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萍浪客 第5章 三味線(一)

    夜。

    冷風呼嘯，陰雲蔽月。

    山間的野櫻在寒潮中，簌簌落下。

    悽美的花瓣飛入城鎮，卻被一點火星焚燒殆盡。

    火。

    一點即生，沿梁而上。

    盛放的花朵在小樓內，迅速蔓延。

    無情的業火，無別地焚燒所有人的屍骨。

    人。

    充滿算計，利益當先。

    哪怕他們面臨同樣的災難，心有執念的人們，仍要為各自立場爭鬥不休。

    當青年武士斬下最後一個幕府死士的頭顱，正打算帶著唯一的下屬，破窗離去時，背後的一刀，刺破肺囊，使得一切走向尾聲。

    「為……為什麼？」

    青年的武士顫抖著身子，側過頭看向叛徒，口中喃喃。

    叛徒看著主君吃驚的模樣，露出得意的微笑，似乎講述自己的背叛歷史才是他生命即最重要的一刻。

    「因為我……」

    然而只是這一瞬間的得意和疏忽。

    青年武士已經抽出了小太刀反手割斷了叛徒喉嚨。

    「其實我……並不想聽你的解釋……可恥的叛徒……」

    果決的眼神與叛徒驚恐的表情產生鮮明的對比。

    在付出巨大代價殺死叛徒後。青年武士疲憊地倒在地板，心想：種子已經埋下，只等生根發芽，燒吧，燒吧，讓即將臨世的大火把腐朽的織田家和織田幕府燒個精光吧！

    隨後，他輕輕地合上了雙眼，思考各種民政問題，心中不禁莞爾，自己即使就要死亡，仍對國家的未來念念不忘。

    他叫坂本龍馬，是一名維新志士。

    他有一個理想，讓東瀛擺脫帝國的控制，成為與帝國比肩的大國。

    如果他有機會活下來，以他的能力和聲望，也許會成為東瀛的一代名臣。

    但不幸的是，他死在了叛徒手裡，年僅三十就懷著滿腔悲願離開人世。

    坍塌的屋頂砸在他的身上，大火將他和小樓里的所有人都燒得面目全非，難以辨認。所有的理想與抱負只能託付給還活著的人。

    未來最大的難事，大概是不知公墓里埋的，是否是本人。

    好在這世上有一種人，即使你改頭換面，他也能從蛛絲馬跡中辨認出你的身份。與這種人朝夕相處，雖非至親，卻堪比至親。

    在距離小樓不遠處的街道上，一名俊秀的少年武士正與十多名伊賀眾的忍者纏鬥。

    少年武士，步法奇特，似舞蹈時，仿佛優雅公主，閒庭漫步，卻每每能在對手即將得手前，避過要害，搶奪先機；似武術時，卻又沒有古武術神道流的厚重，每每轉身挪移，又帶著仿佛花街游女的輕浮，令人浮想聯翩。

    十數名忍者穿插而上，攻擊嚴密，卻連他的影子都摸不著。招來式往，儘是誤傷友軍。

    只見他口中喃喃：「花外儘是松，花外儘是松，應是夕鍾初響徹，鍾里怨恨數不盡啊。」

    此正是歌舞伎名劇《京鹿子娘道成寺》中清姬的台詞，幽怨痴迷之態，火焚之勢，盡在舉手投足。

    如此悽美之態，偏偏手中野太刀卻是步步緊逼眾忍者，一字一刀，一刀一殺，有條不紊，刀刀逼敵。

    此時，少年武士雖將眾忍者玩弄於股掌，偏偏對方人數眾多，又有兩位上忍帶隊，不能硬拼，只能步步消耗。

    然而，遠處卻突來一道透亮火光，染紅了城鎮的天空。隱約可以聽見，慘烈的廝殺聲從火光處傳來，卻令少年武士不由得心急起來。

    少年武士認識那個地方，那是他的主公，坂本龍馬的居所，若不是為了阻擊這隊幕府僱傭的忍者，他又怎麼會離開那裡。

    「主公出事啦！！」

    他急於突圍，刀路一變，一聲怒吼，出刀癲狂，如魔如鬼，不記死傷，一連殺死兩名忍者，卻也身中兩刀，情勢急轉直下。

    好在維新志士的支援部隊在收到消息後，迅速趕來，分擔了他的壓力。四周的幕府死士與僱傭的忍者知道任務達成，準備撤軍，這才讓少年武士順利脫出。

    「主公啊！！」

    不顧肚子上的刀傷，以及四周同志的戰況，少年武士一路狂奔，來到了主公所在的小樓。

    眼前的廢墟，滿目蒼夷，令他兩眼發黑。不過，他心中還有一絲念想，他認為主公一定還活著，只是被困在廢墟，等待他去拯救。

    所以，他抬起腳步就要邁進火海。

    如此行事，倒也忠貞英勇，不過這種蠢事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認同。

    坂本龍馬的秘書，陸奧宗光帶著援兵急急趕來，雖然已是太遲，但打昏一個失去鬥志的少年卻還是綽綽有餘。

    陸奧宗光將失去意識的少年交給同志，安排其去找醫生之後，便開始指揮手下運水滅火。

    他盯著焚燒龍馬的廢墟火海，心中不禁在想，這條大政奉還、扳倒幕府的道路究竟還需要填補多少生命才能完成。

    「只希望這次促成兩蕃結盟，共起大事，真的能終結織田幕府的統治。」

    ……

    ……

    ……

    「主公！！」

    俊郎的少年武士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家的鋪蓋里，覺得一陣心安。

    「原來是一場夢啊……」

    少年武士閉上眼睛，表情輕鬆。

    可當他起身動彈，劇烈的疼痛感裹挾著茫然與失落的記憶，瞬間塞滿了他的大腦。

    「不是夢！」

    「這不可能，主公一定還活著。」

    為了證明這句話的真實性，他忍住肚子和胸口的傷，掙扎著起身，踉踉蹌蹌，前往主公日常召開會議的議事間，滿心期望主公一如往常端坐議事。

    剛一進庭院，他就看到一口棺材放在中央，諸多維新志士圍著棺材哀悼，一名來自寺廟的僧侶一面朗誦佛經，一面揮動手上的法器。

    棺材是封死的，大概是因為死者苦狀萬分，難以示人。

    為首的陸奧宗光等一眾幹部，低著頭一言不發，有的甚至默然流淚，此事對他們而言也是重大的打擊。

    「這不可能是主公，這不可能是主公！」

    少年武士撲到棺材上，推晃著棺材封死的蓋子，似乎只有見到屍體，他才能認可真相。

    「夠啦，停手吧！」

    陸奧宗光強做鎮定，一把將他攔住，抱住他，通紅著雙眼，用堅定的語氣說道：「不要再自欺欺人，龍馬哥已經走啦，讓他安靜地走吧，繼承他的意志，將東瀛推向維新之路，這才是他希望看到的。」

    「我不信，我不信。」

    聽著陸奧宗光的發言，少年武士顯然不能接受，不停地掙扎，眼淚落在地上，不少維新志士受到感染都潸然淚下。

    「那我就讓你相信！」

    陸奧宗光一把將少年武士摔在地上，然後抽出那把被大火燒殘刀柄的武士刀，插在地上，如果單從這把刀殘餘特徵判斷，這正是龍馬的佩刀。

    少年武士看清了刀身，漸漸停止掙扎，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小，但眼淚卻越來多。聚集在此地的維新志士大多受過龍馬的恩惠，當龍馬死亡的真相再一次被揭開時，內心也再一次遭受打擊。

    陸奧宗光知道現在並不是悲傷。振奮人心，化悲憤為力量才是當務之急。

    他忍住淚水轉身看向眾人說道：「如今龍馬先生遭遇暗算，維新計劃遭遇挫折，我們應當為日後起事保存實力，但話雖如此，若真讓暗算龍馬先生的卑鄙小人，逍遙法外，那才是天下悲哀！」

    說罷，他面向眾人，散開頭上的髮髻，一手拔起龍馬的武士刀，一手抓起頭髮，一刀斬斷。

    「我陸奧宗光在此發誓，若一年內不能讓暗算龍馬先生的幕後主使付出代價，便遭人一刀兩斷。」

    仇恨的火焰，隨著陸奧宗光的雙眼傳遞到在場維新志士的心中。

    此時，幕府已經不單單只是這個國家的敵人，同時也是他們心中最大的仇人。

    ……

    ……

    ……

    噔！噔噔噔！噔噔！

    俊秀的少年武士懷抱著薩摩琵琶，信手彈奏。他靠著柱子，坐在議事間外的走廊，痴痴地望著庭院裡凋零的櫻花，仿佛人生的樂趣越來越少。

    四周瀰漫著幽怨悽美的聲調。

    連帶寄宿的烏鴉都叫了兩聲。

    春日將盡，維新志士們正在為龍馬復仇而日夜謀劃。不多時，紙門分開，幾名衣著端莊的幹部分別走出，腳步如風，顯然是收到命令，急於完成，只留下擔任代理指揮的陸奧宗光一人端坐其中。

    看到眾人都有了任務，少年武士放薩摩琵琶，起身走進議事間，坐在陸奧宗光的面前，他面容平靜，令人聯想到初春的美麗山景，然而他的眼睛裡卻散發著濃重的死意，如同春日裡蘊藏雷霆的烏雲。

    「次郎哥，我的任務呢？」

    陸奧宗光盯著他的眼睛，冷漠地說道：「你沒有任務。」

    年輕武士表情瞬變，正要發作，可是想起龍馬生前叮囑自己千萬服從命令的話語，又強制讓自己鎮定下來。

    陸奧宗光將一切看在眼裡，心中感慨，表情卻更加僵硬。

    「次郎哥，我想知道我的任務。」

    「你沒有任務，留在本部，了解嗎？」

    少年低著頭，渾身顫抖說道：「了解。」

    聽到答案，陸奧宗光起身離開議事間，合上紙門。

    只是關門後的一瞬，木桌的崩解聲，茶具的破碎聲，書籍的撕裂聲，樂器的斷弦聲，武士刀斬斷榻榻米的風聲，一齊湧入陸奧宗光的耳中。

    「我就那麼遭你們討厭嗎？」

    「為什麼不帶我一起去給龍馬哥復仇？」

    「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要無視被新選組和伊賀眾稱為殺人怪物的我？」

    「是因為我沒能保護好龍馬哥，你們怨恨我嗎？」

    「是因為我是吉野太夫的私生子，你們懷疑我的身份嗎？」

    「如果我可以代龍馬哥去死，我選死一千次，一萬次啊。」

    門外，陸奧宗光並未走遠，而是站在庭院裡，聆聽少年心聲。

    他低頭看了看收納龍馬遺書的袖子，心中猶豫再三，心想龍馬已死，但死者的意志應當尊重，最後還是決定把信取出，交給屋子裡的少年。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到房間裡的動靜越來越小，直至沒有動靜，陸奧宗光這才一臉平靜地拉開的紙門，無視房間亂相，隱約找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安靜坐下。

    房間眉的少年武士一手持刀，坐在地上氣喘吁吁，一陣發泄後，原本死氣沉沉的眼睛突然有了生機，明亮得好似撥雲見日的天空。

    陸奧宗光平淡地問道：「冷靜了嗎？」

    少年武士點點頭說道：「冷靜啦。」

    陸奧宗光從袖子裡取出一封書信，遞給少年武士，封面的字跡正是龍馬手書無疑。

    少年接過書信不知如何是好。

    「打開吧，這是龍馬留給你的，其實這封信應該在你十五歲時就交給你，但是我私心作祟，太看重你的劍術，才讓龍馬把它留到了今天。」

    「這是什麼？」

    「你的身世，雖然龍馬很早就告訴你，你是吉野太夫的私生子，但你的身世其實不止於此。」

    說罷，陸奧宗光閉上眼睛，只等少年武士把把信看完。

    少年拆開信封，仔細閱覽。

    信中如是寫道：

    「記得在吉原的花街偶遇落難的吉野太夫，已經是十一年前的事情啦。」

    「那時我真沒有想到，這位名滿天下，以辯才無礙與樂才無雙著稱的才女，竟然真會被織田家的世子折磨得口不能言、指不能琴。」

    「儘管我與太夫素昧平生，且以我當時只是一名海軍學堂的區區學生，確實還不能懲治惡徒，但，見此惡事，若一事不做，枉為丈夫。我便問太夫是否有可以效勞的地方。」

    「說來母愛真是樣偉大的東西，那時太夫已經不能說話，但還能用受傷的手指在地上寫字。她別無所求，只希望我做一件事情，那便是把那時只有三歲的你帶走。」

    看到這裡，少年武士點點頭，這些事情都與過去龍馬先生告知的一般無二，他翻到書信的後面，繼續瀏覽。

    第二頁如是寫道：「說實話，最初要將你帶走，我是拒絕的，那時我雖還未有志走上維新之路，卻也深知世道將有大動盪，似自己這樣的隨波漂流的下級武士是萬萬養不得孩子的，但小次郎……也就是你的宗光哥哥，卻怎麼也放不下你。那時他才十四歲，和現在的你，年紀相仿，還是天真單純的年紀，我扭不過他，只得同意。」

    「太夫見我們兩人答應，滿心歡喜，便從鋪蓋下面，取出一個牛皮日記本，交給我們，牛皮本很漂亮，是從帝國的舶來品，造價不菲，我想那大概是除了那把雅樂齋的三味線之外，太夫留下的唯二的奢侈品啦。」

    「太夫讓我們打開，裡面記載了許多太夫與各位達官貴人的往事，其中記載最多的正是那位織田家的世子，也就是當今幕府大將軍織田喜光的逸事。說實話，看人隱私非是好事，但聯繫後來太夫將本子燒掉，太夫的本意應是讓我們兩人看過後，再轉告給成年後的你。」

    「看完了日記的內容，我們才得知，原來你的父親非是東瀛人，而是大洋彼岸的帝國人。在你出生前的一年，你的母親拒絕了織田喜光的追求，與一名來自帝國的樂師，珠胎暗結，生下了你，這才導致你的母親遭受織田喜光的虐待，落難街頭。不過你的母親並不後悔，織田喜光雖非庸碌之輩，卻性情暴躁，常做些強人所難之事，你的母親對他也是難以忍受。」

    「你的母親真正的願望，並不只是讓我們將你帶走，而是希望你遠離將至的亂世，帶著那把兩人定情的三味線，回到大洋彼岸，你父親的祖國。」

    「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啦，太夫離去後，我們二人將你寄託給好友，歌舞伎女形，光十郎閣下，擔任侍從，想等你長大，再告知此事。」

    「誰想短短數年過去，你不只在歌舞伎上頗有天賦，在劍術上也有獨到見解，區區十二歲的少年，竟然是北辰流的免許皆傳，轟動劍界，甚至連新選組的近藤都很瞧好你，這就讓當時勵志於倒幕諸事的我們，不由地動了私心，將你拉攏到我們這邊。」

    「這三年的朝夕相處，你的能力，我們有目共睹，越是依靠你，越是不願撒手。然而，越是如此，良心越是自省，我越是自責。你本就是苦命的孩子，應該去和平的國家享受幸福，我將你拉攏到身邊，到底是對是錯，我用私心將你留在身邊，是否是黃泉國里的太夫願意看到的。」

    「我想將這些埋藏多年的心裡話都告訴你，便和小次郎商量，再徵求你的意見，是否願意前往大洋彼岸和平的帝國，但小次郎卻十分反對，他很害怕你離開我們，失去你，無疑讓我們失去一條手臂。」

    「所以，我和小次郎打了一個賭，假如我能一直活著，並且保護你，直到東瀛真正走向和平與復興之路，那麼我們就違背與太夫的誓言，將你留在身邊，反之，如果我和小次郎有一人遭遇不幸，另一人就要負責把你送回帝國。」

    看完所有的書信，幾張大紙。

    少年武士抬頭看向陸奧宗光。

    此時的陸奧宗光面帶難堪的微笑，像是在面臨艱難的抉擇，但就算如此，他還是努力鎮定聲音，說道：「你選擇吧，是留下來為東瀛而死，或者帶著你母親的遺物，去找你的父親。」

    聽到陸奧宗光給出的問題，少年笑了，這一刻他的眼睛無比明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