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歌逃離深宮多年,早就是無名無姓之人,若是正經傳報,也不知道拖多久才能見到恆湛。所幸她在宮中足足困了幾年,對道路十分熟悉,尋個空子就潛了進去。沿著熟悉的道路一步步走著,心裡百味雜陳。
她到了恆湛的寢宮外,居然空寂無人,原來皇帝並不在此養病,宮門前荒草蕭蕭,也不知道皇帝有多久不在此居住了,琦歌看著一陣傷感。倒是守門的太監十分眼熟,居然是恆湛昔日身邊低階太監六子。琦歌悄悄找六子一問,六子驚喜之下涕淚交流,說起皇帝的病勢便結結巴巴。琦歌盤問半天才知道,恆湛自從病勢漸重,一直住在逸鳳宮。有精神的時候除了披閱奏章,便是找兩個白鬍子老棋師下棋。連隨身的僕從也換成了童年時候的老太監。皇帝英睿蓋世,可又虎變不測,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誰也不敢問。
這令她十分意外,逸鳳宮不過是昔日淺湖公主閒居的偏殿,後來更改成了棋院,論情論理都不該是天子盤桓之地。恆湛逾制居住舊地、更起用舊宮人,太過戀舊,不像天子所為。一切都有些不詳的意味……
琦歌心中不安,不敢再想,匆匆趕往逸鳳宮。
宮門外的青竹和粉牆一如當年,甚至連幽幽咽咽的簫管聲也恍如記憶中重現,還是那首蒼涼搖曳的《鳳下空》,那種特殊的音調,也正是皇帝所喜歡的玉簫發出的。可琦歌聽得出來,吹簫的人不是皇帝。能讓別人用他最愛的玉簫吹奏曲子,難道……恆湛連奏響樂器的力氣都沒有了?
琦歌不禁哆嗦了一下,在宮門外徘徊良久,輕飄飄一縱而入。她動作快極,守門的人只看到一道淡青色影子一晃而過,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院中瀰漫著濃厚的藥味,琦歌雙腳才一落地,房裡傳來喝問:「外面是誰?」
還是那個熟悉威嚴的聲音,只是有些沙啞。侍衛們本來一無覺察,聞聲趕緊沖了出來。琦歌百感交集,顫聲道:「是我……琦歌。」
「哐當」一聲脆響,裡面那人不知道失手打碎了什麼,然後就是窒息般的沉默。侍衛們堪堪衝到,本要把來犯之人擒下,一見琦歌的臉,為首侍衛長驚呼起來:「□□公主!」兵器忍不住垂落在地,隨即顫聲道:「啟稟陛下,是失蹤的□□公主回來了!」
裡面那人還是沉默無言,空氣中只有琦歌急促顫抖的呼吸聲。眾人不得皇帝號令,誰也不敢妄動,就這麼和琦歌默默對立著。
恍惚中,琦歌勉強看清院裡的格局。除了秀麗的竹,曼青的柳,到處都是花,雪白的梨花,繽紛的桃李,風一過花瓣漫天,活像一個少女最佻達的夢。這不是當初她記得的樣子,更不像一個威嚴天子的養病之處。可她看過淺湖公主留下的書畫,知道眼前光景和淺湖童年時候的逸鳳宮一模一樣。
琦歌心中那個奇異的感覺又沉沉壓了上來,她似乎能預感到什麼,可她又什麼都無法得知。
良久,恆湛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傳入。」
琦歌閉了閉眼睛,勉強鎮定心緒,一步步走入房中。
再見這位威嚴冷酷的君王,她心中不免驚濤駭浪。恆湛的床離窗戶並不遠,半躺在床上,正好可以看到窗外的濃桃艷李。房中光線甚好,漫漫春光伴著花香一瀉而入。可躺在床榻上的人,卻幾乎整個蓋在錦被之中,身形削瘦得看不大清楚,臉上更是瘦得脫形,只有一雙眼睛,還是明亮銳利威嚴,一如當初。
舅甥二人就這麼默默對視著,琦歌迷茫良久,才聽清楚恆湛說了聲「過來」,對她伸出手。
她慢慢走過去,在皇帝病榻前曲下身子,終於說:「舅舅。」
恆湛似乎想微笑,但太費力,只能輕輕揚起嘴角,淡淡說:「還是叫父皇吧。」他吃力地抬起手,小心碰了碰琦歌的發梢,感嘆似的說:「這麼大了。」
他竟然也不問琦歌是如何來的,也不問她這些年去了哪裡,如今為何又歸來,一切就如同理所當然一樣。
琦歌百感交集,再也忍不住,把頭伏在他膝蓋上,眼淚一滴滴流下來。
那個剎那,昔日的種種仇恨、悲憤似乎都不重要了。她只知道,這個人要死了,這個人曾經和她的父親一樣,現在他要死了。
琦歌其實很想問,當初為什麼逼勒於我。可看到恆湛的樣子,似乎問與不問都無關緊要了。無論如何這人還是她的舅舅,她的父皇。
「昔日之事,是父皇不好,你莫上心。」琦歌正在心神恍惚,忽然聽到這句,一震之下抬起頭,正好對上恆湛冷酷平靜的眼睛。他感嘆似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飄動:「你要是不姓林,那該多好……」
這句話帶著的某種陰沉含義令琦歌一震,她正想說什麼,恆湛卻已疲倦地閉上眼睛。琦歌看著疲倦衰弱的皇帝,心中驚濤駭浪。
蹲伏太久,她膝蓋有些發酸,正想換個姿勢,微微一動,皇帝卻已驚覺,用力握緊她的手,有些恍惚地睜開眼睛。
眼神是從未有過的迷茫哀傷,可嘴角卻帶著溫和的笑意。
「淺湖,你來了。」他說:「讓你久等——棋盤還在這裡,我們下棋嗎?」
琦歌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清天白日,皇帝卻對一個亡魂說著話。他的路,到底還有多長?
「你聽這簫聲,是《鳳下空》,我終於完成譜曲了。」恆湛的眼神含糊柔和,又咕噥似的說了一句。
「是我,琦歌。」不知道是否該打破皇帝的幻覺,遲疑了一會,她終於說。
皇帝的眼皮顫抖了一下,目光恢復冷靜。他扯動嘴角,輕輕說:「呵,琦歌。」
琦歌忍不住道:「我……生得像母親嗎?」她已經不甚記得母親的模樣,可看著皇帝的反應,心中飄過哀傷。
「你現在像你爹多些,小時候更像……淺湖公主。」恆湛緩緩道,這口氣十分平靜,和一個尋常的舅舅沒什麼分別了,再聽不出那種陰沉威嚴之氣。說到淺湖公主的時候,聲音微微一抖。
琦歌忍無可忍,顫聲說:「你,你還記得和母親下棋譜曲,你一直住在這裡,心裡也想著她吧,父皇?可你為什麼毒死她……難道真是,最是無情帝王家……芙蓉千年醉……」
終於說出這個要命的名字,她忍不住逼視著皇帝,當初得知真相那種崩裂般的可怕感覺又浮上心頭。
猶如被人給了可怕的致命一擊,恆湛一直平靜威嚴的表情終於出現一絲裂縫,他似乎想笑,手指卻微微痙攣著,急促艱難地呼吸幾下,看得左右大驚,連忙上前道:「陛下,陛下!」就待急傳太醫救護。
琦歌也在發抖,她甚至再也無法問下去。
恆湛吃力地揮揮手:「不,她是自盡。」琦歌一震,恆湛雖然冷酷,從不戲言,他說淺湖公主是自盡,那自然是真的。
「為什麼?」
皇帝嘴角笑意微微顫抖:「說我害死她,也沒錯。什麼……都沒關係了……」
「其實,我很喜歡你啊,琦歌,當你是我親生女兒。不過……」恆湛疲憊地看著琦歌,笑笑說:「要為你母親報仇嗎?」
當作親生女兒嗎?在做了錦文宮的一切之後,這人居然還可以若無其事地說這樣的話。
琦歌哆嗦著說:「我想知道,為什麼?」
皇帝忽然朗聲失笑:「世上之事哪有那麼多追根究底。琦歌,你……你還沒長大麼……」他笑聲蒼涼嘶啞,卻又帶著帝王不該有的狷狂之意,笑得琦歌再難忍受,一把扣住皇帝枯乾的手,失聲道:「父皇,呵,舅舅……你要真是我殺母仇人,我我便——」
可看著恆湛削瘦蒼白的臉,她再也說不出一句狠話,眼淚一滴滴流下來。
「不要哭。壞人舅舅要死了,琦歌啊,你該高興才是。」恆湛低嘆一聲,輕輕撫摩一下她的髮絲,居然自嘲一笑。
琦歌搖搖頭,無論如何,她心中恆湛不是甚麼壞人舅舅。可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某個模糊的答案她似乎已經明白,卻再不願細想。一切,就到此為止吧……
恆湛的態度倒是十分平靜,轉而喝令太監:「筆墨伺候。」
皇帝沉吟著,一筆筆寫下一紙詔書,遞給琦歌:「交給太子。他會好好安置你。」
琦歌很想說,我不需要什麼詔書,我只想你好好活下去,父皇,北國威脅還在,南朝山河未定,你忍心此時撒手嗎?
可她看著恆湛溫和疲倦的臉,心裡明白,什麼都不必說了。這個剛強驍勇的皇帝,早非昔日可比。恆湛似乎已經厭倦了俗世的困擾,天命給他的盡頭,就在前方。
恆湛安置妥當,輕輕嘆口長氣,又閉上眼睛。
太子恆瑞聞訊匆匆趕到,見到琦歌,驚奇歡喜之極,可父親的生死關頭,他也來不及細問了,和琦歌一起守在皇帝床前。
琦歌跪了一會,見他呼吸安詳沉穩,忽然一陣傷心。她不知道這呼吸何時中止,也不願看到那一刻。忽然間,她想逃走。
「……」才一抽手,恆湛忽然驚覺,又死死握緊了她的手,枯乾的嘴唇低低說了兩個字,可模糊得誰也聽不清。
皇帝的手心都是冷汗,琦歌知道,他的時候不多了,便再不忍離去。
就在那一刻,恆湛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茫然了一會,游離的視線看到琦歌,忽然微微一笑,那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開朗的笑容,一如突破雲層的陽光。似乎帝國皇帝的目光穿過歲月的洪流想到了什麼高興的事情。
「父皇?」琦歌心中駭然,不詳之感更甚,不禁問了句。
沒有回答。
她聲音有些顫抖了,再問一聲,可皇帝仍然不語。
恆瑞發抖的手指試了試皇帝的脈門。
他忽然就是淚流滿面,顫聲說:「父皇——賓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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