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濕氣太大,走了一程,連眼睫上都沾滿了水珠。用力閉閉眼,眼眶底下一排涼意,被風一吹,六月的天也覺得入骨。
翻過一座山,山谷里霧靄愈發重了,她和瞿如是不要緊的,怕振衣不方便。從袖袋裡摸出洞冥草來,當風晃了晃,那枝葉璨然發出亮光,結果不小心照見了不該照見的——兩個徒弟緊握的手立刻鬆開了,她才發現他們已經到了這步,她這個當師父的是不是應該張羅張羅,準備給他們成親了?
瞿如一臉嬌羞,振衣的神色堪稱驚惶。他不可思議地盯緊自己的那隻手,掌心的餘溫像個笑話。
&父,」他急於解釋,>
無方擺了擺手,「知道了、知道了。等事情忙完,擇個好日子辦了吧。」
辦了什麼?他氣急敗壞,「不是你看見的那樣!」
一句話讓無方和瞿如都很莫名,眼見還不為實嗎?人真是個複雜的物種!難怪會有竇鬼那樣的可憐蟲,看來娑婆世界的男人都不太靠得住,連手都牽了,到頭來要賴賬。
無方望了瞿如一眼,意思是徒弟你的眼神不行,看人不太準。
瞿如也是一臉無語問蒼天,剛才明明還感受到了他的小動作,怎麼轉頭就不認人?難道是在害羞嗎?
她們眼風如箭矢,他只得舉起了雙手,「我以為那是師父的手,師父換成師姐,你們還會誤會嗎?」
無方聽後覺得沒什麼希望了,意興闌珊地調開了視線。
從谷底上來,進了一片林子,斜斜的山坡,長滿了松竹。在林中穿行,時不時有松塔掉落下來,偶爾砸到腦袋,忽然引發出一連串的笑聲。然後林間滿地落葉上,有個身影從暗處跳到他們面前,如果忽略兔身,會發現這是個面貌姣好的少女。
它仰著頭,笑嘻嘻問他們,「遠客,上哪裡去?」
瞿如怔怔的,不由自主就回答了,「去紺馬崖……」
&馬崖?走錯了,應該往那裡。」它抬起一足指指,「從這裡往北,翻過兩座山就到了。」
經它這麼一指路,他們頓時一頭霧水。分明是照著麓姬所說方向直線進發的,怎麼會走錯呢!舉目遠望,隱約能看見如刃的峭壁,難道一開始就迷失了?
&不就是紺馬崖嗎?」瞿如示意它看前方,結果它連頭都沒轉動一下。
&說紺馬崖在北面。」它的語氣有點不耐煩,「我在九陰住了上百年,會不認識路嗎?那邊是菩提口,再過去就是酆都,你們去那裡,趕著投胎啊?」
這下真的拿不定主意了,連振衣都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他們猶豫不決的時候,它一味地催促他們,「往北往北,聽我的准沒錯。」
話音才落,忽然一道銀光從天而降,把它面前的枯葉劈得燒起來了。
&獸,你這個謊話精!」來者是璃寬,他如天神降世,叉著腰,指著它的鼻子大罵,「往北是哪裡,往北才是酆都好嗎,你把人引進酆都,冥君給了你什麼好處?令主罵了你多少回了,你為什麼就是改不了說謊的毛病?再這麼下去總有一天剪掉你的舌頭,再往你的大臉上抹鍋灰,看你拿什麼臉見人!還不快滾……滾滾滾!」把訛獸嚇得屁滾尿流,夾著尾巴一溜煙跑了。
師徒三個愣愣地看著他,璃寬笑了笑,三兩下把燃起的火踩滅了,「艷姑娘你看,不讓我跟著你們,差點就上了別人的當。剛才那是訛獸,滿嘴沒有一句真話,要是聽了它的,這輩子都走不出陰山了。還是別趕我走吧,我可以做嚮導,保證萬無一失。不相信我,寧願相信一個謊話精,傻子才這麼缺心眼。」連說帶罵,好像把他們唬住了。
可惜現實總和希望背道而馳,等來的不是他們的熱烈歡迎,是魘後的大力質疑。那雙美麗的眼睛盯住他,眸中光華閃耀,聚星成海。他不由自主捂住了自己的臉,「艷姑娘會他心通嗎?窺人內心是不道德的!」
無方扒下了他的雙手,「剛才你說令主罵了訛獸好多回,你是怎麼知道的?你給我說實話,你究竟是什麼人?」嘴裡說著,虎口卻張開,赤紅的指甲徒然暴漲了三寸,像鐵鉗一樣,牢牢扼住了他的脖子。
璃寬嚇得一動不動,他就說了,和氣的人生氣起來不是鬧著玩的,魘後是這樣,令主也是這樣。魘後的指甲好尖啊,隔著鱗片都能感覺到刺痛。不敢想像那五指扎進皮肉是什麼樣的慘況,大概會立刻斃命吧!他嘗試著往後縮了一點,她的手也跟了過來,發現實在不能逃脫,他耷拉著眉毛說:「靈醫別生氣,其實我確實拜在令主門下,不單如此,我還是他的得力助手呢。只因我家主上快成親了,靈醫又救過我的命,我想請靈醫參加令主的婚禮,作為我的親友,我在魘都會很有面子。」
&這麼簡單?」無方手上緊了緊,「敢有半句謊話,我救回來的命,照樣可以重新送入黃泉。」
&別……」璃寬手腳亂劃拉,「我要想害你們,也用不著跟到這裡來。我就是想請靈醫喝我家令主的喜酒,順便參觀一下我們魘都,沒有別的用意。」
葉振衣忽然冒出來一句,「可你一開始就隱瞞身份,這是為什麼?」
扣住脖子的手已經半鬆開了,璃寬頭子活絡,趁機掙了出來。掙脫後就撿回小命了,他鬆了口氣道:「你們整天對我家令主說長道短,我敢透露自己是他的手下,不會挨你們的打嗎?所以我這麼做是事出有因,我要用行動豎立魘都的形象。」
無方懶得聽他聒噪,轉身便往紺馬崖方向走。他在後面緊追不捨,邊走邊喊:「靈醫,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要深入了解才……」話沒說完,眼前一花,一條白練直襲面門而來,還沒等他反應,直接就被打飛了。
振衣看著那隻蜥蜴消失在視線盡頭,喃喃道:「魘都令主大概早就知道我們來梵行了。」
無方優雅地整理了下畫帛,「我們不是什麼大人物,梵行剎土上來往的妖魔多了,魘都又忙於預備婚禮,那位令主未必會注意我們。璃寬目前雖沒有做對我們不利的事,但他過於執著,反倒可疑。所以把他送遠一點,只要他能趕得及喝他們令主的喜酒就可以了。」
天亮的時候,紺馬崖終於到了。灰濛濛的一片天光里看四周,乍然想起她初到這個世上那年,流連在一所空置的院落里。花園中有假山,有花草,每一張葉片上都暈染著晦暗的藍。她在黎明和黑夜的交接里行走,死寂的世界,一切都是死的。還有院子裡那口漆黑的水井,駐足片刻,有說不清的壓抑和恐慌湧上心頭——一隻煞,本不應該有這種感覺的。
紺馬崖上並沒有發現貓丕的蹤跡,他們踏上這裡時,只有一塊空空的平石,和幾隻逃竄的松鼠。山風凜冽,吹散了濃霧,三個人站在崖頂上,一時沒有了方向。
茫茫妖界找一隻不起眼的貓丕,無異於大海撈針。走了那麼久,撲一場空,其實早有預料。無方看看振衣,他濃眉緊蹙,想必很是失望吧!她在他肩上拍了拍,「總有辦法的,實在不行我們在這裡設醫館,迎八方妖魔。只要貓丕還在梵行剎土上,就一定能找到它。」
他慢慢搖頭,「妖就是妖,四海為家,哪裡有固定的落腳點。師父不必為我操心,修為能不能找回來,都不重要。鎢金剎土走了一遭,遇上你和瞿如,已經是我的福氣。」
他越是這麼說,越是叫她們不好受。瞿如訥訥地,「可你終究是人,不能飛升,總有老去的一天。我不願意看見你鬚髮皆白時,我們還是現在的樣子。」
這就是凡人的可悲,生命短短几十載,比所有物種都高,得道比誰都難。因為飛禽走獸沒有七情六慾,人在紅塵中翻滾,俗世紛擾,須臾便老了,死了,變成供桌上小小的一方牌位,人生一場空。
瞿如這樣說,無方很快便聯想到了振衣淒涼的晚景,就算有兒有女,青春不再有什麼用。她有點難過,想了想道:「你別怕,以後我替妖看病,賺他們的修為就是了。你只要築基結丹,後面有我助你一臂之力,活個三五百年不成問題。」
振衣失笑,「這麼做不會敗壞師父的好名聲嗎?取人修為,和打家劫舍有什麼分別?」
她答得一本正經,「你情我願的事,怎麼能算搶奪?我可以少收一點,每隻妖取上一二十年,對他們本身沒有什麼損害。你是我徒弟,如果死得那麼早,怎麼傳承我的衣缽?」
他深深看她一眼,「師父的大恩大德,我無以為報……」
結果瞿如跳出來,「我也可以幫你取,無以為報就以身相許好了,我不嫌你死得早。」振衣大皺其眉,很快別開了臉。
瞿如受了冷遇,終於向無方哭訴起來,這是什麼師弟,連一點尊重前輩的意識都沒有。無方被她吵得頭大,束手無策看著她。
忽然振衣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大家屏息聽,轟隆隆一陣鳥翅拍打的聲響,崖旁的林子裡竄起無數鳥雀,似乎是受了驚嚇,朝天猛掙上去,照這情形看,林中必然是有天敵。
無方示意他們緩行,自己飛身先入密林。照著先前驚鳥的位置尋過去,發現那裡有一彎小湖,湖水清澈見底,湖畔有個貓形的身影,長尾彎曲垂落在湖面上,尾尖一點閃亮,昏暗中如同一盞小燈籠,正在釣魚。
這是貓丕?無方站在那裡,看它緩緩搖動尾巴,甜美無害的一張臉,飢腸轆轆緊盯水面。水下有金色的鯉魚,尾鰭飄拂,轉身華麗。那魚身也會發光,水上水下相映成趣,如果忽略捕獵和被捕獵的關係,倒是一副很別致的畫面。
貓丕渡過第九劫,便有十條命,那時會幻化、會喚雨,危險異常。她一手凌空,揮袖輕掃,一柄長劍握在了手裡,以備不時之需。悄悄靠近,它釣魚釣得全神貫注,本以為不會驚動它的,誰知它突地轉過頭來,一雙大眼睛懵懂望著她,只一眼,就撞進人心裡來。
魚也不釣了,搖著雪白的長尾巴過來,在她腳邊打轉。蹭一蹭,再蹭一蹭,仰起頭滿懷渴望地看她,無方從來沒享受過如此待遇,一時僵著身子不知如何是好。振衣和瞿如趕來了,個個持著刀劍,如果真是貓丕,大概立時就要發起攻擊了吧!可是它不,它挨著她的裙角,靜靜地審視他們。無方聽見振衣一聲嘆息,搖著頭,把劍鑲回了劍鞘里。
&是麼?」她低頭打量,它抱著她的腳,開始努力向上攀爬。
振衣說不是,「它叫朏朏,可以令人忘憂。」
一地有一地適合生存的物種,梵行剎土上有吃腦的惡鬼,也有朏朏這樣治癒心靈的東西。它爬上來了,無方不得不把它端在懷裡,逗一逗,它憨態可掬的樣子可愛至極。然而抱過之後再想放下是不能夠了,他們在前面走,它在後面跟著,叫聲哀哀,很是可憐。
結果此行沒有找到貓丕,撿到一隻朏朏,它糾纏無方糾纏得凶,沒有辦法,只得做了個布囊背在身上。
把朏朏帶回去給麓姬看,她喜歡得不得了,連答話都心不在焉的,「只說是貓形的,這不就是貓形嗎,想必就是它吧。」
無方也不再強求了,反正找不見貓丕也有了對策,開始一心一意思量晚上去般若台的事。
麓姬指引她,「好好打扮自己,往狠了打扮,越美越好。屆時不光魘都,三山五十州的男妖都會來,若遇見有緣人,艷姑娘的終身也就有依託了。」
無方笑了笑,終身有依託,多遙遠的事!她是煞,道行不夠的妖和她做夫妻,最後會被吸成一張皮的,她怎麼好害人家。
可是打扮呢,這種事是個姑娘都喜歡。她坐在妝檯前,銅簽上的紅燭燃燒,照亮鏡中的眉眼。她細緻地勾勒五官,螺黛描眉,眉若遠山,口脂點唇,唇若朱丹。綰個靈蛇髻,隨手摺段枯枝一揚,變作金簪壓在髻上。起身左右觀望,這身衣裳似乎和妝容不相稱,捏訣換個顏色,俗不可耐的男妖們喜歡艷麗,這絳紅的繚綾應當很合他們的心意吧!
她從洞府里走出來,候在門外的人乍見她,頓時看直了眼。麓姬還記得第一次拜會她時的情景,她冷漠疏離,那一瞬的驚艷,直達心臟。生來長得好,稍加點綴愈發不得了,碧清的一雙妙目望過來,不必設想剎土男妖們的反應,看看她的男徒弟就知道了。
美色是利刃,永遠有效和精準。世上沒人能抵禦煞的魅力,就像沒人能抵禦權力的誘惑一樣。害怕沉迷,必不能細看,看了便亂了。他轉過身,低低道:「那隻貓丕有了人形,說不定也會在般若台出現。我去準備一下,夜裡隨師父一起去。」
他匆匆走了,麓姬抱胸一笑,「艷姑娘的這位徒弟真是古怪。」
奇怪不奇怪,無方沒太放在心上。他畢竟是人,人對妖魅來說是異類,思想複雜很正常。她只是張羅著,讓瞿如好好打扮。鳥大了,該成家了,她看得出振衣對瞿如沒有興趣,沒有興趣當然不必強求。本來鳥和人就不相配,硬結合了,將來生出個鳥人來怎麼辦?
夜幕漸漸擴張起來,第一縷迷霧瀰漫的時候他們出發,駕雲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抵達。
般若台位於九陰山脈和魘都之間,九陰向北三十里有座雪頓山,半空中看下去山體溝壑縱橫,儘是深淺不一的凹槽。待近些後才發現,那些凹槽是依山而建的棧道,棧道上錯落分布著原木搭造的樓閣,因年代久遠,和山色融為一體,若不是密密麻麻懸掛的風燈,簡直分辨不出哪是山,哪是樓。
般若台就在重樓俯瞰的位置上,四面環繞的看台,底下是個巨大的舞場。當初布置這裡的妖一定去過人間,無方出生的那個中土死城裡,也有這樣的地方。香樟木拼起平整的舞台,檯面上鋪著氈毯。八個方位豎起高而粗壯的抱柱,成串的紅燈籠垂掛下來,那麼明亮輝煌,把整個般若台照得亮如白晝。
麓姬是常客,駕輕就熟地引路,把他們引進了太瓏客棧。客棧里有個妖艷的老闆娘,連路都走得纏綿繾倦,她見了來人,很詫異和驚喜的模樣,高聲呼起來:「生客,第一次相見。」一面說一面扭頭看麓姬,「聽說鎢金剎土的靈醫造訪咱們這兒了,這位就是吧?」
大名遠揚,掩都掩不住。麓姬說是,「艷姑娘是我的恩人。」拿手比了比,「這是青如許,青老闆。般若台鬥豔大會就是她舉辦的,她可是咱們梵行剎土的大紅人。」
青如許掩唇而笑,上下打量無方,「常聞靈醫艷冠閻浮,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美人惜美人,就像英雄惜英雄一樣。青如許對她們一行人十分熱絡,親自往內引領,挑了個雅座請他們坐下,牽起袖子一一為他們斟上了美酒。
不知這是種什麼酒,透過琉璃盞,映出琥珀光,芬芳異常。無方端在手裡,並不品嘗,捏著杯腳搖了搖盞,婉轉的柔荑,嬌滴滴入木三分。
她未語先笑,「天極城有種酒,名叫問渠,和青老闆的名字頗有緣。那酒極美、極香,據說喝上一口會醉三年,青老闆的酒可是和它有異曲同工之妙?」
青如許掖著廣袖笑得溫婉,「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果然和我的名字有淵源。不過這酒沒有那麼大的勁兒,我先前嘗了一口,比小店平常自釀的還要平和些,大概是為照應今晚的女客吧。」
這樣看來酒是另有來路,麓姬呷了一口,「你太瓏的劍膽輕易可不會換,今天怎麼例外了?」
青如許笑道:「這酒是魘都派人送來的,令主明晚成親,請大家先喝他的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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