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信和一眾將士,目送蓋倫走進沼澤中。未免陷身其中,他一出發,就使出了閃步,這是種類似「踏雪不留痕」的輕身功夫,最是適合在此類地形上行進。這門頂尖的身技,放眼整個德瑪西亞,恐怕會的也不過那寥寥幾人而已。
初時,包括趙信在內的參軍謀士們,都強烈的反對他以身犯險。說那實在太過危險,身為主將的他,決不可為之。然而蓋倫卻回答他們說,諾克薩斯人的主將都能身先士卒,為何他就不行。而且那片沼澤地,沒有極佳輕身功夫之人,是休想踏入半寸的。
其實大家也都知道,那片沼澤地,布片浮不起,一般人進去了,也不過是枉送性命而已。只是蓋倫身為主帥,若出了什麼差錯,未戰而先折主將,恐怕士氣會大受打擊。
然而無奈前線情況又實在太過的緊急,片刻也耽誤不得,權衡之下,大家最終也只得妥協,讓他獨自前往了。
望著蓋倫在迷霧中漸漸消失的背影,趙信的心忽的就糾結了起來。蓋倫越是朝里走,他就越是後悔之前沒有勸住他,或是同他一起進去。出征之前,他就對那人做好了承諾,一定要照顧好她大哥的。若是蓋倫真的有個三長兩短,他實在不知今後將要如何去面對那人。
雨,越下越大了,大的就似有人端了盆水,直接朝他的頭上傾斜而下一般。在趙信的記憶中,這樣的大雨,似乎就只出現過一次。他還清楚的記得,那一天正是他的爺爺,閉眼長逝的日子。
臨死前,爺爺一直緊抓著他的手,不停的呼喚他的名字。他跪在祖父的床前,親吻他乾枯而粗糙的手,心中痛極,卻哭不出一滴眼淚。爺爺於他的印記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總是那樣的冷漠而嚴酷。
他最愛坐在後院的祠堂內,默默無言的盯著趙信父母的牌位,有時候一坐便是一整天,不吃一口飯,不喝一口水。幼年時的趙信,孤獨而倔強,他從未見過父母,從記憶伊始,陪著他的,就只剩下那個,日漸老去的枯瘦如松的爺爺。
趙信每次想要從爺爺那裡探詢父母的時候,老人總是很粗暴的,一下將他推開,然後狠狠的瞧他一眼,然後拂袖離去。那時的他,總認為爺爺是不愛他的,他甚至曾懷疑自己,是不是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野孩子。
直到有一天夜裡驚醒,忽看到爺爺正坐在他的床頭,溫柔而慈愛的撫摸著他的面頰,默然流淚。那一刻,他才知道終於懂得,原來爺爺是愛他的,只是有些愛因為太過沉重,以至於無法說出口。
直到爺爺閉眼,趙信也沒能哭出一滴淚來。心中明明那樣傷心,可是為什麼就是哭不出來呢,哪怕只有一滴,至少那可以證明他是愛爺爺的。然而他拼了命的擠眼睛,卻就是擠不出一絲的液體。
看著爺爺的那些部將老友,一個個哀痛流淚的模樣,他的心中仿佛是被人用利劍刺中了一般。他默然的走出家門,坐在大街的石梯上,任由大雨傾瀉而下。天空中大雨如注,街頭上人潮洶湧。他就那樣痴呆呆的坐著,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把傘遮住了天空裡的雨。
他抬起頭,看見一張稚嫩而明艷的臉。她穿著一身海藍色的長裙,瘦小的手裡拿著一把大大的雨傘,高高的舉著,為他擋去暴雨。他不知所措的望著她,她忽然伸出手,溫柔的為他拭去額上的雨滴。
他望著她的臉,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那是少年時候的他第一次見到拉克絲,那一年他十歲,她八歲。
暴雨帶著劇烈的狂風,似乎要捲走世間的一切。然而即便是如此狂暴的風雨,卻依舊還是洗不去,沖不散,那籠罩在哀嚎沼澤上空的濃濃霧靄,以及陰毒的瘴氣。前面沼澤林中,依舊一片死寂,聞不見一絲動靜。
趙信不斷的抹去臉上的雨水,好讓視野能夠保持清楚,以便不會錯過任何的蛛絲馬跡。他的衣甲已然全部濕透,散亂的長髮,濕亂的熨帖在臉上。蓋倫已經進去一個時辰了,而他站了將個一個時辰。侍衛兵想讓他回營地稍作休息,可他卻不肯,只是焦急萬分的的緊盯著迷霧的深處,焦急的等候著那個身影的出現。
趙信忽又想起了臨行前,拉克絲那哀傷的語調和淒涼的神色。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也幫我好好照顧哥哥,她說;你們兩個都是一樣,從來不會顧惜自己。趙信緊緊的握住她的手,不說一句話,只是微笑著點頭。她靠在他的肩上,眼淚一直的流個不止。
大軍早已經安紮好了營帳,更多的士兵們紛紛的走近他身後,以同樣焦急的眼神看向沼澤深處,迷霧裡終於斷續有不知名的吼叫聲傳來,時隱時現。趙信只覺得自己的心,就像一隻飄蕩在滔天巨浪里的小舟一般,跌宕起伏,難安難止。
忽然,一道暗紅色的光芒透過迷霧向著四周彌散開來,紅光消失後,緊接著而來的是一陣陣雄厚低沉,清晰可聞的吟唱聲,透過迷霧,透過風雨,直射入眾人耳中。靠近沼澤的那群將士,突然開始瘋癲起來。
或是朝著天空,大神哭叫,或是自己扼緊自己的脖子,嘶聲力竭,又或是趴在地上用額頭不停的碰撞地面,直到血流滿面卻依舊不肯停下。那一刻,趙信終於明白了,死亡之歌的真諦。
只覺內心一陣絕望湧來,他就像大海中央的一坐孤島,潮流洶湧而來,頃刻便要吞沒了他。好一場無涯的生,哈哈哈!他忽然瘋狂的笑了起來,只覺天地都在旋轉著。轉著轉著,爺爺乾瘦的身影,驀然出現在了眼前。
他哭笑著奔向爺爺,然而剛想要伸手去觸摸,爺爺的身影便碎成了片,掉落一地。他跪倒在地上,拼命想要拾起哪一地的碎片。然而那些碎片,卻忽又紛紛飛起,在空中漸漸的聚成了拉克絲的身影。
她背對著他,仿佛就要離去。
趙信大喊著她的名字,可是她卻不肯回頭。越走越快,越走越遠,最後消失不見。爺爺消失了,拉克絲走了,趙信只覺這偌大的天地間,就只剩下他獨身一人。無比的孤獨,無比的落寞,絕望悲傷再一次向他襲來,彷如劇毒的蟒蛇撕咬纏繞著他,掙脫不開。
巨大的黑暗吞噬著他,最終他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唯一的念頭,他要結束了這場無涯的生。他不要再孤獨,他不要再悲傷。他緩緩的拔出腰側的匕首,慢慢的慢慢的伸近喉頭,便要割下。
德瑪西亞!
銀白色的劍光衝刺天際,巨吼聲彷如驚天的巨雷,在趙信耳旁炸響。耳畔的吟唱聲倏然消失,所有的幻覺也隨之一起泯滅。趙信終於恢復過神智來,只覺好像一口氣跑遍了千山萬水一般,直累的提不起一絲力氣。
額頭上滿是冷汗。他飛快的扔開手中的匕首,不由暗叫一身:厲害!轉身一看時,只見身側周圍,躺倒了大片的將士,一個個都正躺在地上,**不絕。
蓋倫出來了,他完好無缺的走出了嚎叫沼澤。他踏著閃步,微笑著向他們奔來。儘管步法紊亂,臉色蒼白,可是趙信知道是他贏了。他幾乎要喜極而泣,當他回到硬地邊時,他止不住喜悅的沖向他,擁抱了他。
回營的時候,蓋倫的半個身子幾乎都是搭在趙信身上的,若不是趙信扶著,他幾乎都無法正常行路。他雖然戰勝了死亡頌唱者,然而亦消耗了大量的真元。趙信攙扶著他,兩人一起走向大軍駐紮的大營,身後稀稀拉拉走著許多剛恢復過來的士兵。
這一切是如此的熟悉,趙信恍惚覺得,他們又回到了少年時代。那時候的他,蓋倫,嘉文,拉克絲一起在戰爭學院中學習。他們習戰技,拉克絲學習魔法。趙信從小長得瘦小體弱,總是愛被那群王族貴子們欺負,而少年時代蓋倫和嘉文,早就已經長得高大強壯。
他們總會在趙信被欺負後的第一時間,為他挺身而出,不管對方有多少個人,他們總是三人齊上,每一次都是一場轟動全學院的群架。趙信記得,每次當他們打完群架回去,鼻青臉腫,渾身是傷時,拉克絲總要一邊幫他們包紮傷口,一邊痛罵他們是大笨蛋,大蠢豬。
三人聽著拉克絲的嗔罵,卻只是相對著呵呵傻笑,直氣的拉克絲跺腳連連。
我答應過你妹妹要好好照顧你,趙信說。蓋倫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我這樣強,無需擔憂啦。他依舊微微笑著,只是那笑容里,都是疲憊。
趙信扶他走進中軍帳中,才幫他卸去鎧甲躺下,他便睡著了,呼嚕聲直蓋過了帳外漫天的風雨聲。趙信不由得搖頭失笑,晚飯時,他給蓋倫端來了一大盤熟切牛肉,然而蓋倫卻只是胡亂的吃了兩塊,便又摔倒睡了過去,直到第二天天亮。
天亮的時候,斥候隊長提莫,回探說沼澤里的迷霧已經慢慢的消散,陷人的沼澤也已漸漸變硬,可以行人過馬了。趙信穿好甲到蓋倫營帳外時,發現蓋倫早已經穿好盔甲,騎在了馬上。昨日的倦色,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絲毫的蹤影,就好像他從未進過嚎叫沼澤,也從未和死亡歌頌者生死搏鬥過一樣。
暴雨終於停了,陰霾也已消去,火熱的太陽重新露了出來,耀眼的陽光散落一地。士兵們開始拔營,在休整了一日之後,是時候繼續出發了。趙信對著耀眼的陽光,長長的拉了下腰,衛兵牽過他的坐騎,他和蓋倫相視一眼,然後縱身上馬。
行過沼澤地時,瘴氣和濃霧雖然已經消去,但四周依舊只是一片荒蕪。隨處可見白色的骨架橫錯在山谷各處,雜草橫生,頹廢不堪。走出沼澤谷口時,趙信忽然停下了馬步,長長的隊伍從他身旁快速走過,好似一條蜿蜒的巨龍划過。他轉身看向谷里,陽光傾瀉而下,山谷內一片明媚,或許不久之後這裡又會變的像原來一樣,還會開滿美麗的鮮花,還會飛滿翩翩的蝴蝶,他想著。
收回看向谷里的目光,他不覺又抬眼看了一下,天空中那輪耀眼的太陽,便轉身向著蓋倫奔去,再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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