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九公聞唐敖之言後,不覺點頭言道「唐兄此言,至公至當,可為千載定論。一筆閣 www.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老夫適才所說,乃就事論事,未將全體看明,不無執著一偏。即如左思《三都賦》序,他說揚雄《甘泉賦》『玉樹青蔥』,非本土所出,以為誤用。誰知那個玉樹,卻是漢武帝以眾寶做成,並非地土所產。諸如此類,若不看他全賦,止就此序而論,必定說他如此小事尚且考究未精,何況其餘。那知他的好處甚多,全不在此。所以當時爭著傳寫,洛陽為之紙貴。以此看來,若只就事論事,未免將他好處都埋沒了。」
他們說話間,又到人煙輳集處。唐敖道「剛才小弟因這國人過黑,未將他的面目十分留神,此時一路看來,只覺個個美貌無比。而且無論男婦,都是滿臉書卷秀氣,那種風流儒雅光景,倒像都從這個黑氣中透出來的。細細看去,不但面上這股黑氣萬不可少,並且回想那些胭粉之流,反覺其丑。小弟看來看去,只覺自慚形穢。如今我們雜在眾人中,被這書卷秀氣四面一襯,只覺面目可憎,俗氣逼人。與其教他們看著恥笑,莫若趁早走罷!」
三人於是躲躲閃閃,聯步而行。一面走著,看那國人都是端方大雅;再看自己,只覺無窮醜態。相形之下,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緊走也不好,慢走也不好,不緊不慢也不好;不知怎樣才好!只好迭著精神,穩著步兒,探著腰見,挺著胸兒,直著頸兒,一步一趨,望前而行。好容易走出城外,喜得人煙稀少,這才把腰伸了一伸,頸項搖了兩搖,噓了一口氣,略為鬆動鬆動。林之洋道「剛才被妹夫說破,細看他們,果都大大方方,見那樣子,不怕你不好好行走。俺素日散誕慣了,今被二位拘住,少不得也裝斯文混充儒雅。誰知只顧拿架子,腰也酸了,腿也直了,頸也痛了,腳也麻了,頭也暈了,眼也花了,舌也燥了,口也幹了,受也受不得了,支也支不住了。再要拿架子,俺就癱了!快逃命罷!此時走的只覺發熱。原來九公卻帶著扇子。借俺扇扇,俺今日也出汗了!」
多九公聽了,這才想起老者那把扇子還在手中,隨即站住,打開一齊觀看。只見一面寫著曹大家七篇《女誡》,一面寫著蘇若蘭《璇璣全圖》,都是蠅頭小楷,絕精細字。兩面俱落名款一面寫著「墨溪夫子大人命書」,下寫「女弟子紅紅謹錄」;一面寫著「女亭亭謹錄」。下面還有兩方圖章「紅紅」之下是「黎氏紅薇」,「亭亭」之下是「盧氏紫萱」。
唐敖道「據這圖章,大約紅紅、亭亭是他乳名,紅薇、紫萱方是學名。」多九公道「兩個黑女既如此善書而又能文,館中自然該是詩書滿架,為何卻自寥寥?不意腹中雖然淵博,案上倒是空疏,竟與別處不同。他們如果詩書滿架,我們見了,自然另有準備,豈肯冒昧,自討苦吃?」林之洋接過扇子扇著道「這樣說,日後回家,俺要多買幾擔書擺在桌上作陳設了。」唐敖道「奉勸舅兄斷斷不要豎這文人招牌!請看我們今日光景,就是榜樣。小弟足足夠了!今日過了黑齒,將來所到各國,不知那幾處文風最盛?倒要請教,好作準備,免得又去『太歲頭上動土』。」林之洋道「俺們向日來往,只知賣貨,那裡管他文風、武風。據俺看來將來路過的,如靖人、跂踵、長人、穿胸、厭火各國,大約同俺一樣,都是文墨不通;就只可怕的前面有個白民國,倒像有些道理;還有兩面、軒轅各國,出來人物,也就不凡。這幾處才學好醜,想來九公必知,妹夫問他就知道了。」唐敖道「請教九公……」說了一句,再回頭一看,不覺詫異道「怎么九公不見?到何處去了?」林之洋道「俺們只顧說話,那知他又跑開。莫非九公恨那黑女,又去同他講理麼?俺們且等一等,少不得就要回來。」二人閒談,候了多時,只見多九公從城內走來道「唐兄,你道他們案上並無多書,卻是為何?其中有個緣故。」唐敖笑道「原來九公為這小事又去打聽。如此高年,還是這等興致,可見遇事留心,自然無所不知。我們慢慢走著,請九公把這緣故談談。」多九公舉步道「老夫才去問問風俗,原來此地讀書人雖多,書籍甚少。歷年天朝雖有人販賣,無如剛到君子、大人境內,就被二國買去。此地之書,大約都從彼二國以重價買的。至於古書,往往出了重價,亦不可得,惟訪親友家,如有此書,方能借來抄寫。要求一書,真是種種費事。並且無論男婦,都是絕頂聰明,日讀萬言的不計其數,因此,那書更不夠他讀了。本地向無盜賊,從不偷竊,就是遺金在地,也無拾取之人。他們見了無義之財,叫作『臨財毋苟得』。就只有個毛病若見了書籍,登時就把『毋苟得』三字撇在九霄雲外,不是借去不還,就是設法偷騙,那作賊的心腸也由不得自己了。所以此地把竊物之人叫作『偷兒』,把偷書之人卻叫作『竊兒』;借物不還的叫作『拐兒』,借書不還的叫作『騙兒』。因有這些名號,那藏書之家,見了這些竊兒、騙兒,莫不害怕,都將書籍深藏內室,非至親好友,不能借觀。家家如此。我們只知以他案上之書定他腹中學問,無怪要受累了。」
說話間,不覺來到船上。林之洋道「俺們快逃罷!」吩咐水手,起錨揚帆。唐敖因那扇子寫的甚好,來到後面,向多九公討了。多九公道「今日唐兄同那老者見面,曾說『識荊』二字,是何出處?」唐敖道「再過幾十年,九公就看見了。小弟才想紫衣女子所說『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那句話,再也不解。九公久慣江湖,自然曉得這句鄉談了?」多九公道「老夫細細參詳,也解不出。我們何不問問林兄?」唐敖隨把林之洋找來,林之洋也回不知。唐敖道「若說這句隱著罵話,以字義推求,又無深奧之處。據小弟愚見其中必定含著機關。大家必須細細猜詳,就如猜謎光景,務必把他猜出。若不猜出,被他罵了還不知哩!」林之洋道「這話當時為甚起的?二位先把來路說說。看來,這事惟有俺林之洋還能猜,你們猜不出的。」唐敖道「何以見得?」林之洋道「二位老兄才被他們考的膽戰心驚,如今怕還怕不來,那裡還敢亂猜!若猜的不是,被黑女聽見,豈不又要吃苦出汗麼?」
多九公道「林兄且慢取笑。我把來路說說當時談論切音,那紫衣女子因我們不知反切,向紅衣女子輕輕笑道『若以本題而論,豈非「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麼?』那紅衣女子聽了,也笑一笑。這就是當時說話光景。」林之洋道「這話既是談論反切起的,據俺看來他這本題兩字自然就是甚麼反切。你們只管向這反切書上找去,包你找得出。」多九公猛然醒悟道「唐兄我們被這女子罵了!按反切而論『吳郡』是個『問』字,『大老』是個『道』字,『倚閭』是個『於』字,『滿盈』是個『盲』字。他因請教反切,我們都回不知,所以他說『豈非「問道於盲」麼!』」林之洋道「你們都是雙目炯炯,為甚比作瞽目?大約彼時因他年輕,不將他們放在眼裡,未免旁若無人,因此把你比作瞽目,卻也湊巧。」多九公道「為何湊巧?」林之洋道「那『旁若無人』者,就如兩旁明明有人,他卻如未看見。既未看見,豈非瞽目麼?此話將來可作『旁若無人』的批語。海外女子這等淘氣,將來到了女兒國,他們成群打伙,聚在一處,更不知怎樣利害。好在俺從來不會談文;他要同俺論文,俺有絕好主意,只得南方話一句,一概給他『弗得知』。任他說得天花亂墜,俺總是弗得知,他又其奈俺何!」多九公笑道「倘女兒國執意要你談文,你不同他談文,把你留在國中,看你怎樣?」林之洋道「把俺留下,俺也給他一概弗得知。你們今日被那黑女難住,走也走不出,若非俺去相救,怎出他門?這樣大情,二位怎樣報俺?」唐敖道「九公才說恐女兒國將舅兄留下,日後倘有此事,我們就去救你出來,也算『以德報德』了。」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這不是『以德報德』,倒是『以怨報德』。」唐敖道「此話怎講?」多九公道「林兄如被女兒國留下,他在那裡,何等有趣,你卻把他救出,豈非『以怨報德』麼?」林之洋道「九公既說那裡有趣,將來到了女兒國,俺去通知國王,就請九公住他國中。」多九公笑道「老夫倒想住在那裡,卻教那個替你管柁呢?」
唐敖道「豈但管柁,小弟還要求教韻學哩。請問九公小弟素於反切雖是門外漢,但『大老』二字,按音韻呼去,為何不是『島』字?」多九公道「古來韻書『道』字本與『島』字同音;近來讀『道』為『到』,以上聲讀作去聲。即如是非之『是』,古人讀作『使』字,『動』字讀作『董』字,此類甚多,不能枚舉。大約古聲重,讀『島』;今聲輕,讀『到』。這是音隨世傳,輕重不同,所以如此。」林之洋道「那個『盲』字,俺們向來讀與『忙』字同音,今九公讀作『萌』字,也是輕重不同麼?」多九公道「『盲』字本歸八庚,其音同『萌』;若讀『忙』字,是林兄自己讀錯了。」林之洋道「若說讀錯,是俺先生教的,與俺何干!」多九公道「你們先生如此疏忽,就該打他手心。」林之洋道「先生犯了這樣小錯,就要打手心,那終日曠功誤人子弟的,豈不都要打殺麼?」
唐敖道「今日受了此女恥笑,將來務要學會韻學,才能歇心。好在九公已得此中三昧,何不略將大概指教?小弟賦性雖愚,如果專心,大約還可領略。」多九公道「老夫素於此道,不過略知皮毛,若要講他所以然之故,不知從何講起,總因當日未得真傳,心中似是而非,狐疑莫定,所以如此。唐兄如果要學,老夫向聞岐舌國音韻最精,將來到彼,老夫奉陪上去,不過略為談談,就可會了。」唐敖道「『歧舌』二字,是何寓意?何以彼處曉得音韻?」多九公道「彼國人自幼生來嘴巧舌能,不獨精通音律,並且能學鳥語,所以林兄前在聶耳,買了雙頭鳥兒,要到彼處去賣。他們各種聲音皆可隨口而出,因此鄰國俱以『歧舌』呼之。日後唐兄聽他口音就明白了。」
走了幾日,到了靖人國。唐敖道「請教九公小弟聞得靖人,古人謂之諍人,身長寸,大約就是小人國。不知國內是何風景?」多丸公道「此地風俗磽薄,人最寡情,所說之話,處處與人相反。即如此物,明是甜的,他偏說苦的;明是鹹的,他偏說淡的教你無從捉摸。此是小人國歷來風氣如此,也不足怪。」二人於是登岸,到了城郭,城門甚矮,彎腰而進,裡面街市極窄,竟難並行。走到城內,才見國人,都是身長不滿一尺;那些兒童,只得四寸之長。行路時,恐為大鳥所害,無論老少,都是三五成群,手執器械防身;滿口說的都是相反的話,詭詐異常,唐敖道「世間竟有如此小人,倒也少見。」遊了片時,遇見林之洋賣貨回來,一同回船。
走了幾日,大家正在閒談,路過一個桑林,一望無際,內有許多婦人,都生得妖艷異常。
話說那些婦人俱以絲綿纏身,棲在林內,也有吃桑葉的,也有口中吐絲的。唐敖道「請教九公這些婦人,是何種類?」多九公道「此處近於北海,名叫『嘔絲之野』。古人言這婦人都是蠶類。此地既無城郭,這些婦人都以桑林為居,以桑為食,又能吐絲,倒像『鮫人泣珠』光景。據老夫愚見就仿鮫人之意,把他叫作『蠶人』。鮫人泣珠,蠶人吐絲,其義倒也相合。」林之洋道「這些女子都生的嬌嬌滴滴,俺們帶幾個回去作妾,又會吐絲,又能生子,豈不好麼?」多九公道「你把他作妾,倘他性子發作,吐出絲來,把你身子纏住,你擺脫不開,還把性命送了哩!你去問問,那些男子,那個不是死在他們手裡!」
這日到了跂踵國。有幾個國人在海邊取魚。一個個身長八尺,身寬也是八尺,竟是一個方人。赤發蓬頭,兩隻大腳,有一尺厚、二尺長,行動時以腳指行走,腳跟並不著地,一步三搖,斯斯文文,竟有「寧可濕衣,不可亂步」光景。唐敖因這方人過於拘板,無甚可觀,不曾上去。
這日到了一個大邦,遠遠望見一座城池,就如峻岭一般,好不巍峨。原來卻是長人國。林之洋自去賣貨。唐敖同多九公上去,見了幾個長人,嚇的飛忙走回道「九公!嚇殺小弟了!當日我見古人書中,言長人身長一二十丈,以為必無這事,那知今日見的,竟有七八丈高,半空中晃晃蕩盪,他的腳面比我們肚腹還高,令人望著好不害怕!幸虧早早逃走,他若看見,將我們用手提起,放在面前望望,我們身子已在數丈之外了!」
多九公道「今日所見長人並不算長。若以極長的比較,他也只好算個腳面。老夫向在外洋同幾位老翁閒談,各說生平所見長人。內中有位老翁道『當日我在海外,曾見一個長人,身長千餘里,腰寬百餘里;好飲天酒,每日一飲五百斗。當時看了,甚覺詫異。後來因見古書,才知名叫「無路」。』又一老翁道『老朽向在丁零之北,見一長人,臥在地下,其高如山,頓腳成谷,橫身塞川,其長萬餘里。』又一老翁道『我曾見一極長之人,若將無路比較,那無路只好算他腳面。莫講別的,單講他身上這件長衫,當日做時,不但天下的布都被他買絕,連天下的裁縫也都雇完,做了數年才能做成。那時布的行情也長了,裁縫工價也貴了,人人發財。所以布店同裁縫鋪至今還在那裡禱告,但願長人再做一件長衫,他們又好齊行了。彼時有一個裁縫,在那長衫底襟上偷了一塊布,後來就將這布開了一個大布店,回此棄了本行,另做布行交易。你道這個長人身長若干?原來這人連頭帶腳,不長不短,恰恰十九萬三千五百里!』眾老翁都問道『為何算的這樣詳細?』老翁道『古人言由天至地有如此之高,此人恰恰頭頂天、腳踹地,所以才知就是這個裡數。他不獨身子長的恁高,並且那張大嘴還愛說大話,倒是身口相應。』眾老翁道『聞得天上罡風最硬,每每飛鳥過高,都被吹的化為天絲。這位長人頭既頂天,他的臉上豈不吹壞麼?』老翁道『這人極其臉厚,所以不怕風吹。』眾老翁道『怎曉他的臉厚?』老翁道『他臉如果不厚,為何滿嘴只管說大話,總不怕人恥笑呢?』旁邊有位老翁道『老兄以為這人頭頂天、腳踹地就算極長了,那知老漢見過一個長人,較之剛才所說還長五百里。』眾老翁道『這人比天還大,不知怎能抬起頭來?』老翁道『他只顧大了,那知上面有天,因此只好低頭混了一世。』又一老翁道『你們所說這些長人,何足為奇!當年我見一人,睡在地下就有十九萬三千五百里之高,脊背在地,肚腹頂天,這才大哩!』眾老翁道『此人肚腹業已頂天,畢竟怎樣立起?倒要請教。』老翁道『他睡在那裡,兩眼望著天,真是目空一切,旁若無人。如此之大,莫講不能立起,並且翻身還不能哩!』說著閒話,回到船上。林之洋賣了兩樣貨物,並替唐敖賣了許多花盆,甚覺得利。郎舅兩個,不免又是一番痛飲。林之洋笑道「俺看天下事只要湊巧。素日俺同妹夫飲酒存的空壇,還有向年舊壇,俺因棄了可惜,隨地撂在艙中,那知今日倒將這個出脫。前在小人國,也是無意賣了許多蠶繭。這兩樣都是並不值錢的,不想他們視如至寶,倒會獲利;俺帶的正經貨物,倒不得價。人說買賣生意,全要機會,若不湊巧,隨你會賣也不中用。」唐敖道「他們買這蠶繭、酒罈,有何用處?」林之洋未曾回答,先發笑道「若要說起,真是笑話!……」正要講這緣故,因國人又來買貨,足足忙了一日,到晚方才開船。
這日到了白民國交界。迎面有一危峰,一派清光,甚覺可愛。唐敖忖道「如此峻岭,豈無名花?」於是請問多九公是何名山?多九公道「此嶺總名麟鳳山,自東至西,約長千餘里,乃西海第一大嶺。內中果木極盛,鳥獸極繁。但嶺東要求一禽也不可得,嶺西要求一獸也不可得。」唐敖道「這卻為何?」多九公道「此山茂林深處,向有一麟一鳳。麟在東山,鳳在西山。所以東面五百里有獸無禽,西面五百里有禽無獸,倒像各守疆界光景。因而東山名叫麒麟山,上面桂花甚多,又名丹桂岩;西山名叫鳳凰山,上面梧桐甚多,又名碧梧嶺。此事不知始於何時,相安已久。誰知東山旁有條小嶺名叫狻猊嶺,西山旁有條小嶺名叫鷫鸘嶺。狻猊嶺上有一惡獸,其名就叫『狻猊』,常帶許多怪獸來至東山騷擾;鷫鸘嶺上有個惡鳥,其名就叫『鷫鸘』,常帶許多怪鳥來至西山騷擾。」唐敖道「東山有麟,麟為獸長,西山有鳳,鳳為禽長,難道狻猊也不畏麟,鷫鸘也不怕鳳麼?」多九公道「當日老夫也甚疑惑。後來因見古書,才知鷫鸘乃西方神鳥,狻猊亦可算得毛群之長,無怪要來抗橫了。大約略為騷擾。麟鳳也不同他計較;若干犯過甚,也就不免爭鬥。數年前老夫從此路過,曾見鳳凰與鷫鸘爭鬥,都是各發手下之鳥,或一個兩個,彼此剝啄撕打,倒也爽目。後來又遇麒麟同狻猊爭鬥,也是各發手下之獸,那撕打迸跳形狀,真可山搖地動,看之令人心驚。畢竟邪不勝正,鬧來鬧去,往往狻猊、鷫鸘大敗而歸。」
正在談論,半空中倒像人喊馬嘶,鬧鬧吵吵。連忙出艙仰觀,只見無數大鳥,密密層層,飛向山中去了。唐敖道「看這光景,莫非鷫鸘又來騷擾了?我們何不前去望望?」多九公道「如此甚好。」於是通知林之祥,把船攏在山腳下,三人帶了器械,棄舟登岸,上了山坡。唐敖道「今日之游,別的景致還在其次,第一鳳凰不可不看他既做了一山之主,自然另是一種氣概。」多九公道「唐兄要看鳳凰,我們越過前面峰頭,只揀梧桐多處游去,倘緣分湊巧,不過略走幾步,就可遇見。」大家穿過峻岭,尋找桐林,不知不覺,走了數里。林之洋道「俺們今日見的都是小鳥,並無一隻大鳥,不知何故?難道果真都去伺侯鳳凰麼?」唐敖道「今日所見各鳥,毛色或紫或碧,五彩燦爛,兼之各種嬌啼,不啻笙簧,已足悅耳娛目,如此美景,也算難得了。」
忽聽一陣鳥鳴之聲,宛轉嘹亮,甚覺爽耳,三人一聞此音,陡然神清氣爽。唐敖道「《詩》言『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今聽此聲,真可上徹霄漢。」大家順著聲音望去,只當必是鶴鷺之類。看了半晌,並無蹤影,只覺其音漸漸相近,較之鶴鳴尤其洪亮。多九公道「這又奇了!安有如此大聲,不見形象之理?」唐敖道「九公,你看那邊有顆大樹,樹旁圍著許多飛蠅,上下盤旋,這個聲音好象樹中發出的。」說話間,離樹不遠,其聲更覺震耳。三人朝著樹上望了一望,何嘗有個禽鳥。林之洋忽然把頭抱住,亂跳起來,口內只說「震死俺了!」二人都吃一嚇,問其所以。林之洋道「俺正看大樹,只覺有個蒼蠅,飛在耳邊。俺用手將他按住,誰知他在耳邊大喊一聲,就如雷鳴一般,把俺震的頭暈眼花。俺趁勢把他捉在手內。」話未說完,那蠅大喊大叫,鳴的更覺震耳。林之洋把手亂搖道「俺將你搖的發昏,看你可叫!」那蠅被搖,旋即住聲。唐、多二人隨向那群飛蠅側耳細聽,那個大聲果然竟是「不啻若自其口出」。多九公笑道「若非此鳥飛入林兄耳內,我們何能想到如此大聲,卻出這群小鳥之口。老夫目力不佳,不能辨其顏色。林兄把那小鳥取出,看看可是紅嘴綠毛?如果狀如鸚鵡,老夫就知其名了。」林之洋道「這個小鳥,從未見過,俺要帶回船去給眾人見識見識。設或取出飛了,豈不可惜?」於是卷了一個紙桶,把紙桶對著手縫,輕輕將小鳥放了進去。唐敖起初見這小鳥,以為無非蒼蠅、蜜蜂之類,今聽多九公之話,輕輕過去一看,果然都是紅嘴綠毛,狀如鸚鵡。忙走回道「他的形狀,小弟才去細看,果真不錯,請教何名?」多九公道「此鳥名叫『細鳥』。元封五年,勒畢國曾用玉籠以數百進貢,形如大蠅,狀似鸚鵡,聲聞數里。國人常以此鳥候日,又名『候日蟲』。那知如此小鳥,其聲竟如洪鐘,倒也罕見!」
林之洋道「妹夫要看鳳凰,走來走去,遍山並無一鳥。如今細鳥飛散,靜悄悄連聲也不聞。這裡只有樹木,沒甚好玩,俺們另向別處去罷。」多九公道「此刻忽然鴉雀無聞,卻也奇怪。」只見有個牧童,身穿白衣,手拿器械,從路旁走來。唐敖上前拱手道「請問小哥此處是何地名?」牧童道「此地叫做碧梧嶺,嶺旁就是丹桂岩,乃白民國所屬。過了此嶺,野獸最多,往往出來傷人,三位客人須要仔細!」說罷去了。
多九公道「此處既名碧梧嶺,大約梧桐必多,或者鳳凰在這嶺上也未可知。我們且把對面山峰越過,看是如何。」不多時,越過高峰,只見西邊山頭無數梧桐,桐林內立著一隻鳳凰,毛分五彩,赤若丹霞;身高六尺,尾長丈余;蛇頸雞喙,一身花文。兩旁密密層層,列著無數奇禽或身高一丈,或身高八尺;青黃赤白黑,各種顏色,不能枚舉。對面東邊山頭桂樹林中也有一個大鳥渾身碧綠,長頸鼠足,身高六尺,其形如雁。兩旁圍著許多怪鳥也有三首六足的,也有四翼雙尾的,奇形怪狀,不一而足。多九公道「東邊這隻綠鳥就是鷫鸘。大約今日又來騷擾,所以鳳凰帶著眾鳥把去路攔住,看來又要爭鬥了。」
忽聽鷫鸘連鳴兩聲,身旁飛出一鳥,其狀如鳳,尾長丈余,毛分五彩;攛至丹桂岩,抖擻翎毛,舒翅展尾,上下飛舞,如同一片錦繡;恰好旁邊有塊雲母石,就如一面大鏡,照的那個影兒,五彩相映,分外鮮明。林之洋道「這鳥倒像鳳凰,就只身材短小,莫非母鳳凰麼?」多九公道「此鳥名『山雞』,最愛其毛,每每照水顧影,眼花墜水而死。古人因他有鳳之色,無鳳之德,呼作『啞鳳』。大約鷫鸘以為此鳥具如許彩色,可以壓倒鳳凰手下眾鳥,因此命他出來當場賣弄。」忽見西林飛出一隻孔雀,走至碧梧嶺,展開七尺長尾,舒張兩翅,朝著丹桂岩盼睞起舞,不獨金翠縈目,兼且那個長尾排著許多圓文,陡然或紅或黃,變出無窮顏色,宛如錦屏一般。山雞起初也還勉強飛舞,後來因見孔雀這條長尾變出五顏六色,華彩奪目。金碧輝煌,未免自慚形穢;鳴了兩聲,朝著雲母石一頭撞去,竟自身亡。唐敖道「這隻山雞因毛色比不上孔雀,所以羞忿輕生。以禽鳥之微,尚有如此血性,何以世人明知己不如人,反靦顏無愧?殊不可解。」林之洋道「世人都象山雞這般烈性,那裡死得許多!據掩看來只好把臉一老,也就混過去了。」孔雀得勝退回本林。東林又飛出一鳥,一身蒼毛,尖嘴黃足,跳至山坡,口中卿卿咋咋,鳴出各種聲音。此鳥鳴未數聲,西林也飛出一隻五彩鳥,尖嘴短尾,走到山岡,展翅搖翎,口中鳴的嬌嬌滴滴,悠揚宛轉,甚覺可耳。
唐敖道「小弟聞得『鳴鳥』毛分五彩,有百樂歌舞之風,大約就是此類了。那蒼鳥不知何名?」多九公道「此即『反舌』,一名『百舌』。《月令》『仲夏反舌無聲』,就是此鳥。」林之洋道「如今正是仲夏,這個反舌與眾不同,他不按月令,只管亂叫了。」忽聽東林無數鳥鳴,從中攛出一隻怪鳥,其形如鵝。身高二丈,翼廣丈余,九條長尾,十頸環簇,只得九頭。攛至山岡,鼓翼作勢,霎時九頭齊鳴。多九公道「原來『九頭鳥』出來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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