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州與卞總督的勾通,出乎意料的順利。
身為晚清大儒,又是敢言強毅的治世能臣,人稱「卞牛」的卞寶第雖然對於載洵所提出的市場經濟、宏觀調控、股份制經營、集約化生產等概念都不甚理解,但載洵有一句話深深打動了他。
那就是:無論是軍事還是民生,再這麼堅持下去,大清國的肉總有一天會被洋人啃光,大中華的血也遲早會被人家吸乾。
變革,是必須的。
但是,怎樣變?變什麼?這才是大清朝野上下都該考慮的事。
「我沒興趣理什麼南北洋,湘與淮之爭。在我看來,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我從泰西歸來,是想為這個國家,為百姓們做點實實在在的好事!誰攔著我,誰便是我的敵人,不論他是洋務派還是清流黨!」
載洵猶記得卞總督聽了這句話,隔著楠木桌瞪直了眼,盯了他半天。就在載洵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惹得這老爺子動怒的時候,卻突然見得卞總督如同青壯一般猛的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兩隻白瓷茶碗都跳了起來。
「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好,說的好!沒想到洵貝勒小小年紀,竟然有如此見識!真是羞煞我等為官一輩子的老傢伙們了!洵貝勒,就為了你這句話,你的變革之法,老夫應了!我知道你要馬上回京復旨,那你便擇人將那個什麼……計劃書給老夫遞上來,待老夫參詳之後,必與你回復。若是能成,老夫自會署名上奏!嘿嘿,你這小傢伙,不就是想找杆老槍幫你頂在前面嗎?你若真能強國富民,我這般時日不多的老朽便做了你的擋箭牌又何妨?」
薑是老的辣,載洵本以為是自己口若燦花,沒想到暗藏的小心眼終早就被人家看了個清楚。「想來也是,卞寶第乃咸豐元年的舉人,官場浮沉數十年,他若真只是個『卞牛』,那還不早就被這大清官場吞得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了?」
搖搖頭,載洵暗自警醒。莫要以為自己是個穿越者就可以小看這些時代精英,以夠坐上封疆總督之位,權重一方的,又豈能是一般之人?
當然,載洵也不會天真的認為,一句引自後世的打油詩,就能讓卞總督完全認可自己的工業計劃,更不可能傾心託付,鼎力支持。
但載洵也相信,那計劃書一定可以打動一心憂民的「卞牛」卞大總督。
在載洵歸國之前,「在官廉俸外一無所受,人莫敢幹以私。」為官清廉的卞寶第便因為痛心朝廷的腐敗和無能,多次請辭回鄉。就任閩浙總督前,在揚州老家丁母憂的卞老爺子,亦是在朝廷多次下詔催促後才不情願的入京述職屢新的。
因「川石島教案」,卞寶第沒有能改變時任閩浙總督桂英的決定,「深感愧對八閩人民」。
而若是沒有載洵對於歷史的改變,在兩年以後,老卞同志便會因為因船政經費被挪用籌建北京頤和園,憤而辭職回鄉,並於次年病逝。
這樣的一個好官、一位「好同志」,載洵當然不會坐視悲劇繼續發生。
「或許,當然台灣特區建立之時,老閩自不會再仰天悲憤,更不會有什麼船政經費被挪用之事……」
為了順利拿到台灣的話語權,龍旗公司已經在年前,便以載洵的名義向內務府捐資五十萬兩白銀——誰說親王貝勒就不用捐官?光緒年間,大清的官位,已經是非捐錢所不能做了。
只是,捐進內務府,實際上就是老佛爺私庫的這些銀子的名頭是「孝敬」——因為幸運而發了大財的猴崽子對於聖母皇太后的孝心所表。
可……志同道合的支持者找了,該拍馬屁的也拍了。接下來便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嗎?
俯在船欄上的載洵又搖了搖頭。
計劃書描繪的宏圖遠景,再加上讓人摸不透根底,不知道資本有多龐大的龍旗公司的支持,打動卞寶第應該可以算是在情理之中。
但紫禁城中的那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在幾十年間,由一個小小的妃子,變成了大清國最高統治者聖母皇太后,顧命八大臣喋血菜市口、恭親王奕訴雪夜釋皇權、長毛之亂、泰西犯華……大風大浪、爾虞我詐。
還有比這樣的一個千古瘡痏的老婦人更能看透朝堂之爭、更善於玩權弄勢嗎?
五十萬兩銀子,即便放在禁宮皇室、親王之家也絕對是一筆巨款,知道兒子居然能拿出這麼多銀子,醇親王便曾驚詫半晌,回到王府中便大罵載洵敗家:「有這麼多銀子,能做多少事?捐到內務府……那個女……那地方是銀子能添滿的嗎?」
奕譞說的沒有錯,天下都是老佛爺的,普天之下,莫非……內務府就是個無底洞,捐太多的銀子,只會換來聖母皇太后更大的疑心。
再者,載湉已經是皇帝並開始親政了,那他的這幾個兄弟的前途還會有任何問題嗎?外藩登基,沒有所謂的龍子奪嫡,有的是如普通人家的兄弟親情。
在奕譞看來,只要才能不是太稀鬆,出身沾上醇親王府這幾個字,哪怕是個奴才也能混得個不錯的官身吧?載洵至於這麼心急的捐錢討宮裡那位的歡心嗎?
「這個敗家的玩兒意,有這些錢,捐給咱的海軍衙門,都夠北洋水師的半年開銷了!」
醇親王總理海軍衙門,雖說整個北洋都幾乎是李中堂的私軍,但朝廷拔付水師的這點錢……一年四百萬兩銀子,能落到北洋手裡的,有一半就不錯了。這還是沈葆楨活著時,大度同意「集全國之力,先發展一師」的結果呢!
李中堂每次要銀子時,都得受翁師父的百般刁難,為這事,奕譞也沒少在朝堂上跟李鴻藻那幫清流們急。可論嘴皮子,都能說得過那幫人?
正準備受邀去威海衛再次檢閱北洋水師的醇親王,恨不得將自己那個「敗家」六兒子抓過來,痛打他一番,看看他還有多少銀子,「光知道給宮裡溜須,也不知道『孝敬』下老子?」
只是……若是……醇親王知道,如果他想給北洋要銀子的話,那載洵不但會一毛不拔,說不得還會想出些齷齪法子,讓北洋的日子過得更加艱難。
「有再多的錢,也不能給北洋那幫傢伙敗家不是?用軍艦走私運輸就不說了,連買炮彈的錢都敢營私貪墨……」
在載洵的眼裡,兼管制度出現問題的北洋系才是一幫「敗家玩兒意」。
「空有在遠東地區,猶如作弊器一般的定、鎮二艦,卻還是將海戰打成那樣,而且違令抗命,只知李中堂而不知朝廷……」
拋開載洵皇室子弟的身份,在任何一個時代,一支不遵號令,割據專權的軍隊,都難以承擔國之鐵壁和民之守護的重任。
軍隊,首先應該是國家的軍隊,人民的軍隊,而不應該是個人的軍隊。從這個角度來看,秦軍、唐軍才是真正的國之利器,而古之岳家軍、戚家軍,即便是戰力如山,也難免少了些名正言順,更多時候,還會成為國家之患。
更何論當世之湘軍,以及由淮軍演變而成的北洋一系。
或許,在甲午之戰中,北洋的一力擔當,說是可歌可泣,倒不如說是可悲可嘆。人們更多關注到的是北洋水師的悲壯,可中日戰爭明明就是一場國戰,為什麼結果卻變成了以一藩敵一國之力?
難道,一心將北洋變成個人私軍的李中堂,就真的沒有一點責任嗎?
難道,南洋一眾們,就不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嗎?
……
大沽口碼頭,飛翔號上,在航行途中便已感慨萬千的載洵,也終於與所謂晚清第一名臣的見面了!
在後世,有人曾將李中堂譽為神武大帝之一生的敵人,但載洵對此不置可否。
「第一次見面時,小爺年方……還沒到二十歲,跟他一個年過六旬的老頭子算什麼一生之敵?」
「那除了年齡之分呢?」
帝國首任大/法官,「庭柱三楊」之一的楊度是最不討陛下所喜的人物,瀛台涵元殿外,曾豎一木牌,上書十個大字:切聽風雨處,楊柳莫入之。楊,指的就是楊度。
被載洵拒之門外,還能在帝國混得風聲水起,這樣的人才能自不用說。而且楊度倡導的「金鐵論」堅持強軍主義,也很是合載洵的胃口。就是那頂牛較勁的脾氣,簡直跟「卞牛」有的一比。
「順情說好話,耿直討人嫌!」千古使然,神武大帝也不例外。
不過話又說回來,楊度的眼光還是相當毒辣的。若真的不計較年齡之分,李中堂或許真的擔得起這「一生之敵」四個字。
正如此刻,天津衛,北洋通商大臣府邸正廳中,載洵面對著身材高大瘦削的晚清名臣之首,就感到了莫大的壓力。
同為總督級的高官,載洵與卞寶第探討「特區計劃」時,發揮自如,甚至是充滿了自信,完全沒有在意雙方官職上的差距。
可在這號稱北洋最高指揮機構的通商大臣衙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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