定說道：「我想跟你談一談。」</p>
「不然我就死給你看。」</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