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風骨 第十四章 柳城

    漫天旋轉的枯黃劃出季節更替的痕跡,簌簌的落葉聲仿佛在為世人講述著一段千年前的故事,那是一個不需任何謊言粉飾的傳奇……

    郭嘉,字奉孝,在很多人眼裡,是那個時代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筆硯閣 m.biyange.net

    他沒有諸葛孔明那般聲名赫赫,卻有其料事如神的本領;沒有關雲長那般萬人敬仰,卻有其赤膽忠心的品格;沒有周瑜那般儒將英姿,卻有其風流瀟灑的個性。

    其人如此鮮為人知,卻是亂世塵煙中走出的鬼才,一生短暫而盡顯風彩。

    郭嘉身世簡單,沒有豪族蔭庇,卻目光長遠,一直奉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原則,年少便懷鴻鵠大志,勤奮求學。漢末董卓作亂,天下將傾,郭嘉不過弱冠之齡,卻決心隱居治學,暗中結交當世英傑,不與俗世接壤,只為他日一鳴驚人,達成扶濟蒼生的夙願。

    他說,智者善選於明主。

    二十七歲那年,郭嘉受同鄉荀彧推薦,從袁紹帳下投奔曹操帳下。時人眼中,曹操比於袁紹,名微而勢寡。郭嘉卻獨具慧眼,毅然指出袁紹「多謀而寡決」的致命弱點,曹郭二人見面後,曹操更是高興地說「使我成大事者,必是此人」,而郭嘉也認定曹操就是他的明主。郭嘉知道,未來的霸主非胸懷大志的曹操莫屬!

    投奔曹營,得操賞識,官拜軍祭酒。郭嘉隨其主南征北戰,輔佐在曹操身邊屢獻奇計,猶如春秋之范蠡,西漢之陳平。拂袖沙場敵寇莫剩,可謂運籌帷幄,決戰千里!在南征呂布時獻計掘泗水之流水淹下邳,使得「戰神」猶如瓮中之鱉,束手就擒。

    他又善於分析時局利害,料事如神。「江東小霸王」孫策一統江南之際欲襲曹操後方許昌。眾人聽了皆驚恐萬分,唯有郭嘉冷靜地說:「孫策為人輕率,即便領有百萬軍隊,也不過是孤身一人來到中原罷了。若他的仇家暗伏刺客,他必定會死於匹夫之手。」果然,不久後,就傳來孫策在渡江時被許貢的賓客派刺客箭殺的消息。

    郭嘉還深諳心戰鬥智,「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原則每每在重要關頭髮揮作用。官渡大戰序幕拉開之際,許都人心惶惶,關鍵時刻他提出「十勝十敗」,見解獨特,極大鼓舞了曹操必勝的決心;北征烏丸,他力排眾議,建議追剿袁氏兄弟,又一次精準地分析劉表和劉備兩人的性格特徵,鼓動曹操發兵。

    郭嘉才智之「鬼」,在其料敵心性與揣摩時局,猶如鬼神,而風流瀟灑更是其人獨特之處。

    他為人放蕩不羈,與曹操關係親密,輕視禮教。「建安七子」之一的陳琳曾非議郭嘉行為不檢,但他依舊神情自若,毫不計較,這使得曹操愈發敬重他來。

    與流芳千古的諸葛亮相似,郭嘉也是鞠躬盡瘁,他將一生都奉獻給了曹魏大業。可憐天妒英才,年僅三十餘歲便病逝於北伐烏丸途中,演義中更有遺計定遼東的感人情節。

    鬼才雖逝去了,其日月可鑑的輝煌事跡卻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他雖如一顆劃破蒼彎的流星,轉瞬即逝,卻永遠定格在歷史的扉頁熠熠生輝。

    秋葉在車外簌簌地飛舞,我聲情並茂的朗讀則伴隨著笑聲縈繞在車廂內。郭嘉掩袖笑得鬍子一抖一抖,時而還劇烈咳嗽起來。

    世間有許多難以意料的事,就像你永遠想像不到人死之後也許還有來生。就像當初十四歲的我在校報發表這篇《天生鬼才郭奉孝》時,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一天,竟可以親口念給裡面的主角聽。

    車外仍掛著那隻熟悉的鈴鐺,車前遠遠隔著統軍鐵騎,一身戎裝的曹植正和徐晃並肩同行。

    「彼時年少,不分『琳』、『群』,這是陳琳被我黑得最慘的一次。」我不好意思地笑道。

    郭嘉閉著眼小憩,卻抿嘴笑了。

    ……

    時光似流沙,以肉眼見可見的速度流逝在指縫間。

    是夜,秋月暗淡,風急雲濃。

    軍師祭酒帳內。

    郭嘉獨自鶴立於下階,目光穿過帳門,望向天邊,我則在上階側案執筆輕書。

    郭嘉手提酒杯,久駐良久,忽而惆悵不已,於帳內踱步徘徊,念念有詞。

    酒杯在他手中晃悠,人兒也跟著搖晃,念辭卻清朗明晰:

    秋風蕭蕭愁殺人

    出亦愁

    入亦愁

    座中何人

    誰不懷憂

    令我白頭

    胡地多飆風

    樹木何修修

    離家日趨遠

    衣帶日趨緩

    心思不能言

    腸中車輪轉

    ……

    北征以來,曹軍雖然大獲全勝,但仍不免有許多將士折損。或死於敵虜刀下,或病死在行軍途中。而他郭嘉,也註定是那犧牲在征途中的一員,一首樂府古辭,既是他為北疆戰士念起的一首詠懷歌,亦是他為自己唱響的悼亡輓歌。

    我出神地寫著筆下的詩句,連郭嘉靠近都不曾察覺。

    「纓兒所寫何詩」

    「《燕歌行》,唐朝一位叫高適的將軍寫的。先生你看,首尾數句與今時戰爭,是否及其貼近」

    郭嘉振起絹布,細細地看,輕聲地讀: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

    ……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後。

    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颻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

    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自古戰爭無情,多少中原兒郎,背井離鄉,遠戍邊塞,就此捐生。『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我徘徊階下,慨然道。

    「誰不希冀和平和平亦難求。國不強則家不寧,縱然是在二十一世紀,也仍舊各種紛爭,世界仍舊不曾停息戰火。先生你知道嗎,其實,在後世,也並不乏保家衛國的英勇戰士。在一千八百年後的中國,仍有大批忘我犧牲的一線醫護人員、扶貧幹部、民警同志、山村教師……他們都是我們這個民族的脊樑,『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

    郭嘉聽了我的話,頗有動容之色,他放下抄著《燕歌行》的絹布,拂袖轉身,負手而立,又寂寞地吟詠起古歌來:

    「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

    ……

    郭嘉的病癒演愈烈,比先前去柳城途中時還要嚴重,每日不但咯痰、咯血,還水米不進,連夜高燒不退,大軍就此停駐下來。營地猶在塞外。曹操大軍將至臨渝,絕無回軍之可能,於是曹操派來問病的信騎一個接一個,郭嘉卻每每強作康健,喝令信騎傳訊早歸,務必使曹操繼續前軍,不可回頭。

    郭嘉在榻上人事不省,我亦渾渾噩噩,夜不成寐,日日守在他身側,把頭埋進臂彎里夢遊。每日端持盥洗盆進出帳中,替郭嘉擦拭額間汗,明明眼睛酸得厲害,卻要忍著不哭,只敢掀帷出帳,偷偷抹乾眼淚。

    「餵——」身後忽然響起曹植的叫喚聲。

    我凝了凝眼眶中的淚,站著不動,也不回頭。

    「崔纓,郭祭酒只怕時日無多了,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

    我那時明知他這話並無惡意,卻仍舊覺得像一根刺狠狠扎進了心裡,又想到這幾日他既不和我多言,也對郭嘉的病不聞不問,只顧著穿一身鐵甲橫行在行伍之間,竟覺著他此刻說這話有幾分傲慢與風涼的意味。

    「曹子建!」我赫然轉身,雙目與他直直相對,「這世上單你一人見多了生死麼」

    曹植語塞,用複雜的眼神盯著我,頃刻,忽又問:「再問一次,你為何選郭嘉為師」

    語未終了,我便接上他的話:「你管得著麼」

    等我正要轉身離去,曹植卻莫名其妙笑了起來。看見曹植的笑,我頓時又拉下臉來,只戚戚地站著,一言不發。

    我倆就這樣在風中對峙著。

    他穿著黑甲,戴起盔帽的樣子,真的很好看。

    可我從未想過有一日,竟以仇敵的心態面對曹植。

    他不欠我什麼,我也不討厭他這人,只是憎恨跟他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恨不得即刻將他得罪一番,跟他結下樑子,讓這個人對我越討厭越好。興許這樣,「曹植」二字就可以慢慢淡出我的世界,他年我遠走江湖,或留駐廟堂時,就可落個清淨,不必承受太多痛苦的負擔。

    人的幼稚思維,從不以年齡界定。

    後來我才明白,我到底第一步就走錯了,從鄴水河邊初遇那時起,就註定解不開這個情緣死結了。

    「公子植,我且問你,在你高貴的眼裡,郭祭酒病重,跟其他謀士病重,是一樣的分量嗎」

    「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曹植不以為意地說道。

    「可郭祭酒是我拜的先生。」

    「世無不死之人,我替你覺著遺憾的同時,也勸你把生死看輕些。」

    「好好……如此這般,便是我當初錯付了心……」

    我目光黯了下去,小聲喃喃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太陽落下沙丘,將我和他重疊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只因為背向離開,我的影子也漸漸脫離了他的影子。

    ……

    今夜只有一輪如鉤弦月懸在天邊,還在雲霧中被風吹散了華光。可秋夜裡的星星卻極其地明亮啊,它們漫天閃爍著光芒,仿佛要將整個夜空照亮。

    凝神遙望,恍恍惚惚,若見一道紅光,自西南流向東北。

    再一眨眼,卻什麼也見不著了。

    我悵惘地掀帷入帳,習慣性地撐起微笑,踱步到榻前,將手臂搭在床沿,將頭枕在手臂上,對著那個昏迷不醒的人兒,自言自語。

    「奉孝,你知道為什麼,每當天上掛滿星辰時,月亮卻如此暗淡;可當滿月時,星星卻都藏起來不見了嗎

    「哈哈,我跟你講,那是因為月亮反射的是太陽的光,而來自遙遠星球的光在傳播過程中消耗了大量的能量,特別是當滿月時,在月光的反襯下,更顯得陰暗不明了……你別看星星那麼亮,其實它們離我們很遠,星星的光是不會變的,月卻有陰晴圓缺,正如人有旦夕禍福……所以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滿月和繁星也不可兼得呢。你知道嗎,這些知識,我前世的地理老師都教過。

    「奉孝,你為什麼要在曹公事業璀璨如繁星漫天時,獨自收了光芒,做那寂寞無聞的暗月呢……你知道嗎,我喜歡圓滿,不喜歡殘月,可偏偏這個世界總是滿月少,殘月多……」

    「奉孝,這個漢末世界,孤獨得很。塞外的秋夜,總讓我想起,前世在鄉下夜間聽見風吹麥浪的聲音;還有塞外的星空,跟我們家鄉那兒的一樣美麗呢!可無論什麼時候,外面的星光,大部分都是很久以前發出來的,多遺憾,我們永遠趕不上第一瞬的星光……」

    ……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我隨手擲開酒杯,醉醺醺地癱坐在榻前,開始胡言亂語。

    「郭奉孝,你好『不治行檢』!你可知你怎的『不治行檢』麼

    「你沒有心,你把你的心都掏給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君主……你看錯了人你曉得不……他曹孟德不值得!

    「當初宛城滑鐵盧,那人明明對諸將發誓,再不會輸一場仗,可他就是不長記性!他官渡打贏袁紹之後就驕傲起來,都聽不進臣下的諫言了你知道嗎


    「你說……赤壁一戰,若你還在,他會聽你的話麼

    「可你到底還是要走啊……嗚嗚嗚……」

    我伏在榻前,小聲啜泣起來。

    郭嘉忽然在床上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霎時便將我的酒嚇醒。

    我慌忙抬頭,湊近前去,卻見郭嘉面色慘白,他努力地睜開眼睛,從絨被中鑽出一隻緊縮的手,一下便抓住我的衣襟,質問道:

    「你……再說一遍,赤壁之戰,曹公怎麼了」

    「沒……沒怎麼。」我眼睛一酸,倒逼回淚水。

    「你們與嘉說,曹公……在赤壁大敗孫劉盟軍,收復江東,而後平定西蜀……可方才,吾分明聽見——」

    「真沒有。」說罷,我喉中若灌重鉛,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從實說來!」郭嘉急了。

    眼淚再止不住,只簌簌地流,我哽咽道:「崔纓發誓!只要我還留在曹營,就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曹公在赤壁大敗!!」

    「什麼赤壁……大敗」郭嘉瞳孔緊縮,忽然失去了光彩,倏而,他鬆開了緊抓著我衣襟的手,無力地垂在了床沿。

    既然真相暴露了,就把話挑明些吧。

    「楊夙所言,都是假話,先生……」我收了眼淚,努力讓自己冷靜,「赤壁一戰,曹公中計,輸得一敗塗地,再無力南下征服江東。劉備兵入西川,與孫權還有曹公成鼎足之勢,致使天下三分。曹魏後來也不及統一天下,便被亂臣賊子司馬懿篡權,奪去了江山。此番決心改變赤壁歷史,不獨為先生一人,更是為中原百年後安寧著想。」

    於是我一口氣將魏晉南北朝動盪的史實說出,說那八王之亂如何攪得天下大亂,說那五胡亂華如何使中原百姓流離失所,說那高平陵之變後多少無辜魏人被屠戮殆盡……

    「崔纓設想,倘若能助曹公一統天下,興許後來這些事便不會發生,興許我的祖輩那時也不必因戰亂南遷做客家人……而曹公獲取天下的關鍵一仗,便在這赤壁之戰!」我目光炯炯,信心滿滿地說道。

    可郭嘉卻閉上了眼睛,重新安靜地躺在了床上。

    「若後來沒有了後來,你又從何而來」郭嘉腦子一點也不糊塗,向我發出致命一問。

    我啞然失色。

    「唉——」良久後,郭嘉再次睜開眼時,眼角已噙著顆淚珠。

    「孩子,莫執著罷,從一開始,歷史便註定更改不得。」

    郭嘉如此確定這個觀點,以至於對自己的命運都泰然接受,卻曾有理有據地替我辨析崔纓在歷史上的「死活」。

    「先生!」我大聲喊道。

    「請您相信我吧!相信歷史是可以改變的!您……難道就不想留下什麼『遺計』嗎您可以寫信給曹公啊!叫他防著司馬懿……或者……」我眼珠一轉,連忙道,「您給我留一封親筆,勸阻曹公拿下荊州後,就養精蓄銳,別再南下與江東交戰了!他一定會聽您的話的!」

    「司馬懿」郭嘉喃喃著這個名字,思緒飄到了遙遠的年月,「可是那溫縣司馬公之子」

    「對!對!就是此人!」

    「吾病久矣,再不能執筆寫一字……」郭嘉長嘆一息,「殺了司馬懿,就不會有『夏侯懿』、『公孫懿』、『諸葛懿』麼纓兒,聽嘉一言,萬事勿管,且縱情江湖,做一世閒人吧……」

    「先生——」

    我垂下頭,掩面失聲,知道郭嘉徹底放棄更改歷史的機會,徹底看透了歷史演變。

    他的心,早就涼透了。

    ……

    夜已入三更,郭嘉呼吸愈來愈沉重,再喝不進一滴湯藥。徐晃等將軍候在了帳外,曹植則一身便服,掀帷步入帳中。我只將他撂在一旁,隻身步入內間,換上當初郭嘉送我的那件鮮亮的綠羅裙,也不顧曹植驚異的目光,款款行至榻前,轉了轉圈兒,俯身笑問郭嘉道:

    「奉孝,你瞧——此裙美否」

    郭嘉唇色泛白,額間密汗細出,眼皮已無法長久支撐。

    可他依舊輕鬆地笑了。

    「纓兒——」他輕聲喚了喚。

    「嗯」我小心近前去。

    「你要保重,不可辜負這世上待你好的人,縱然奉孝不在,纓兒仍須奉孝。纓兒總說,自己像只麻雀,怎麼飛也飛不出小樹林裡,可縱然是一隻小雀兒,也有屬於她的一片藍天呀,天下之大,總會有你的安身之處……」

    郭嘉扭頭看向曹植,悽然一笑:「公子,令妹仁善賢良,切不可……不可負。」

    「付什麼」曹植迷惑地追問道。

    郭嘉不再看任何人,他星眸流光,眉頭舒展,只釋心自語:

    「想吾少年時,也曾任俠騁性,卻比纓兒少許多分憂愁。人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心死。你們這些後人,不必為嘉難過,沒有什麼遺憾的,天行有常,嘉此生得遇曹公此良主,已不負來此人世走一遭。

    「你們該為嘉歡喜的,疾病的折磨,至此夜方休,嘉,終於可以睡個安穩的長覺,若明日清晨,曹公要來催促郭某醒來,批閱公文,恕嘉再不能奉命咯……」

    郭嘉說著說著竟然愉悅地笑了起來。

    我已無法忍受腹腔內的痛楚,幾乎在一瞬間就要哭出聲來,但仍勉強地擠出微笑。

    「哎!奉孝,冬天就快到了,陪我看一場雪好不好我們一起去看海呀,你知道碣石山上那海有多美嗎你還記得跟曹公的重九之約嗎」我揪住他的袖口,顫抖著聲音,「奉孝……你可不可以再堅持一下,司空他很快就要回來了……」

    郭嘉閉上了眼,嘆惋道:

    「及至與世長辭,嘉猶未能等曹公至。我死之後,請將我葬於臨渝古城城郊,選一處荒涼貧瘠之地,墳向西南,教我日日南望故鄉之處,如此,魂歸泰山矣。纓兒自可取吾舊時衣冠,攜回許都郭府,交與我家夫人。教她,為我在陽翟東城郭外立一衣冠冢,冢邊種上柳樹,年年都要來給我祭酒,哈哈……」

    「郭奉孝,你個大騙子!」我臉部扭曲,痛苦無比,捶床頓首,終於放聲大哭,「我才不要幫你呢!我才不要帶你回家!」

    曹植見狀,趕忙上前,欲穩住我,卻被我一把推開。

    「日出暘谷,入於虞淵。夕陽與秋雁皆有家可歸,唯獨那些不能馬革裹屍還的將士啊,犧牲異鄉,魂魄難歸故里……」郭嘉微微張了張睫毛,卻從中落出一滴濁淚來。

    努力了很久,他終於再次睜開了雙眼,眼中血絲密布,且好似蒙上了一層薄霧。

    「青苹……青苹……」郭嘉急促呼喚著這二字,繼而吐出一口氣,「呦呦鹿鳴,毋食我苹……」

    不知這死寂的氣氛持續了多久,他忽然眨著紅腫的眼,輕聲說道:「纓兒……代為師最後再吟唱那首《子衿》吧……為師想奕兒了。」

    「好好……」

    我誤以為郭嘉想聽《短歌行》,於是將硯台、案幾和燈盞都搬來榻前,取出頭上的白玉簪,把三者當作樂器敲奏起來,就像當初郭嘉給我演奏的一樣,敲給氣若遊絲的他聽。

    燈油已快燃盡,敲出的聲音好像沒有以前那樣清脆了。

    曲調響起時,郭嘉卻皺眉道:「不,錯了,是那首《子衿》,是你們姑娘家喜歡的子衿……」

    於是我連忙一邊重敲,一邊開始唱《子衿》。

    可開首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本應接著「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的,我唱著唱著就唱成了「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錯了,錯了……」我停下敲樂,哽咽道,「先生,我錯了,請允許我重來一次……」

    「辭對了,曲卻不搭,到底二者不可兩全,星月難同天,」郭嘉嘆了嘆氣,「纓兒,人生路走錯了,可再無重來之機。」

    我俯身頷首,身軀跟著啜泣一抖一抖。

    「別哭了,纓兒,嘉給你講個故事吧——」郭嘉的聲音已經很輕很輕了。

    我趕忙挪動雙腿,把耳朵湊前去聽。

    「從前啊從前,中原有個任俠放蕩的少年……」郭嘉笑著慢慢垂下眼帘,「後來啊……」

    我屏著呼吸,靜聽了良久,都不曾聽見下文,急忙抓緊他的手,追問道:

    「後來呢奉孝後來呢」

    郭嘉沒有回答。

    可他一截一截冷下去的手臂告訴了我答案。

    後來的後來,少年再沒有了後來。

    ……

    說著奇怪,那時,我反倒一滴眼淚都沒有了,像流盡了似的。

    我只眨著眼睛,看罷郭嘉漸漸泛黑的臉龐,腦中一片空白,身軀如墜入冰窟,從腳到頭都開始發冷,仿佛死去的人不是塌上之人,而是我……四周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只有曹植一聲輕輕嘆息。只知道自己看見郭嘉那滴濁淚還未乾,那安詳躺著的人兒啊,臉上還掛著笑容。

    面肌僵硬,我擠不出任何表情,只是不停地眨著眼睛,伴隨著急促的呼吸,伴隨著牙齦緊繃到神經的聲音。

    忽而一雙大手伸在我前頭,捂住我的眼睛,替我擋住那殘燈照耀的光明。繼而手主人一把將我攬入懷中,令我別過臉去。

    「別看了,阿纓——」

    曹植一句不冷不熱的話,頓時將我從冰窟里拔出,讓我釋放出心底巨大的悲傷,若有萬箭穿心,我痛苦地閉上眼睛,伏在曹植的臂彎下失聲痛哭。曹植亦與我一般哆嗦著,卻努力替我遮擋著死神的邪氣。

    悽厲的哭聲很快便招來久侯帳外的將士,耳邊響起琅琅的鎧甲片撞擊聲,繼而是接二連三的跪拜聲。

    我背對著病塌,癱倒在曹植懷裡,不知哭了多久多久,只隱約記得在昏厥前,我用我那雙黑暗的眼睛,看見了一場夢……

    夢中若有青衣持傘

    穩步朝我走來

    替我拭乾眼淚

    可他笑了笑

    便轉身負手離去了

    他悄悄地走

    正如他悄悄地來

    他揮一揮衣袖

    拂盡一生瀟灑風流

    背對我做個再見的手勢

    終已不顧

    那日春雨如絲

    我沒有撐傘

    獨自

    彷徨在

    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

    我沒有遇見

    一個穿著青衫

    笑眼盈盈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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