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場考罷,又是四主考,十八房考官忙碌的時候了,幾天的時間,把卷子紛紛看過一遍,眾人齊聚在聚魁堂中,左右是內外簾官,相互一揖,在滿堂紅燭之中,分四面落座。35
正中南向,翁心存居中,倭仁,花沙納、閻敬銘分坐左右。四總裁的左面是鈐榜大臣;右面是綜理閣務的知貢舉。對面北向而坐的是內外監試御史與提調。東西兩面,十八房考官相向分坐。這樣團團圍住在一張寫榜大案,方始傳喚,抬取卷箱上堂。
名次是前一天就定好了的,名為「草榜」。六千四百三十六名應會試的舉人中,奉旨分省取中二百二十九名。卷分朱、墨兩種,除了「五魁」以外,每十卷一束,早就排得整整齊齊。打開卷箱,書吏先呈上第一束五魁的卷子,正考官翁心存放在手邊不動;等第二束送到,他才將墨卷移向左首的倭仁,「艮翁,動手吧」
吏拆開彌封,高聲唱道:「第六名況逢春」
翁心存和倭仁沿照多年的規矩,一個在硃卷上標明「第六名」;一個在墨卷上大書姓名。另一名書吏,對照名冊,寫下一張「第六名趙林,山西」的紙條,傳到寫榜大案上,在名次下面填明姓名;自有人將紙條接到手中,由「內龍門」的門縫中塞了出去,讓報喜的人搶「頭報」、邀厚賞。
這其中的繁華熱鬧也不必多表,除了五魁之外的二百二十四人,總要用一天的時間才能全部公布完畢,中午用過午飯,只填了半數的榜單,每傳出一張,就聽見外面一陣歡呼之聲大作,眾人相視一笑,正要繼續填榜,聚魁堂的大門為人從外面推開,原本在外間負責維持秩序的御史餘光倬快步沖了進來:「銘公,幾位大人,聖駕到了」
翁心存大吃一驚,一把抓起桌上的大帽子戴上,口中迭聲招呼著:「列位大人,隨我迎駕開中門,放炮」
貢院前面的大街上,早有九城兵馬司派出的弁員在維持秩序了,把來到這裡聽報的執事、雜役,以及內外簾官的聽差、更多的卻是天下的舉子紛紛擋在人叢外面,遠遠的,一乘明黃色的軟轎正在走近。
乒桌球乓的炮聲中,軟轎到了貢院的門口停穩,年輕的皇帝彎腰鑽出,路邊早就跪滿了百姓人等:「咸豐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翁心存領先一打馬蹄袖,跪了下來:「臣,翁心存,恭請皇上萬福金安」
「朕安。」皇帝便裝而來,看得出來心情很是不錯,和煦的笑著一擺手:「都起來吧。」
「是。」眾人爬起身來,把袖口挽起,翁心存這才注意到,除了皇帝之外,賽尚阿、賈禎、彭蘊章這三個軍機大臣居然也隨扈而來,向賈禎投以諮詢的眼神,後者一笑,示意他不必慌張。
皇帝抬頭看了看頭頂上掛著的貢院的匾額,回頭問賽尚阿:「這裡,是幾時建成的?」
「回皇上話,這裡是前元朝的禮部舊址,前明的時候加蓋整飭一新,到了本朝高廟的時候,又一次修葺、整修過的。」
「已經有很久了吧?」
「是。貢院整修是在高宗皇帝十五年的時候。到今天,已經有一百餘年了。」
「走,進去看看。」
翁心存等人在前引路,皇帝在貢院中轉了一圈,在明遠樓、公堂、聚奎閣、會經堂、瞭望樓等處走了一遍,又回到聚魁堂中落座:「英人從上一年在天朝設立領事館以來,就一直向老六提出,希望能夠到京中這會聚天下才子的貢院中來瞻仰一番,老六也幾次請旨,不過都給朕駁回了。倒不是有什麼違礙之處,只是啊,貢院年久失修,給英人看見了,難免心中譏笑我天朝。」
說著話,皇帝轉頭看向一邊:「彭蘊章?」
「臣在。」
「你是管工部的大臣,下去之後,和倭仁,閻敬銘他們商量一下,看看重新整修一次要花多少銀子,多少時間?趕在下一次正科之前,把這件事落到實處。」他又說:「有些錢啊,該花的,還是一定要花。不能有半點游移。嗯?」
翁心存從旁閃過身來,恭恭敬敬的跪倒下來:「皇上身居九重,聖心掛念天下學子,臣帶天下士子,叩謝皇恩」
「起來吧。」皇帝擺手讓他站了起來,隨手拿過一旁放置的五魁的卷子,拉出一份,挑開彌封,展在了幾眼,又隨手放下了:「有一件事是朕很久以來一直不知道的,這份卷子上所寫的履歷,有提到該名生員開蒙的夫子、先生。你們可知道,這樣的人,在學生高中之後,朝廷可有什麼獎勵嗎?」
「這,」這個問題倒是很多人都沒有想到的。從來都只有狀元學生,沒有狀元師傅,學生中了狀元,對於家鄉的開蒙老師來說,當然也會有一份贄敬,不過朝廷卻是沒有這樣一筆賞齎的。
翁心存奏答:「回皇上話,身為夫子,教書育人,頌揚聖人之學本就是本身職責。朝廷照例是不予封賞的。」
「這樣不好。所謂名師出高徒。朕不是說調教出了狀元學生,老師便也有狀元之才。只是,若沒有老師的苦心教益,又何來學生的金榜題名?很多事,朝廷要想在前面,便如同這樣的事情吧?朕以為啊,若是學生能夠取得,嗯……」
他想了一下,說:「教育出來的學生能夠在鄉試,省試,會試,殿試之中取得成績的話,朝廷除了要下旨旌表之外,也要有一些實惠到人的獎勵。具體的嘛,賈禎,你是管禮部的,你來說說?」
「是。臣以為,若是教授出來的學生能夠連拔頭籌的話,開蒙的夫子,老師,先生,都要酌情給予獎勵。由本省學政具名陳奏,於旌表之外,每人給予俸銀五十兩的獎勵。」他一邊想一邊奏答說,「具體細情,請容臣下去之後,會同禮部,再做詳細商討。」
「一百兩。」
賈禎一愣,立刻躬身答應:「是,俸銀一百兩的獎勵。」
「這筆錢不讓各省藩庫出,由戶部直接支給。」皇帝左右看看,又說:「一百兩銀子,戔戔之數,或者濟不得什麼,不過朕是要告訴天下人,一定要有這樣一份尊師重道的心思。上到天子,下至百姓,若是不能領悟聖人教化,又與禽獸何異?而宣揚教化,靠的正是那些蓬門蓽竇間,代天立言,代聖人教育愚蠻的夫子和先生們」
左右鵠立的眾人同時躬下身去:「皇上聖念周詳,大開臣等茅塞,我等欽服無地。」
談完了正事,皇帝再一次拿起剛才放下的五魁的卷子,饒有興趣的問道:「這五魁的卷子,應該怎麼樣發出啊?是不是應該留到最後的?」
翁心存正要說『是』,旁邊站立的花沙納突然插話了:「五魁的卷子留待最後發出,本是不成文的規定,皇上若是有意更改其中規程的話,自然也是可以的。」
「更改,就不必了。不過既然今天朕到了這裡,這一科的五魁卷子,就暫時改一下吧。」年輕的天子孩子般的一笑:「這上面應該寫什麼,才可以算是五魁的卷子?」
翁心存心下不喜花沙納這般逢迎君上之喜,只是他已經說了,自己勢必不能再說些旁的什麼,只得上前一步,將所謂的五魁的卷子裁定的細節給皇帝說了幾句。
皇帝點點頭,表示聽懂了,由花沙納、倭仁、閻敬銘和幾個房考官展開卷子,站在一邊,自己從卷子前緩步走過,用手一指:「這一份最好,就定位會元吧。」
「是。」賽尚阿湊趣的上前取過筆,在硃砂中點了一下:「今年這五魁的生員福氣不淺,能夠得皇上一語褒獎,可真正稱得上是光宗耀祖了既然是皇上欽裁,奴才想,是不是請皇上御筆?」
皇帝的興致很高,接過筆來,在其中的一份卷子上寫下一個『取』字,其他的四份卷子,也分別標註了『正』『大』『光』『明』四個字,寫完收筆,笑意盈盈的擺擺手:「送出去吧。」
這邊有書吏跪著接了卷子,記錄下姓名籍貫,從門縫送了出去。
內里發生的一切,外面大約的知曉一點,五魁的卷子照例是要在深夜時分方能送出,今科出了新鮮事:皇帝駕臨,而且御筆親題取中名次,這份報捷的賞錢,可就遠遠不是二十兩能夠打發的了有手快的報子一把搶過,展開來看了一眼,立刻一聲高呼:「第五名,廣東楊維藩楊老爺」
趕到距離貢院不遠處的鯉魚胡同,銅鑼敲得咣咣直響,震得左右不得安生,不過知道今天是發榜的日子,只聽見這鑼聲,就猜到是又有人高中了。「廣東楊維藩楊老爺高中第五名恭喜廣東楊維藩楊老爺高中第五名」
楊維藩正在屋中和許庚身對坐飲酒,他們兩個人一個是已經確定落榜,另外一個是對本科名次不抱熱衷之想,所以,儘管許庚身還能強顏微笑,力勸新結識的朋友去貢院門口聽報,後者卻怎麼也不能在明知朋友此科落地的情況下,孤身前往。若是不中也就罷了,若真的中了,教他情何以堪?
誰知道就是在這個時候,報子敲著鑼到了客店的門口,兩個人聽得很清楚,第五名?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每年都應該是在午夜時分,才會把五魁的報子送出的?今年怎麼提前了這麼久?
楊維藩還以為是聽錯了,許庚身放下酒杯,仔細聽聽,沒有錯,正是他的名字:「清林兄,恭喜,得中第五名了。」
「不會吧?」
「沒錯,快點出去看看,怎麼回事再說。」
兩個人舉步出了房門,果然,客店的門口,報子單膝著地,手中舉著一張大紅色的報條:「可是廣東楊老爺?官諱是上維下藩的?」
「是,我是楊維藩。」
「那就不會錯了。」報子嘿的一笑,大聲說道:「楊老爺,您可真是這大清朝的第一份了您的取中名次,是經萬歲爺御筆親題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許庚身在一邊搶先問道:「仔細說說。」
「詳情小的也不知道,只是今天中午剛過,萬歲爺駕臨貢院,然後五魁的報條就送出來了。聽裡面的人說,這五魁,都是萬歲爺親選的呢」
「啊」這一下兩個人聽明白了。許庚身由衷的向楊維藩拱拱手:「清林兄,這位老兄所言甚是,您可真是我大清朝第一有福之人啊取中五魁不說,還是皇上欽點。恭喜,恭喜」
楊維藩不知道心裡是個什麼滋味,連打賞報子都忘記了,還是周圍人起鬨,他才想起來。他不是那席豐履厚的主兒,不用人多說,也知道這一次報捷的報子不是拿二十兩銀子能夠打發得了的。正在猶豫間,許庚身從懷中取出一個五十兩的官寶遞了過去:「多謝小哥前來報喜,這點銀子,留著買幾兩茶吃吃。」
「多謝楊老爺」報子笑嘻嘻的接過銀子,再一次給楊維藩請了個安,這才轉身下去了。
楊維藩感激的眼圈一紅:「許兄?」
「楊兄不必如此。我與楊兄雖是萍水相逢,卻一見如故,這等小事算得什麼?」許庚身突然一笑:「不過,這筆銀子算是我借給楊兄的,待到宦囊豐厚之時,可是要連本帶利的還回來的呢」
一句話說完,二人相視大笑
在貢院演出的一場君臣對話,很快的通過明發旨意傳遞到天下,這等『嘉惠士林』的舉動極大的鼓舞了天下讀書人,特別是對那些全無功名,只是靠幾畝薄田度日,鄉居課人子弟的寒儒來說,朝廷重視、天子右文,可比那一百兩銀子更加能夠溫暖人心
據兩江總督陸建瀛呈報:「……旨到之日,萬方卞舞,……皆頌揚我皇上天子右文,實在是百姓之福,天下士子之福,我大清朝廷之福也。」
對這樣的呈報,皇帝也不會很放在心上,草草的批了一句:「知道了。」就放在了一邊。
在離開京城到熱河行宮駐蹕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親自過問,便是早已經經恭親王幾次請旨的西苑驗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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