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記得沒錯,麓姬應該是第一個帶著無魂無魄的男人來找她的。當時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她聽見她苦苦的哀求,破例從天極奔赴十丈山下。雖然最後沒能救回那個男人,但願意救治,已經是莫大的通融。麓姬以靈作為診金,她婉言謝絕了,那麼彼此間便有了醫患之外的交情。麓姬是知恩圖報的,請他們去她的洞府歇息,也願意為她講一講這梵行剎土的典故。
無方聽了一路關於令主要娶親的話題,這塊剎土上喜事應當不多,因此格外隆重似的。
&好有位熟人托我轉交賀禮,待我手上的事忙完了,要去魘都一趟。」
麓姬沏了杯茶,牽起袖子送到她面前,「那靈醫要多加小心,魘都從來不接待外客,裡面是什麼樣的情形,沒人知道。」
無方頷首,對這位聲名狼藉的魔頭產生了一點興趣,「令主似乎名聲不佳,你見過他嗎?」
麓姬托著腮,妖冶的面孔,被蔥綠的輕紗襯托著,白得扎眼。她眉目凝重,低低道:「見過,又沒見過。這陰山在他轄下,他有時巡視,前呼後擁的。我從人牆裡瞥過一眼,身量高得很,可是每回都穿著黑袍,帽兜那麼深,別說臉了,連頭髮絲都露不出來。我料想他應當長得不大好看,一萬年該老成什麼樣子了!再者,他性情十分暴戾陰狠……」說到這裡緘默下來,怕再說下去會說漏嘴。白準的狠毒是有根據的,明知道城裡的男人走失是陰山女妖乾的,以他通天的本事,卻從來沒有找過她們的茬。因為他有把握,那些和阿郎一樣追求幸福的人,終會因背叛他而殞命。他有辦法創造他們,當然也有辦法毀滅他們。
麓姬說半句留半句,無方向來不喜歡尋根問底,到此也就作罷了,轉而和她打聽貓丕的下落,「據說就在這九陰山附近。」
麓姬想了又想,「貓丕?我從來沒見過,但是曾經聽山魈說起,在紺馬崖附近有貓形的東西出沒,可能就是你們說的貓丕吧。這陰山上精怪的種類太多了,數也數不過來,你們找那個幹什麼?是用它來治病嗎?」
無方說不是,「它拿了我徒弟的東西,請它歸還罷了。紺馬崖在哪裡?距此遠嗎?」
麓姬拿手比劃了一下,「不遠,從我洞府出去,向南翻過兩座山頭就到了。反正我今晚無事可做,可以陪你們一道去。這山里地勢複雜,鬼魅又多,有我在,遇到危險至少可以提點你們。」
無方向她道謝,轉頭看洞外,星輝早就被濃濃的煙雲掩蓋住了。麓姬說這裡就是這樣,「山勢連綿,山嵐也重,所以霧氣里遇見的東西要格外小心。像剛才的竇鬼還不算什麼,有時會遇見旱魃和浮棺,一個疏忽就沒命了。」說罷看看振衣,眨了眨眼,「小哥莫怕,我可以保護你。」惹得瞿如白眼亂翻。
振衣看了無方一眼,麓姬的曖昧態度不知她察覺沒有,反正她的臉上一直是一種長輩關愛晚輩的慈愛表情,叫他很是憋屈。他站起身走出去,她在身後噯了一聲,「徒弟,你要去方便嗎?一個人千萬別走遠,讓瞿如陪你一起去。」
瞿如很高興,尖叫著「得令」,甩開大步跑到他身邊。振衣連頭都沒回一下,快步出去了。
徒弟上不得台面,無方寬宥一笑,復問麓姬:「你說有旱魃和浮棺,難道是孤竹君浮棺?這裡的奇事果真多,那麼類似鬼車這樣的東西,想必也有吧!」
所謂的鬼車,就是吸人魂魄的鬼鳥。這世上靠別人的精元滋養自己的妖鬼太多,鬼車不過是用來探路而已。
麓姬果然微微一怔,終於明白她是衝著追查病因來的了。阿郎的死對自己來說是打擊,對靈醫來說是疑團。起初她也不懂,為什麼好好的人,說死就死了。後來遇到太多和他一樣症候的,他們都有共通點,都是來自魘都。魘都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白准手上,所以這罪魁禍首除了他,還有別人嗎?
&姑娘不必找什麼鬼鳥,我對姑娘此來梵行剎土的原因瞭然於心。」跳動的燭火映照她的臉,她抬起眼道,「明晚是天狼星最亮的日子,般若台上有歌舞陣,艷姑娘有沒有興趣和我一同前往?」
無方想起璃寬說過的話,他也曾提起般若台,說女妖們就是在那裡吸引男人的。
&若台和那些丟失了魂魄的人有關?」
麓姬笑了笑,「憑艷姑娘的美貌,可以令男人趨之若鶩。你想知道那些人是怎麼丟了魂魄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日夜觀察他。你的醫術高超,假如能找到破解的方法,那陰山所有女妖都會感激艷姑娘的。」
無方聽後牽了牽嘴角,「這些男人究竟來自哪裡,還請姑娘明示。」
麓姬沉默了下,終於鬆口:「魘都,白準的魘都。」
無方很訝異,起先不過懷疑白准有作案動機,沒想到情況急轉直下,變得愈發撲朔迷離起來了。
麓姬見她沒有表示,開始大力地鼓動她,「魘都有很多男人,全是令主捏出來的。自古陰陽相調是人之常情,我們是女人,女人找男人,本就天經地義。艷姑娘孤身很久了吧?那些偶的本體雖然是青泥,但經過煉化,已經有了活人的身體和心智,除了不是胎生,其餘都和正常男人一樣。艷姑娘只管去挑,挑一個喜歡的帶在身邊,活著會變得很有趣。男妖們個個桀驁不馴,夢想妻妾成群,我們不能活成竇鬼。既然是選丈夫,為什麼不選一個忠貞不二的?這些偶心思單純,只要他心甘情願跟著你,這一輩子就認定你了。本來一切都好好的,不知為什麼會突然斃命,死前沒病沒災,倒下就不行了……」麓姬灼灼看著她,「姑娘遠在鎢金剎土時,我不便相告,現在你既然來了,隱瞞也沒有必要了,倒不如一同想想辦法。」
聽她說了這麼多,無方才知道那些病人都是人偶。如此空有軀殼無魂無魄,也說得通了。
她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令主要捏那麼多泥人?」
麓姬說:「他們是他的死士,否則如何一統梵行?鏡海上紅蓮盛開時,他把那些泥胎放進紅蓮里養魂,七七四十九天後泥胎長出骨血,大功就告成了。」
她驚訝不已,「我看那些人偶各有各的樣貌,當初真是半點沒有起疑。」
麓姬笑起來,「老妖手藝固然好,可惜不會捏女人,否則那些偶就難哄騙了。」
能把男人捏得那麼出神入化,卻不會捏女人,無方想了想,恍然大悟,「是因為他沒有娶親的緣故,不懂得女人長什麼樣,所以捏不成女人。」
麓姬眨著那杏核眼說是,「魘都曾經有過一個不男不女的人妖,也是令主的傑作。聽你這麼說,先前是我們想得太複雜了,以為他造出滿城男人,僅僅是出於他的野心。」轉念再一想,大事不妙,「等他娶了親,不就會捏女人了嗎。以他的手藝,女偶當然美若天仙,到時候怎麼辦,誰還捨近求遠?」
結果麓姬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大概是去召集女妖們商討對策去了。無方走出山洞,仰頭看天上,天狼發出銀藍色的光,與東南的弧矢九星組成了一個狩與獵的天象。
瞿如問:「師父,什麼時候去紺馬崖?麓姬不靠譜,咱們還是自己去吧。」
振衣走過來,低聲道:「為我的事,勞動了師父和師姐,我心裡過意不去。這九陰山很危險,你們在洞府里休息,我一個人去找貓丕就可以了。」
無方還沒開口,瞿如就說不行,「你忘了陰山女妖們如狼似虎了?你可是男人,男人在這裡有行情。萬一被她們抓去,輪流著糟蹋你怎麼辦?到時候骨瘦如柴,變成了行屍走肉,師父就算再大的神通也救不了你。」
瞿如不帶拐彎的話,把振衣擠兌得十分尷尬。他求救式的看看無方,她笑得比瞿如還高興,他沒有辦法,只得搖頭嘆息。
出發吧,上紺馬崖!黑燈瞎火里人的眼睛不怎麼好使,無方和瞿如的眼睛卻閃閃發亮。她們在前面走,偶爾回頭望一眼,雙瞳幽幽發出綠光,乍看嚇人一跳。
他忍不住問:「師父,你的真身究竟是什麼?」
那兩盞發光的燈閃了閃,她說:「我是煞啊,你不知道嗎?我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沒有前世也沒有來生。只要命大,我可以無止境地活下去,連劫都不用渡。」
他沉默下來,半晌沒有說話。因為看不清路,腳下一絆險些摔倒,然後一隻溫暖的手伸過來,牽住了他。他不敢聲張,手心裡隱約出了汗,那隻手還是穩穩的,牢牢的握住他。他心裡漸起波瀾,拇指悄悄觸了一下她手背上的皮膚,跌跌撞撞往前走,就是黃泉也敢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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