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持續到很晚,差不多都快子時了,一群人才散席而去。
這是刁小四回到人間以後的第一頓飯,吃得很快樂很盡興,幾乎就忘了兩天後他將要面對什麼,抉擇什麼。
不,這一場抉擇無關乎個人的生死,他完全可以有更多逃避的辦法,更多可能的選擇,就像從前那樣將包袱丟出去,反正天塌下來總有個子高的傢伙撐著。
然而當夜宴散去冷風撲面,刁小四霍然發覺自己已經無法再將包袱丟給別人了——現在他就是最高的那個人。
他悄悄避開喧囂的人群,一個人來到雲駕閣上,站在峭壁之前憑欄遠眺。
今夜,他用雲釃靈泉為寧婆婆拔毛洗髓重塑肉身,再加上一顆一品集束仙丹,足以無病無災延續百歲壽命。
至於百年以後的事,誰又能說得清楚看得明白?到時候再看吧。
夜風輕撫帶來絲絲涼意,驅散了白天的燥熱。刁小四心胸一爽開啟了天眼,倏然間百里之外的長安城在他的視野里不斷放大,變得異常清晰。
一條條寬闊的大街,一座座整齊的街坊,還有巍峨的皇城宏偉宮殿,所有這一切俱都盡收眼底。
夜已深,沒有了萬家燈火,偶爾渭河上星星點點的漁火還在閃爍,好似天河中的星辰忽明忽滅。
四周萬籟俱寂,唯有腳下的隆隆瀑布在奔騰不息。
這就是人間,這就是我生長的土地。
一霎,刁小四驀然明白了這些天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
守護這片土地,守望這片人間
是的,這就是我要做的事
他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闌杆,忽然感到有一隻大手按在了自己的肩頭。
「大哥」刁小四沒有回頭,只貪婪地俯瞰著渭河兩岸即將豐收的金黃麥田。
「很久以前我比你更年輕的時候,也曾苦悶迷茫過。師門教誨我替天行道行俠仗義,我便仗劍行走以安四方。可是我不僅要浴血奮戰九死一生,還時常會面對旁人的誤解和刁難,甚至是冷嘲熱諷暗箭中傷。」
赤尊俠徐徐說道:「我不明白,我付出那麼多,犧牲那麼多,究竟為了什麼?有一次當我身負七傷誅殺了為禍桐柏山的九大寇後,看到白首老翁童稚小兒奔向告走重建家園,看到七尺男兒失聲痛哭告慰冤魂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那就是我想要的。」
「何必要施恩圖報,何必要千秋留名,大丈夫立於天地間,但求問心無愧
他微笑著重重一拍刁小四的肩膀道:「小四,力量越大責任越大,只要你我胸中有股浩蕩正氣,自可修身齊家治國,開萬世之太平」
刁小四嘿嘿笑著望向赤尊俠,說道:「赤大哥,我頭一遭發現原來你這麼會說。」
這一次,他沒有腹誹赤尊俠,只因真正感受到了自己這位結拜大哥火熱的胸襟。
去他媽的天意無常,去他媽的替天行道,我刁小四,只要問心無愧天下太平
這樣一想,刁小四忽然發現所有的事情都變得簡單起來。
天界的籌謀布局,龍蒼黎的爾虞我詐,巫道極的死灰復燃……統統成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比起眼前的長安城,比起千萬年來安居樂業在這片沃土上的黎庶蒼生,他們又算得了什麼?
刁小四胸懷頓開,驀地晃身飛空道:「大哥,小弟去去就回」
「唿——」星光一閃,他的身影已在百里外的夜空之上。
下方,是沐浴在夜色中的長安古城,滄桑雄偉默默佇立,看它起高樓看它樓塌了。
刁小四用仙識一掃,如同水銀瀉地般飄落在皇宮之中,閒庭信步信馬由韁,直將這紫金大內當做了自家的後花園,近在咫尺的羽林軍侍衛竟是毫無知覺
他忽然想到,自己就是在這裡遇到了楊廣,那好像已是非常遙遠的故事,偏偏歷歷在目恍然如昨。
不經意里,他來到一座皇家園林里,抬眼望去有條高大威嚴的身影負手靜立在池畔的八角亭中,周圍空空蕩蕩再看不到其他人,連太監宮娥也不見一個
刁小四沿著碎石鋪成的小徑分花拂柳朝八角亭走去,亭中人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他,開口道:「你終歸忍不住還是來了。」
「當然要來,否則豈不辜負了你獨自久候的一片盛情,」刁小四邁步踏入八角亭,身子一縱坐到了欄杆上,「我怎麼忍心令你失望?」
亭中人淡淡說道:「我不過是睡不著,想站在這裡看看月亮,如此而已。
「今晚有月亮麼?」刁小四仰起頭瞅了瞅夜空,半彎月牙兒被雲絮遮掩,若隱若現欲語還休。
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道:「在我的印象里,你可絕對不是那種多愁善感風花雪月的娘娘腔。」
亭中人於咳了聲道:「承蒙誇獎。」
刁小四笑了笑,從束龍腰帶里掏出兩隻小酒罈,隨手拋出一隻丟給亭中人道:「原本想請你吃夜排擋餛飩的,可惜城裡已經宵禁,所以只能請你喝酒了
「多謝。」亭中人接過小酒罈拍開封泥,聞了聞頷首道:「這可是蓬萊仙釀?」
刁小四得意道:「別看你是皇帝,這酒也未必喝過吧。」
亭中人將酒罈送到唇邊,慢慢地抿了一口,由衷贊道:「的確是好酒。」
刁小四也拍開封泥,向亭中人舉了舉酒罈道:「上回我成親你不在,這算補請的喜酒。」
亭中人也向刁小四舉起了酒罈,算是回敬:「你來就為了請我喝喜酒?」
刁小四想了想,又道:「還想和你聊天。」
「想聊什麼?」亭中人的眸光在黑暗中閃了閃,好似劍芒。
刁小四視若無睹,凝視亭中人威嚴肅然的臉龐道:「我見過老媽了。」
亭中人靜默半晌才道:「哦?」
刁小四沒有吭聲,往嘴裡灌了一口酒。
「可惜,她沒和你一起回來。」亭中人徐徐道:「我原以來還能有機會再見她一面。」
刁小四嘆了口氣道:「有些事,不能一廂情願胡思亂想啊。」
亭中人聞言自失地一笑道:「你還再懷疑我是騙子?」
刁小四道:「你豈止是騙子,你不但騙色還騙了全天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所以我是小蟊賊而你做了皇帝。」
亭中人的眼中有無聲的火花濺起,卻只淡然地看向刁小四。
「其實你隱藏得挺好,但我可以感應到你體內的那縷魂魄,他不該在這裡
刁小四一字字道:「是你,殺了王世充?」
亭中人的雙眸遽然漾起一抹血芒,又迅速地黯淡隱退。
直覺告訴他,眼前的刁小四今非昔比——事實上任何一個從虛無大荒來的傢伙都很不好對付。
奇怪的是,他絲毫察覺不出刁小四身上的氣機,仿佛就是個毫無修為的普通人。
唯如此,才令人感到愈發的深不可測。
「王世充,他難道不該死麼?」亭中人沒有否認,反而呵呵低聲笑了起來,隱隱有譏嘲之意:「怎麼,莫非你想殺我為他報仇?」
「你故意接近娘親,不惜以卑鄙手段博取她的信任,又和死老頭一塊兒挖坑刨土,著實費了好大一番心血。可惜人算不如如天算,大魔典和始皇之魄一樣都沒得到,白白替王世充做了嫁衣。」
亭中人合起雙目簡要回答道:「我沒想殺你娘親。」
「我信,所以我現在才會站在這裡請你喝酒聊天。」
亭中人點點頭,說道:「我有樣好東西送給你。」
「哦,你拿出手的東西,該不會是什麼地攤貨吧?」
亭中人從衣袖裡緩緩拿出一隻拇指大小的淡金色寶瓶,上面的符紋熠熠生輝流淌著濃烈的靈氣,卻更像是一層禁制。
亭中人將淡金寶瓶遞給刁小四,說道:「這是我根據始皇之魄中留存的記憶,從秦皇陵虛境中找到的一樣寶物,總共有七顆,這是其中之一。我尚未找到煉化它的方法,你不妨試上一試,但不要在這裡打開。」
刁小四嘿笑道:「我明白,你就是想拿我當小白鼠,跟當初的王世充一樣,陰險。」
亭中人不置可否,說道:「你與他不同。」
刁小四收起淡金寶瓶道:「因為你知道,我的好奇心一直很重。」
他一口氣喝完剩下的酒,將酒罈信手拋入小池裡,跳下欄杆道:「謝謝你的禮物,我要回家睡覺啦。」
亭中人目送刁小四走出八角亭,忽然說道:「小四,朕想長生不老,在人間做一回真正的皇帝,這有錯麼?」
刁小四停住腳步,嘆了口氣道:「那是你的夢想,告訴我有用麼?」
走了兩步,他想起了什麼事,彈指一道流光射向亭中人,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遇到了麻煩,就往裡面輸一縷靈覺,或許會有驚喜。」
亭中人接住射來的流光,握在掌心凝目觀瞧,是一隻小小的耳墜,上書「天煞」。
待他再望向刁小四,夜幕中早已鴻飛冥冥不知所蹤。
亭中人默立須臾,將玉墜放入懷中貼身收好,口中自言自語道:「你才是那個最大的麻煩。」
這時一名太監從暗處走出,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和齊王殿下求見。
亭中人皺了皺眉,揮手讓太監退下。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311s 3.597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