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滄錄 第一百二十章 枯萎之花

    「不然我就死給你看。」</p>

    聽起來像是一句玩笑話。</p>

    可在此時，顧勝城明白，易瀟絕不是在開玩笑。</p>

    如果命運不給你選擇的機會，總有一樣選擇的權力他無法剝奪。</p>

    顧勝城當年在八尺山上被逼入絕境的時候，也想過要死，而他也確實這麼做了。</p>

    所以當一個人被逼到絕境，無從選擇的時候......</p>

    他可以選擇去死。</p>

    所以顧勝城很清楚，易瀟此時的想法。</p>

    他站在黑暗裡，緩緩收回了那隻手，過道里的陰風，從墓穴外吹起，帶動著池魚屍體的血腥氣息，吹動他的玄黑長袍向前不斷掠去。</p>

    易瀟盯著顧勝城。</p>

    時間在此刻變得緩慢而凝固。</p>

    顧勝城想要「殺死」易瀟，卻不是這樣的死法。</p>

    他想要取走這根髮簪，拿走易瀟最後的依仗，在個墓里，讓他忍受痛苦和折磨，最後魂海崩潰，淪落為木鬼子這樣的行屍走肉。</p>

    可他在這之前，需要易瀟的株蓮相。</p>

    所以當這根髮簪，以自殺的姿態，被易瀟握在手中，場面便回到了短暫的平衡。</p>

    陰風獵獵。</p>

    這樣的平衡不會太久。</p>

    顧勝城知道，如果這根髮簪的劍氣回歸了，那麼自己就將首當其衝成為李長歌劍氣下的一具「屍體」，自己已經穩穩坐在了勝利的那一方，絕不容許天平傾斜。</p>

    所以他平靜說道：「你只有很短的時間。不要試圖拖到劍氣回歸這根髮簪，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p>

    易瀟笑了笑，他握著髮簪的左手，並沒有因為顧勝城的這番話而稍微的鬆懈力氣，反而攥的更緊了，右手的指尖縮在袖內，不斷顫抖，而左手卻無比的穩定，將髮簪用力抵在脖前，鋒銳的前段，隱隱插入了肌膚之內。</p>

    易瀟知道自己的時間很短。</p>

    就如顧勝城說的，他很想拖到髮簪的劍氣回歸，但他也很清楚，顧勝城不會給自己這個機會。</p>

    如果時間快要到了，那麼他寧願出手。</p>

    所以這個談判的機會很寶貴。</p>

    易瀟虛弱說道：「你既然有了破解的方法，何必要如此大費周章。」</p>

    黑暗中的顧勝城說道：「推演。」</p>

    易瀟低垂眉眼，聽到他語調平靜說道：「需要大量的推演，我一個人可以做到，但是代價很大。」</p>

    易瀟低低笑了一聲。</p>

    代價......很大。</p>

    他有些明白顧勝城是什麼意思了。</p>

    所謂的代價很大，在這個墓穴里，最珍貴的就是魂力，而大量的推演，對於顧勝城而言，需要耗費的魂力，便是無比巨大的，不可彌補的，如果失敗了，便意味著失去了最大的依仗——</p>

    在這個墓里，最需要的就是魂力。</p>

    魂海的穩定。</p>

    至少，在易瀟和顧勝城都活著的情況下，雙方都需要確保，自己比對方要「活」的長久一點。</p>

    如果離不開這裡，自己也要看到對方的魂海先崩潰。</p>

    怪不得他的手指一直懸在棋盤上，卻又一直按耐住了衝動。</p>

    「破開這個棋局，不需要一千年，一百年......甚至，連一年都不需要。」</p>

    易瀟輕輕重複著顧勝城的話，笑著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涸澤而漁，不成功，便成仁。如果失敗了，魂海承受不了這麼巨大的損耗，便崩潰了，當然不需要一年，生或者死，一次......就足夠了。」</p>

    顧勝城站在黑暗裡，看著易瀟，心裡想著諸多複雜的念頭，神情卻沒有任何的表露，只是沉默了短暫的時間，輕輕吐出兩個字：「是的。」</p>

    易瀟忽然笑了。</p>

    「所以你需要株蓮相。」</p>

    「你需要我來為你推演。」</p>

    易瀟靠在石壁上，縮在袖內的右手，緩緩搭在了石壁之上，讓他的身子看起來穩定了一些。</p>

    他面對顧勝城，語速逐漸加快。</p>

    「破開讀心相棋局的對弈之法......需要大量的推演，大量的計算，你可以去做，說明即便沒有株蓮相，我也可以去做，那麼株蓮相的作用......無非是更好的去計算。」</p>

    「如果我的魂海崩潰了呢？你沒有株蓮相可以用呢？」</p>

    易瀟忽然停頓，說道：「你會被逼著用出所謂的對弈之法，哪怕自己承受不住巨大的損耗，以至於魂海崩潰，對吧？」</p>

    顧勝城平靜望著易瀟。</p>

    墓穴里凝聚的風氣越來越大，從遠方的石壁剮蹭而來，風聲緩緩加劇加大。</p>

    玄黑重袍不斷掠去又落下。</p>

    「在你來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易瀟輕輕說道：「想要對付讀心相的傳人，有什麼辦法呢？」</p>

    棋秤之上，若能洞察人心，還有什麼不可戰勝？</p>

    讀心相的傳承者，天生就是棋秤上的皇者。</p>

    「這個問題我很久之前就想過，但始終沒有找到答案。」</p>

    「我要感謝你，給了我一個提示，讓我找到了答案。」</p>

    小殿下抿了抿嘴唇。</p>

    他想著那些優秀的棋道棋師，齊梁的，北魏的，八大國的，南海的......這世上的，或者其他地方的。</p>

    白啟，沈之賢，丘疾汶，袁道兵，風庭城裡的四位大棋師。</p>

    他們很厲害，還有比他們更厲害的。</p>

    還有再厲害的。</p>

    可他們都不是公子小陶的對手。</p>

    因為他們總歸是人類啊。</p>

    只要是人類，就會有自己的想法。</p>

    當讀心相讀到了你的想法之時，你就已經輸了。</p>

    你在棋秤之上，要面臨一個對你無所不知的對手，又如何能夠取勝呢？</p>

    易瀟輕聲說道：「答案很簡單啊。」</p>

    顧勝城站在黑暗裡，眼神里閃爍著複雜的神情，像是輕微的感慨，釋懷，或者有一些欣慰。</p>

    他看著易瀟，說道：「答案一直就是這麼簡單。」</p>

    易瀟低聲笑了。</p>

    在他的腦海里，在棋秤之上，真正不可被戰勝的，不是那些窮盡一生，去鑽研棋道的大棋師。</p>

    哪怕那些大棋師，年輕的時候便已經名揚四海，天賦絕頂，此後的漫長歲月里，以鑽研棋道作為畢生的目標，並且孜孜不倦的付出努力，到了生命的盡頭，也不過是抵達了自己生命水平的最高線。</p>

    他們的生命是有限的。</p>

    棋譜的變化是無窮的。</p>

    無數的大棋師，想要拜入南海棋聖的門下，去尋求更長的壽命，去追隨更高的棋道造詣，幾乎沒有意外的，都被棋聖大人拒絕了。</p>

    因為他們所做的積累，枯燥而又無用。</p>

    方向錯了。</p>

    即便有了無限的生命，他們也無法抵達更高的棋道層次。</p>

    在讀心相面前，這些大棋師只不過是自己控線走向失敗的傀儡，結局沒有任何的懸念。</p>

    但很可惜，易瀟也從來不認為，棋秤上最強大的，就是讀心相的傳承者。</p>

    「我早該想到了的......」他看著顧勝城，感慨說道：「讀心相傳人很厲害嗎，跟『狗』比呢？」</p>

    顧勝城聽不懂易瀟說的這句話。</p>

    他皺起眉頭，不知道易瀟說的「狗」是什麼意思。</p>

    易瀟自顧自笑了起來，眼神里迸發出了明悟的光彩，他清楚的明白，到了那種情況，那些大棋師的勝面，可能比讀心相傳人還要高上一些。</p>

    而自己擁有了可以推演的株蓮相，裡面存儲了無數的棋局，殺法，御子......</p>

    易瀟自嘲說道：「原來我就是一條狗啊。」</p>

    他想了想，抬起頭來，望著顧勝城，說道：「可是我現在哪裡比得上一條狗？」</p>

    顧勝城的眉頭一直蹙起，他凝視著易瀟，不太明白易瀟後面幾句話的意思，接著他的瞳孔緩緩縮起。</p>

    一隻手扶在石壁上的易瀟，渾身都是鮮血，有別人的，也有自己的，四肢因為在乏力狀態下，不斷的竭盡全力，導致輕微的顫抖，甚至有些站立不穩。</p>

    有一尾清冽聲音砸落。</p>

    易瀟的腦海之後，浮現了一座細小的魂池。</p>

    那座魂池，池底已經破碎，龜裂不堪，在八尺山上，透支了巨大的魂力之後，整座蓮池，池水便已經開始減少，到了最後，一絲一縷都不再剩下。</p>

    一座枯池，沒有一丁點的池水。</p>

    而那朵蓮花，本該是隆重盛開的聖潔法相，此刻卻瓣瓣凋零，根莖漆黑，如墨一般攀升。</p>

    易瀟笑得很是燦爛。</p>

    「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p>

    「所以我不想死了，我想活著。」</p>

    小殿下扶著石壁，握攏髮簪的那隻手，依舊很是平穩，他認真說道：「破開讀心相棋局的辦法，就算你不說，在接下來的漫長時間裡，我也可以想到。」</p>

    顧勝城靜靜看著他。</p>

    易瀟微微停頓。</p>

    「你說命運是不公平的。有些人生來潦倒，有些人無從選擇，有些人被逼上絕路。」</p>

    「但至少......在這裡，我和你的命運是公平的。」</p>

    破碎的蓮池裡，蓮花輕輕搖晃。</p>

    他沒有回頭，輕輕說道：「我只剩下一朵『枯萎之花』，已經快要沒了氣息，所以我已經沒有優勢，可以讓我在這場對弈之中輕易的取得領先......」</p>

    顧勝城站在洞穴唯一的出口，他默默看著易瀟。</p>

    大風要起。</p>

    劍氣從遠方而來。</p>

    顧勝城已經做好了要出手的準備。</p>

    背部距離棋盤不遠處的易瀟，面對顧勝城，問了一個問題。</p>

    「這很公平，難道不是嗎？」</p>

    說完這句話，易瀟忽然後撤，整個人像是一隻飛掠的大鳥，砸在了虛無的棋盤之上——</p>

    顧勝城站在洞穴唯一的出口面前，始終沒有說話。</p>

    那襲蓮衣，被虛無的棋盤絞殺成燼。</p>

    被逼上絕路的易瀟，決然而孤勇地跳了出去。</p>

    然後鮮血濺射在墓穴的洞口之處。</p>

    顧勝城平靜而漠然的站在原地，看著無數劍氣滾滾而來，飛掠而去，轟隆隆如雷鳴一般，在墓頂四處攪動，最後穩定在了一個方向。</p>

    顧勝城取代了易瀟的入口。</p>

    他走上前去，站在虛無的棋盤面前，看著天門的天光飛掠，最後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在自己的對角線處，緩緩走出了一道虛弱的蓮衣身影。</p>

    易瀟扶著石壁站立。</p>

    他的魂海，經過了剛剛的「死亡」，損失了一部分的魂力，他的肉身已經沒有更多的力量。</p>

    他望著顧勝城。</p>

    顧勝城也在望著他。</p>

    隔在兩人中間的，是天門的棺材。</p>

    墓地里保持著亘古不變的死寂。</p>

    有人忽然說道：「是的。這很公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