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橫玉說到此處,悵然住口。忽明忽暗的燭火映在她臉上,竟顯出十分的落寞來。屋中諸弟子聽得入了神,穆青露最為牽掛,忽閃著眼,急忙問:「故事裡的小葉,後來怎樣了?」
戚橫玉幽幽地說:「小葉被罰獨自閉門思過一個月,期間誰都不許見。到第三十天上,我、息桐、二哥還有三哥才得以同去探望。他消瘦了許多,也不怎麼說話,直到最後,才突然對我說:『玉兒,我已成為派中被唾棄的人,恐怕再也沒臉和你一起啦。』」
穆青露失聲道:「他好消沉!」
戚橫玉面有悲色,道:「我們苦苦勸慰,他卻始終怏怏不樂。眼看天色已晚,只得暫且離開,只盼日後能慢慢陪他恢復。孰料當夜,他便不聲不響失蹤了,連一封書信都沒留下。」
眾弟子一起驚道:「葉師叔走了!」戚橫玉神情愴然,不再說話。
傅高唐氣虎虎地說:「小葉向來性情和順、不愛紛爭,誰料竟也暗藏一股子犟勁。他如此出走,想必心中冤屈至極。」他說到此,益發怒目圓睜,嘭地一拍桌子,道:「那天我自始至終都在,息蘭幾度誘使他吹奏《蒿里曲》,他一直沒答應,顯然也覺得有不妥當之處。直到被我催促,才不情不願吹奏。這種不情願連我都瞧得出,萬萬不會是作假。」
穆靜微一直怔怔坐在旁邊,不曾插嘴。此時才開口說:「那日師父雖然取消小葉繼承資格,但他心中怕也不信朱杜二人的話,只礙於尋不到旁人證明罷了。所以他重懲朱雲離和杜息蘭十年不得離山,卻唯獨輕罰小葉,只令他閉門思過一個月。」
金桂子道:「但一個人心中若已被冤屈填塞滿,那末無論輕罰或重懲,在他看來都沒甚麼差別。」
穆青露悄聲說:「難怪那麼多年來,從沒聽人提過葉師叔的名字。」她轉向穆靜微,懇切地道:「爹爹,葉師叔很可憐,我們去找他回來吧!」
穆靜微道:「二十多年來,我們一直在尋他,卻至今杳無音信。」
穆青露輕輕嘆氣,眼眸中泛起微愁。司徒翼握住她手,安慰道:「露兒,別難過,咱們一起繼續找。」
段崎非始終耐心傾聽,此刻方才發問:「師父,朱雲離和杜息蘭,便是那兩名攜了派中要物出逃的棄徒麼?」
燭花許久未剪,冷燈畏縮如豆。穆靜微、傅高唐和戚橫玉三人的神色在燈光里突地一跳,也不知是否火苗抖動所致。戚橫玉正了正心情,道:「對。自那天以後,朱杜二人在派中的日子很不好過。雖然大家儘量想忘記前事,但對他倆始終難免有一份疏離。」
阿梨在一旁憤憤地說:「小小年紀,就心術不正,誰敢同他們來往?」
戚橫玉道:「他倆失去了繼承資格,只能習練基礎武功,除非我們四人願意教,否則他們將終生與天台派高深武學無緣……唉,朱雲離性情高傲堅忍,從不曾開口求饒,杜息蘭私下裡卻找過我好幾回,求我稍稍教她一些《落雁集》中的暗器功夫,可是我不夠寬容,都硬生生拒絕了。」
司徒翼道:「師父,這樣的人豈能放心傳授武功?您這麼做可也沒錯。」
戚橫玉輕輕搖首,眼中浸揉一絲迷惑:「我也不知自己是否錯了。師父自從定下繼承人後,便漸趨退隱,楊師叔他們常伴著師父,也不太出門管事。又過了幾年,待我們四人慢慢長成,派中重要事務,便都落在我們身上,其餘人等念及往事,更加不願理會朱雲離和杜息蘭。」
段崎非問:「那樣的生活,他倆竟能呆得下去?」
戚橫玉道:「他倆除了偶爾去書齋借一些基礎武學典籍研讀外,便常常並肩坐在山頭,幾乎離群索居。」
穆靜微嘆道:「朱雲離不甘受罰,硬將無辜的小葉拖下水。派中很多人與小葉交好,念及小葉,心中悲憤難平,以至於不願原諒朱雲離和杜息蘭。日復一日生活在漠視中,他倆心裡的怨恨越積越深。」
傅高唐皺眉道:「說來也怪,都二十五年了,竟然一點音訊都查不到!派中弟子常私下裡談論,都很擔心會否因為連夜匆匆離去,在陡峭山路上失了……」
穆靜微喚道:「二哥,不可能!小葉的輕功是極好的!」傅高唐乍然醒悟,瞥一眼戚橫玉面色,趕緊住嘴。
穆青露想了想,疑惑地說:「如此聽來,一切都源於朱雲離和杜息蘭自己犯了錯。他們又有甚麼好怨恨的呢?」
段崎非心念電轉,沉聲道:「他倆初衷只為爭奪集子,並未料到《蒿里曲》竟關係他人慘痛身世。所以他們覺得自己縱然有錯,也不至於罪大惡極。然而從那之後卻遭到了他們認為最苛刻的對待,這般一日日捱下來,想不變壞都難。」
他話音既落,傅高唐立即側轉了頭,假裝喝茶。穆靜微和戚橫玉的目光卻嗖地齊齊掃在段崎非面上,段崎非只覺臉上竟有被燎燒的感覺。他心中驚異,揚聲問:「師父,四師叔,我可失言?」
穆靜微注視段崎非半晌,緩緩說:「你倒挺了解他二人的心思。」
段崎非赧然道:「我妄作猜測,請師父莫怪罪。」
穆靜微不言。戚橫玉收回視線,黯然道:「有些道理。倘若當年我們能寬容一些,他倆也許不至於做出後來的事。」
穆青露急問:「他們到底偷了甚麼?」
戚橫玉道:「十七年前,師父仙逝。正當派中忙亂之時,朱雲離和杜息蘭二人趁隙潛進三哥書房,盜竊了《流光集》,便欲逃離天台山。」
眾弟子失聲驚呼。穆青露瞪圓了眼,道:「好大膽!後來呢?」
戚橫玉道:「那時大多人都在靈堂中,只留了極少數弟子輪值巡山。他倆很有膽識,故意選在白晝行動,想來認為事後盡可安然離去,誰料逃至半山,卻碰到息桐。」
穆青露驚問:「娘為何會在那裡?」
戚橫玉道:「息桐當時身懷六甲,即將臨盆,不宜在靈堂中操勞,所以才留在外頭。她為了能順利生產,囑託幾名女弟子在內院照看才一歲多的你,而獨自去山中散步。息桐撞破他二人後,竭力規勸無效,終至動手較量。」
穆青露追問道:「憑他倆的武功,應該打不過娘吧?」
戚橫玉搖頭道:「那兩人雖然只練天台派基礎武功,但因勤習精思,又兼聰穎非凡,八年中仍有不小長進。若遇上我們四人中任何一名,他倆自然打不過,但息桐性子柔靜,自嫁給三哥後,更甚少動武。又兼身子沉重,如何敵得過他倆,反被劫持當了人質,強行帶離了山。」
穆靜微長聲嘆:「都是我疏忽,都是我疏忽,我該陪著息桐的……」
傅高唐大聲道:「我們四人當時理應主持大局,並非你刻意拋下息桐。這事不能怪你,你別再怨自己。」穆青露見爹爹悲戚,心中又害怕又擔憂,奔過去依偎在他身旁。
穆靜微摟住女兒,低聲說:「沒事,別怕。」又向戚橫玉道:「四妹,就依先前商定的說下去罷。」
戚橫玉道:定了定心神,說:「他二人雖劫了息桐,但依然害怕被三哥追蹤到,於是逃了一程,便潛藏起來。約摸半個月後,息桐臨盆生下一子,自己卻因難產而去世了。」
穆青露霍然從爹爹懷裡掙開,跳起身,叫道:「我娘不是生病去世的?我有個弟弟?為甚麼你們都瞞住我不說?!」她又氣又怒,一張俏臉漲得通紅。
段崎非疾道:「青露,別急,聽四師叔慢慢說。」司徒翼早已到她身邊,攬住她的肩膀,柔聲道:「師父師伯這麼做,必有緣故,露兒,坐下來,我們一起聽。」
穆青露恨恨地說:「好,我聽!我要聽是甚麼理由!」
戚橫玉道:「息桐去世後,朱雲離和杜息蘭帶著那初生的嬰兒繼續逃亡。他倆封鎖了消息,因此天台派中並不知息桐已遇難。三哥念及派中事務繁忙,便不要我們參與追蹤,只說自己的家事,該由自己前往處理。我們也擔心朱雲離狗急跳牆,殃及息桐和霖兒,所以不敢大肆追蹤。朱杜二人十分狡猾,沿途虛虛實實布下不少陷阱,過了好幾個月,終於才在濟南千佛山被三哥追上。朱雲離用那孩子的性命要脅三哥,三哥無奈之下,只得同意他將孩子和《流光集》一起帶走。朱雲離臨走前留下話,說一十七年後必將練成《流光集》中武功,屆時將與三哥進行一場決戰,以雪二十五年前失敗之恥,若能勝得了他,才肯歸還那可憐的孩子穆青霖和《流光集》。」
穆青露益發驚怒,顫聲道:「原來我弟弟竟在那壞人手上。難怪洛陽城裡會有拂雲心法口訣流傳,可不正是那人做的!我娘,我娘也因他而死!」她猛地擰回頭向穆靜微說:「爹爹,咱們正要去濟南,對吧!我幫您一起,打得那惡徒滿地找牙!」
穆靜微握住她的手,一言不發。段崎非坐在旁邊沉思,越想,眉頭越緊蹙。戚橫玉見了他面色,揚聲問:「崎非,你想到了甚麼?」
段崎非道:「四師叔,我雖已知道來龍去脈,但有件事卻怎麼也想不通。」
戚橫玉問:「甚麼事?」
段崎非濃眉緊鎖,道:「既然人質和《流光集》都在朱雲離手中,他占盡優勢,大可以在十七年後翻臉反悔,拒不交還。我們現今北上,又如何能有把握他定會依約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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