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這座原名「平都山」的大山山腳,伸手輕輕撫摸著上面嵌有「天下名山」四個大字的古樓牌,抬起頭,遙遙看著山坡上那一片鬱鬱蔥蔥的綠色林海,還有掩映在其中,因為地勢陡峻,自然而然擁有了一種天下雖大捨我其誰大氣概的建築物,齊烈陽的心裡突然揚起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感動。
自漢唐以來,豐都縣的名山就被稱為鬼城,以其神秘的面貌和眾多傳說名揚天下,成為長江沿岸一處飽含宗教和歷史文化的風景名勝。歷代文人墨客,終至沓來登山遊玩,一路上這些青史留名的古人或覽題或吟題,將他們的感悟和才華,一層層寫書在沿路的石壁上,為這座擁有上千年歷史的名山,留下了最厚重的歷史沉澱。
這裡的山並不是世界最高,這裡的森林當然也不是世界最美,就連那些古剎,也不是世界最奇,但是這座名山,那些古剎,卻見證了一個最偉大民族在上千年中的起起落落,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用它的厚重身軀,承載了太多中華民族嚮往的真善美,更記錄了這個民族最堅韌不屈的偉大胸懷。
一座用石頭雕成的小牌樓屹立在山道上,任何一個人想要上山都要通過它,這當然就是所謂的「鬼門關」。過了鬼門關,後面當然就是的黃泉之路。走在黃泉之路上,和「勸戒牌」擦肩而過,再走不多遠,一座塔塔式建築物就出現在每一個遊客面前。
這裡就是傳說中的望鄉台了。
明代作家羅懋登在《西洋記》中曾經寫過,一個人死亡後頭一天都會當地的十里廟會合,第二日會被押解到東嶽廟,見到天齊大帝報了名字,第三天才會進入鬼城豐都。體諒這些人剛剛過世,比任何時間都更思念家鄉和親人,閻王特許所有「人」在山坡上遙望家鄉。幾乎所有「人」在這裡都會痛哭失聲,在割捨掉一切塵緣後,才正式進入陰曹地府。
過了「望鄉台」,出現在他們面前的,自然就是奈何橋了。
「奈何橋始建於明朝永樂年間,這是一座溝通歷史與現實,連接陰曹與陽界,審視善良與罪惡,宣制生存與死亡的『試金橋』。左邊為金橋,右邊為銀橋。傳說走金橋的人能升官發財,過銀橋的人可健康平安。」
讀完橋邊石碑上刻的那一段註解,齊烈陽轉過頭,看著有些殘破的橋身上,那一片不知道沉積了多少歲月的碧綠色青苔,沉默了很久,齊烈陽才低聲道:「老破軍,我們到了。」
用半年的時候積蓄旅費,經過漫長的旅途後,他們兩兄弟終於站到了奈何橋的前端。如果在另外一個世界裡真的有陰曹地府十八層地獄,而他們眼前的奈何橋真的是連接這兩個世界的紐帶,那麼當雷月踏上奈何橋時,他們兩兄弟的緣分就會隨之走到盡頭。
「老破軍,臨走前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有,當然有想說的話,但是想說的話實在太多,雷月反而無話可說了。
齊烈陽從口袋裡小心翼翼的取出了由張梓年這位「涅鳳觀」觀主親筆簽發的「通行證」,還有那封放在牛皮紙信封里的「檢舉信」,他望著張梓年問道:「是在這裡燒掉嗎?」
張梓年迅速在四周打量了一番,還好現在是冬季,頂著寒意跑到這裡觀光的客人少得可憐,連帶工作人員也遠遠達不到平時的數量,就連奈何橋正對面廖陽殿裡都沒有人。確定不會有人突然跳出來給他們開上一張數額驚人的罰款單後,張梓年對齊烈陽點了點頭。
看著在淡藍色火苗的輕舔下,手中的紙製品全部變成了灰燼,齊烈陽低聲道:「老破軍,上橋吧。」
最後看了一眼齊烈陽,雷月終於轉過頭,一步一步走向了那座代表了死者的安息地,生者的失樂園的奈何橋。
他孤獨的在人世間度過了整整二十八年,漫長的歲月,磨掉了他身上屬於年輕人的急躁與浮跳。時間對雷月而言,早已經失去了原本的含意,就是因為這樣,雷月走得很從容。
背後傳來了齊烈陽的聲音:「老破軍,你走到橋上了嗎?」
「嗯,」雷月低下頭,看著橋下那代表血池煉獄的方形圓池,回答道:「我已經走到橋頭了。」
「老雷,你現在走到哪裡了?」
「我已經走到橋的中央了。」
「它們來接你了嗎?」
「還沒有。」
孤獨的站在奈何橋上,望著眼前一片空曠的世界,雷月慢慢張開了自己的雙臂,做出一個擁抱大地的動作,他似乎想要用這種方式,去迎接即將到來的狂風驟雨。「我原來做了錯事,很多兄弟朋友都因為我而死,就算是要受到懲罰,我也沒有怨言。但是不管怎麼樣,我不想在你的面前,被牛頭馬面用鐵鏈像條狗似的鎖住牽走。齊烈陽,你走吧。」
直到這個時候齊烈陽才想起來,他還沒有在張梓年那裡聽完雷月的故事。齊烈陽輕輕的吸著氣,在這個時候他真的想哭。他的朋友,他的兄弟,終於回歸到死亡的懷報中,重新經歷人的生老病老,再也不用一個人孤獨的守在群山中,更不用坐在別人的墳頭等待同類出現,他得償所願,他再無牽掛可以走得坦坦蕩蕩,作為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兄弟,齊烈陽當然應該笑著向雷月道別才對!
可是他還不會用笑容去掩飾悲傷,他也不知道一個人在悲傷的時候,要用什麼方法才能笑得出來。齊烈陽轉過身,不讓雷月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他背對著奈何橋的方向揮了揮手,然後終於轉身離開了。
聽著齊烈陽的腳步聲,在背後越走越遠,雷月也沒有回頭,但是在他的臉上揚起的卻是無悔此生的幸福微笑。
他一個「人」站在奈何橋的中央,面對著代表陰間司法公正與尊嚴的廖陽殿,他把自己的左手橫擺在小腹部位,把右手平舉到額頭前,在心裡輕輕「一、二、三」數完三個數,把自己的注意力和情緒全部集中起來後,雷月突然開始用某一種人類製造後代時最常使用的韻律聳動自己的腰部。
一邊做著這種在某些搖滾勁舞中歌手們可能會用的動作,雷月一邊拉開了自己的嗓門開始用「說唱」風格唱起了一首由他自己作詞齊烈陽作曲的戰鬥歌曲:「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十八閻羅判官小鬼你們聽好了,我是人見人愛威武無敵的造反總派司令!」
唱到這裡雷月雙手握緊拳頭擺出一個拳擊手比賽時最常使用的起手勢,而他的右腳卻象是在用力猛踩什麼似的,不停對著空氣猛蹬:「斗天斗地,掀翻金鑾,輪番加冕,批鬥封建,肅清不公,打造乾坤,鄙視你們,唾棄你們,打倒你們,還要補上一腳讓你們永不翻身……」
如果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牛頭馬面判官閻王的話,看到一個孤魂野鬼自投羅網不說,還大模大樣的在奈何橋上一邊做著少兒不宜的動作,唱著想要改朝換代的「反動」歌曲,縱然不氣得七竅生煙當場心臟病發作,也絕對會咬牙切齒瘋狂湧出,把眼前這個肆無忌憚當眾挑戰陰間司法公正與尊嚴的混蛋鎖住,然後回去大刑伺候。
在某年某月某日一起上山抓蠍子時,齊烈陽曾經給雷月講過一個笑話,雷月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有一個人向自己身邊的朋友吹噓在非洲大草原上的經歷,他說遇到了一隻飢餓的獅子想要吃了他,還好不遠處有一棵大樹,他飛跑過去爬到樹上才逃過一劫。朋友就問了,大草原上哪來的樹?這個人就說了,當時情況那麼緊急,哪還顧得上有樹沒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爬上去再說!
相同的道理,不管雷月最終究竟是下十八層地獄,還是直接用油鍋炸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混進陰曹地府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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