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風骨 第十五章 滄海(上)

    白日東升,光影斜耀,喪幡輕轉,縞素遍營。一筆閣 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俄而商風入帷,吹舞白幔,襯得帳室愈發清冷幽寒。光影夢幻而瑰麗,現實與夢境重合,郭嘉之死牽引出榻上人內心最深處的苦痛。上回見到這樣人間地獄,還是在人民醫院走廊里。

    我那時一睜開眼,就看見曹植側坐於地,他倚在床沿,單手撐著腦袋。曹植睡得很輕,我稍稍挪動被褥,他便展睫醒來了。

    「你醒了」

    「……」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覺眼皮沉重,大腦迷糊,耳邊還嗡嗡嗡直響,於是問他:

    「你在這裡守了一夜嗎」

    曹植漠然點頭,直起身子,伸了伸胳膊:

    「不知是何人,昨兒個發了一夜的高熱,鬧著喊『怕鬼』、『怕鬼』,都快將我的袖子扯斷了。」

    我聞言心慚,沉默著垂下眼帘。

    曹植卻毫不忌諱地湊上前來,以手背探我額溫:「哎——你這一覺雖睡得不甚安穩,倒也不發熱了,可喜,可喜……我卻慘了,一夜未眠呢。」

    曹植的手冰涼極了,我一哆嗦,直接背過身去,縮進了床榻角里。

    帳外冷風呼嘯,帳內氣氛也漸漸冰寒,曹植見我鬱郁無歡,便上前坐在塌邊,輕聲道:

    「唉,那鬼怪虛無,你又何須怕它呢」

    我不語,只蜷縮在被窩裡,腦中不禁浮現昨夜種種刻骨銘心。新的一天開始了,有人卻再也看不見這秋日裡的暖陽,有人畏懼黑夜,同時開始畏懼陽光。

    「真的……不在了麼」

    我不知道我問的,是一個人還是一段青春。我明白,郭奉孝離開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身後之人嘆了嘆息,過了良久,他囁嚅道:

    「我不曾料想到……你和那人已至肺腑無隔的地步,而對於一個相識不過數月的師長,竟如此掏心掏肺,畢恭畢敬,連日來在他病榻前,關心無不備至……阿纓此番,確實折服了我。」

    見我仍舊緘默不言,曹植繼續說道:「節哀順變吧,待父親輕騎至,再為你擇一良師。」

    我猛然轉頭,半支起身子,眼睛紅紅的:「我只要郭奉孝,我只要郭祭酒一人……」

    「朝中並不獨有郭祭酒深諳謀略,還有荀令君啊。荀令君長子荀惲,當日曾來過鄴城,在東閣酒宴時,你曾見過的。我與他交好,也深知其父品性貞良,並不遜於郭祭酒。」

    「別說了,說再多都沒用,你我不在同個世界對話。」我又背對著他躺下了。

    曹植嘆氣。

    「這幾月怎麼戴起了白玉簪我送你那支簪子呢你不喜歡了嗎」

    心下一動,我痛苦地閉上雙眼,將自己蒙在被子裡。可曹植還要絮絮叨叨:

    「這世上之人,誰不有個生老病死呢當年你在外郡時,也曾見了不少如此景象吧……我和二哥三哥,卻又哪個不是自少跟隨父親出入行伍呢郭祭酒臨終前有句話說得極好,不知你可曾聽進幾分。即便『奉孝』不在了,你也會奉守孝道,永不忤逆父親的,對麼」

    孝曹操我暗暗苦笑一聲。

    郭嘉彼言,無異於將我與曹家牢牢拴在一塊,教我不得做絲毫對不起曹操之事。

    後事難料,誰知我把楊夙救出獄後會跟著他做出些什麼事會不會把曹營攪得天翻地覆呢

    「素衣放在榻邊了,速速打起精神來吧,君子哀而不傷,你作為郭祭酒唯一的弟子,外邊仍有無數喪禮之事等你親力親為。」

    曹植說罷,起身離榻,緩緩出帳去了。徒留我一人,睜著眼睛,對著那身素服,在這冷清清的帳內發怔。

    ……

    曹操率一小隊輕騎,聞訊趕來時,郭嘉早已入殮。棺槨立於靈堂內,即將封棺出殯。

    「奉孝!孤來遲矣——」

    轅門外忽然傳來戰馬嘶鳴聲,以及一陣急呼。

    三日的路程,曹操竟不到一日一夜便趕完了,眾皆始料不及,紛紛慌忙起身相迎。


    我獨跪於靈前燒紙,低垂著眼眸,面無顏色,一滴淚也掉不出來,只在走神際,險些被爐中火焰燒傷手掌。

    余眼但見,曹操踉蹌著奔入靈堂,他甲衣未卸,邁著沉重的步履,伏在棺前,失聲痛哭起來。

    「嗚呼哀哉!奉孝,奉孝!何棄孤之早也!——」

    堂上眾人皆拂袖拭淚。

    聞此一世梟雄悲愴之音,睹之深情無欺儀態,我不禁動容。

    世人多謂曹孟德陰險狡詐,虛偽善變。可我還是很願意相信,此時此刻的他,沒有一滴眼淚不是從心肺滴落的。

    曹操從懷中掏出一封紙書,泣涕漣漣:「奉孝,前日遼東使使來信,言已誅二袁,獻其首級,君緣何未待與孤訣別,便撒手而去痛哉!惜哉!……」

    荀攸等謀主亦隨軍趕來,紛紛聚於曹操身側,勸慰道:

    「曹公,人死如燈滅,萬望節哀!」

    「請司空保重!」

    徐晃等武將齊齊下跪。

    曹植試圖攙扶起曹操。

    「卿等不知!不知孤悲慟之甚矣!」

    曹操捶胸頓足,對荀攸等人說道:「諸君年皆與孤同輩也,唯郭奉孝最少。原想著,待他年天下事竟,孤欲以後事屬之,奈何奉孝中年夭折,無福受祿,可惜!可嘆!可哀啊!孤何舍諸君先孤亡歿況奉孝與孤輾轉軍旅多年,為人忠誠,甚知孤意,而今棄孤而去,此為命也夫!」

    我恭謹上前,沙啞著聲音,一五一十地將郭嘉的話轉達給曹操:「祭酒臨終遺言,欲葬於臨渝古城城郊,墳向西南,日日可得望潁川故鄉……」

    可曹操看都不曾看我一眼,他閉上眼,面容戚戚,沉默不語。我只好悻悻地退回靈側,隱在暗處,黯然神傷。不知他們君臣哀悼了多久,忽而一陣秋風吹入靈堂,幔帷飄飄,我低頭閉眼,用力扯緊了白衣。

    北方局勢已定,曹操與郭嘉密議還軍,正是利用了這特定的形勢:倘若曹操大軍繼續北上東進,攻擊遼東,遼東公孫康必然會與袁尚兄弟聯手拒敵;可一旦曹操撤軍,表露未有侵占遼東之意,公孫康即刻便會自斬袁首,送來臣服。

    此欲擒故縱之計,可謂老謀深算。可惜曹操唯獨算漏了郭嘉會死。

    建安十二年已近尾聲,建安十三年即將拉開序幕。世界上最了解曹操臨敵制變、御臣駕勢的人已經不在世了;可世界上最知曹操心狠手辣、詭計多端的人猶在遠方等候著,等某個十六七歲的女子,不遠千里,奔赴而來。

    曹軍即刻便將還師南下,一幅新征程的畫卷,正在我眼前徐徐展開。

    ……

    畏於曹操聲勢,遼東公孫康不單送來了袁氏兄弟的頭顱,更有速附丸、樓班、烏延等虜寇賊首,烏丸餘眾紛紛請降。至於幽并二州那漢人閻柔統轄的一萬多落烏丸部眾,曹操則將他們全都遷到了中原定居,並讓烏丸各部的侯王大人及其部眾,隨閻柔一起征伐作戰。

    後來,三郡烏丸成為了天下名騎,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不論如何,曹操此役之後,已坐擁青、幽、並、冀、兗、豫、徐、司八州,擁兵數十萬眾,虎據中原。在曹操心中,天下早已為囊中之物,至於西涼馬騰、荊州劉表、江東孫權、漢中張魯、西川劉璋之流,不過困獸猶鬥,遲早束手就縛。

    所有人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曹營文武僚屬無不自信昂首,對前景充滿無限期待。而通過半年多以來的軍旅相處,我已經以郭嘉侍從學徒的身份和一眾文武僚屬照面熟識。前世本就格外喜歡曹魏文臣武將,今生混跡其中,我愈發覺得他們每個人都真切可親。

    然而,斬不斷的愁緒又時時纏繞心頭。

    這些在營中爽朗歡笑的將士,將來不知有多少會犧牲在赤壁烈焰中,又不知多少,會在後來的漢中之戰、南陽之戰、樊城之戰等等戰役中丟了性命,受盡戰場風沙的磨礪。

    憑藉我孤身一人之力,當真可以改變赤壁歷史嗎

    可如果加上楊夙呢

    我一激靈,突然吁馬勒韁。

    對啊,他的主意可比我多得多!

    可他出獄後還會願意再為曹氏賣命嗎

    「子嚶,怎麼了」與我並駕齊驅的曹丕見我忽然住馬,也勒緊韁繩,回頭問道。

    我搖搖頭,假笑罷,繼續驅馬上前,從曹植和曹丕二馬之間穿了過去。

    時值重陽,秋風瑟瑟,木葉飛卷,天高雲濃,馬蹄聲聲。那日曹操率領輕騎,攜著我們幾個年輕小輩——曹丕、曹植、曹真、夏侯尚和我,還有張遼等數名隨行將士,正在前往臨渝沿海碣石山。

    聽說那兒風景不錯,可登高望海,極目遠眺。

    路邊野菊正開得熱烈,曹操忽勒馬揮鞭,語重心長道:

    「昔日,孤常聽奉孝講,燕趙盛產菊粱,菊之高潔蒼涼,英逼人,正是燕趙勇士寫照;粱則獨具遼闊壯美之質,它不比黃雲麥穗輕裊,也不似穗垂頭委瑣的神氣,不過高高獨立著,在烈日下遍野碧綠,充滿勃勃的生機;以粱釀酒,那熱烈、醇厚、濃郁的脾性就是燕趙男兒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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