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風骨 第二十三章 悲憤

    練馬回來已近傍晚,迎面碰上公子彪邀曹植去東寓,看曹丕新落成的府院。讀爸爸 www.dubaba.cc

    「二哥那新宅,乃是父親出征前親自下令督造的,如今可算落成了,就等二哥行過冠禮搬進去了呢!其他人都去了,四哥,我們一同過去瞧瞧吧。」

    曹彪正是個愛看熱鬧的年紀,他揮舞著手裡的馬鞭,不忘扭頭過來問我:

    「崔姊姊,你可願與我們一同前往」

    「天色已暗,我就不湊這熱鬧了,等正式喬遷的時候我再去。」

    曹植遂與曹彪拍馬出北街而去,我則獨自牽馬回府。途經西園時,我未走大道,只牽著綠影越上西陂。西陂是西園北林邊緣的一處小土坡,陂底草木繁盛,坡頂倒有大片空地,往下可清晰望見司空府牆舍及北城郭輪廓。

    初夏的落日,格外柔美,不單是藏了半張臉在遠處山阿,且將天際染成一件華美的絲綢袍披,綴以藍紫金漸變三色。偶爾從南邊划過一群鴻雁,留駐於北林,驚乍起幾隻覓食的野雀。隨鴻雁而來的還有南風,南風吹入我的衣襟,帶來不盡的舒爽。

    我正怡然自得地欣賞著這日暮美景,忽而聽得坡頂傳來似笛非笛的曲聲,低沉悽愴,似有訴不盡的哀怨,更有道不盡的悲涼。

    我好奇地摸著小路登上坡頂,遠遠見著一個婦女背影。那兒花草稀疏,無處可藏,且我給青驄馬脖間掛了個響亮的鈴鐺,於是很快她便察覺到了我的出現。

    「是你。」

    我慌忙行禮:「崔纓見過夫人。」

    「不必多禮,」蔡琰收起樂器,上前將我扶起,仔細將我打量,「建章台一面,印象頗深。別的姑娘昨日皆來我那小院學禮,為何卻獨獨不見你呢」

    我尷尬地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崔纓在司空府里是出了名的頑女,雖讀了些詩書,終究不喜那些女誡儀禮,大夫人也允了我隨府中諸位兄長,學些騎射之術的……這不,剛從校場回來,正要回府呢。」

    蔡琰似乎笑了笑,又似乎沒笑。

    她轉過身,又恢復了那冰美人的模樣。

    我將拉著韁繩的雙手背過去,輕聲問道:「姊姊方才所吹的曲子,十分好聽,不知是為何物所吹我竟從未聽過。」

    「你喚我什麼」蔡琰細眉輕挑。

    「當然是姊姊啦!」我跳到蔡琰身前,笑道,「阿姊年不過而立,自是盛年芳華,如何擔不起一句阿姊呢」

    眼前之人嘴角釀起了絲絲笑意,她看著我的雙眼:「你且說說看,這曲子,如何好聽」

    我不假思索,搖晃著腦袋,情不自禁地吟詠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蔡琰撫了撫鬢角:「這話是姑娘你自個兒想出的麼」

    「不,」我連連擺手笑道,「是我在不知名的雜書中偶見,心中默記,只覺頗合此間樂境,故而順口而出。」

    「那上回台上所作呢」

    我頓時啞然失色,自覺叩禮謝罪:「夫人才高出眾,果具慧眼……崔纓汗顏,前次所作,確非出自我手……乃是一時情急,胡亂從旁人所作中攫取辭藻拼湊而成的,望夫人恕罪……纓兒日後,定當作出一首真正的賦,贈予夫人。」

    蔡琰輕笑,從袖口中探出清瘦的玉手,搭在我肩頭。說來也怪,當被蔡琰觸碰時,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我只覺眼前之人,不是新相知,而是舊相識。

    仰起頭來與她對視時,一眼十年,而我,仿佛能從她的眼睛裡看見十年前的自己。

    「我知道你的身份。」

    我心咯噔一聲,未及反應,又聽她繼續說:

    「你們崔氏以鄭學傳家,與我們蔡氏雖非同源,亦是精益於古今文經。如此說來,你我也是同道之人。我知你那日詩中之意。不論如何,尋常閨秀所不具之文識,你確是有的。」

    「謝夫人盛譽。」

    「你筆法功底確實不錯,然中氣不足,所行章草十分潦草,往後閒暇時,你自可來寓所尋我,我願親授你書法之事。」

    原來蔡琰也是把我寫的簡體行楷當成了章草。

    我喜不自勝,按捺住激動的心,笑著又作一揖,打趣道:「若得阿姊教我隸書,假以時日,女中書聖何憂」

    蔡琰不答,仍舊平靜俯瞰坡下風景,在她鬢角清晰可見的魚尾紋里,我讀懂了太多故事。林木蕭蕭,寂寞聲聲嘆。

    只聽她深情地復吟起那日我所引用的李清照的《漁家傲》:

    「驀然回神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蓬舟吹取三山去……這七言,寫的真好啊。」

    見此情狀,我頗為動容。

    同是中原人,蔡琰定然也聽過蓬萊神仙事,不知她是否也曾嚮往那仙術可使人忘憂少年無憂,青年喪夫失父,自董亂來,多經流離之悲,多見瘡痍之地,十二年胡地颯風,歸來舊人皆已不復當年模樣。倘若我是她,又能做到怎樣冷靜

    「神仙本虛無,世道雖無常,然人終須活在當下,阿姊,至少,你終於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鄉,本該高興才是啊。況生有涯而學無涯,書庫之典籍、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這些都是阿姊餘生無窮之寶藏。文章千古事,阿姊所作《悲憤》,崔纓相信,定當名傳後世,為史書添上濃墨一筆。」

    「無窮之寶藏」

    「嗯!」我抿嘴微笑,「蔡中郎不單是崔纓敬慕之人,更是名滿天下的文章大家,其所著典籍,所藏經書,散佚頗多,阿姊何不承父遺業,重修文史,效班姬續書之懿行」


    蔡琰頷首笑了,顯然她對我產生了興趣。於是輕描淡寫中,她忽而話鋒一轉:「那日建章台上,你最後念的一句詩,是哪本書上覓得的」

    「最後一句」我細細想了想,才想起是李白《將進酒》那名句。

    我心跳加速,努力使自己平靜:「回阿姊的話,那句乃是樂府民謠,相傳,是一名任氣遊俠的劍客所作,崔纓幼時流離各州郡,聽坊間常有傳唱。」

    「劍客」蔡琰欲言又止,「已經入了樂府了麼」

    我心中緊張,然我確是不曾騙她的,《將進酒》本就是樂府舊題,李白也確實曾為佩劍雲遊四方的俠客。

    蔡琰黯然神傷,踱步至陂崖邊,遠眺全鄴風景,我則心虛地拉著馬韁,捋了捋綠影的鬃毛,試圖矇混過關。

    「我曾有個待我極好的兄弟,雖非同胞,勝似至親。他年輕時,也是個任氣遊俠的劍客。二十年前,他說贈我一句詩,只告知我一人,便是『天生我材必有用』,他亦曾如你今日一般,勉勵我文學之事。」

    我驚詫不已,想來早在唐前數百年,蔡氏族中,竟已有似李白那般自信豪邁的人物了麼那究竟是漢樂府先錄此辭,還是李白先有此辭呢我一時有些凌亂。

    「原來是阿姊你的家人……那他如今也跟董都尉一樣,在司空轄地任職嗎」

    「不,他已經不在了。」蔡琰冰冷冷的一句話,讓我不由得心驚。

    「不在……了」

    「他原是弘農人氏,家父於他有救命之恩。興平年間,卻是他對於那場劫難袖手旁觀。」

    我知道她所說的「劫難」是什麼。

    十二年前,正是興平元年,楊奉護駕東歸,漢廷眾臣親屬皆跟隨,李傕郭汜二人追擊在後,胡羌遂趁亂來犯,一代才女蔡琰,正是在那場劫難中被擄,最後輾轉落入匈奴人之手。

    「我從胡地歸來,便知道他不在了。聽說是犯了事,被腰斬於市。」

    不知為何,我聞此言,冒了一身冷汗。

    原來蔡文姬曾有這樣一段被親友拋棄的經歷。

    「能說出『天生我材必有用』這等話,想來阿姊你那兄弟,在世時定也曾是個極驕傲的人……只是斯人已逝,阿姊如今,還怨他嗎」

    蔡琰神情複雜,皺起的眉頭被晚風一吹,倏而又放鬆。

    「我倒真希望還有埋怨的機會……

    「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傷的傷。昔年洛陽富貴榮華,脂粉正香,轉眼荒野遍白骨,流落蠻荒,任誰只怕都會對人生絕望。」

    面對如此凝重的悲劇歷史人物,我仿佛看見,青春這襲爬滿虱子的珠衫,終於在繡閣樑上落積了塵灰,迎來了她的腐爛時刻。

    從建安元年流離伊始,至今恰好十年。

    我心中翻湧起莫名的悲憤,究竟不知是因為同情她,還是為了我自己:

    「輾轉不能寐,午時繼黃昏。親友入我夢,夢醒目昏昏。敵讎戕害事,已成前世恨。我愛皆不得,愛我已為土。十載春與秋,恍恍若半生。生從虛空來,終入虛空去。悠悠蒼天,何薄於我,頭如裂,心似絞。莫我能知,愧望但懷愁。死生齊均,人間即地獄。好一場白茫茫大雪真乾淨!」

    我止住唏噓,揩淚笑言:

    「崔纓愚昧,未可深知阿姊之苦悲,然我亦曾罹流離之難,十年來,也略有所懷。『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蓋世事無常,悲歡離合織就之人生,皆似一場大夢。人人皆若逆旅之行客,既無永恆,何為自苦不若珍惜當下,『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蔡琰明白,我是希望她能與董祀相守餘生,安穩度日。

    聽我絮絮叨叨半天,蔡琰終於肯笑了,笑得格外動人,仿佛鬢紋也成了最美麗的妝飾。在她深情含淚的雙眸里,我恍恍見著她那兩小兒承歡膝下的影子。

    蔡琰從袖中露出那支似笛非笛的樂器,娓娓道來:

    「世有胡笳兩種,在胡地時,我曾仿當地之牧民,卷蘆葉為笳,自吹哀怨之聲。而我手中所持,乃博望侯通西域後傳入中原之笳,今日我在此陂頂試了良久,終究忘卻了當初之音。可巧,你一來,我便似乎想得起當初的旋律了。」

    那是一支木製管身、三孔、蘆為簧的胡笳,我只在前世影視劇里見過類似的樂器,但那是七孔篳篥。據傳,這種胡笳在南北朝以後,會逐漸被篳篥代替。

    我笑著指著胡笳:「中原樂府之詩,入樂可唱。胡笳之樂,正是胡地樂府之聲,阿姊何不填詞一二呢」

    蔡琰深以為然,若有所思。

    我鼓舞道:「阿姊,請再吹一次胡笳吧,這胡笳之音,確實動人,可若沒有辭的話,太遺憾了。」

    她點點頭,豎著胡笳,雙手持管,以食指、中指分放三個音孔,下唇貼近上端管口,開始吹奏方才那首曲子。

    曲調依舊是那麼哀傷淒婉,像是年邁的母親在呼喚久別離鄉的孩子,又像是年輕的妻子在思念在外征戍的丈夫。悠悠揚揚的樂曲,柔和且深沉,送來一陣胡地草原的秋風,使之籠罩在屋舍儼然的鄴城上空。

    太陽已經下山了,地平線還有幾分餘暉,照亮了半片天空。

    不知這胡笳吹了多久,忽而一陣涼風,吹得四周樹木沙沙作響,笳聲也隨風戛然而止。

    我站在蔡琰身後,屏住了呼吸,只見她收起胡笳,挺立在陂崖之沿,裳帶翩翩,任清風拂面,她自巋然不動。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

    坡頂風緊,吹得眼睛生疼,我不覺間抬手去摸,卻摸得一手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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