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給載洵極大壓力的,不僅是小小方桌對面的「天下第一總督」,還有北洋的另兩位實權人物周馥和盛宣懷。
周馥是跟在李鴻章身邊最久的幕僚之一,深得李中堂信任,長期幫辦北洋事務,在北洋海軍、武備學堂、天津電報局及開平煤礦創辦過程中均起到了很大作用,亦算是洋務運動後期的實際操盤手。
載洵到天津時,周馥剛好結束了督辦旅順船塢工程的差事,回津述職。而且,載洵還知道,他將在一個月後,在李鴻章的極力保舉下,奉旨補授直隸按察使,成為了北洋一系內部的監察部長。
而另一位盛宣懷更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秀才出身的盛大才子,絕對是「中華商業之父」的不二人選。即便是載洵早已經將其所屬的北洋一系劃為「敵對」,但也不妨礙對其極高的評價。
第一個民用股份制企業輪船招商局;第一個電報局中國電報總局;第一個內河小火輪公司;第一家銀行中國通商銀行;第一條鐵路幹線京漢鐵路;第一個鋼鐵聯合企業漢冶萍公司;第一所高等師範學堂南洋公學(交通大學);第一個勘礦公司;第一座公共圖書館;第一所近代大學北洋大學堂(天津大學)……在盛宣懷的一生中,創造了無數個中華第一,而每一個,對於後世都有著極其深遠的意義。
哪怕是他大搞內訌,晚年又瘋狂斂財,但與其對國家、對民族的巨大貢獻相比,也算是瑕不掩瑜。
如果說,讓載洵隨便在北洋中挑選人才的話,那麼,首先被選中的,一定不是忠勇無雙的鄧世昌,更不會是「唯以死報國」的宋慶,而是……
正當盛宣懷以大清第一官商買辦的超絕見識,不停的質疑龍旗公司在歐洲傳奇般的發家史時,載洵在心中所想的,卻是「一會臨走前,打聽一下老李,盛宣懷賣不?賣不好聽,那就是換成……轉讓不?價錢……跟送老佛爺那的一個價,五十萬兩成不?不成?那你開……」
五十萬白銀,能在義大利的造船廠定購一艘輕型鐵甲巡洋艦。這樣的誘惑,不知道正因無錢為北洋水師添置新艦的老李同志能不能禁受得住。
但對於載洵來說,能用錢解決的事,就不算事兒是不?以盛宣懷的本事,用一艘輕型巡洋艦去換,只賺不賠。
真要是把這貨扔到歐洲去,比只會裝菩薩、擺姿勢的金二不強百倍?而且,等過幾年經濟危機爆發時,以歐洲資本市場不甚成熟的金融制度,再加上盛大財神的手段,把這些年列強們在大清搶掠走的都一勺繪了。就跟那首歌中寫的一樣:拿了我的給我還回來,吃了我的給我……
越想,這事越靠譜。漸漸的,載洵看向盛宣懷的眼光,都變得柔和了許多。
「泰西列強,排外之心甚重。在我派送學童等屑小之事都百般刁難,更何談在不列顛之國開廠辦……貝勒爺您這是……」
本想激昂憤指的盛宣懷突然覺得菊花一緊,「早就聽聞京城的那幫黃帶子阿哥們,玩夠了八大胡同的清倌藝妓,開始偏好吃煙狎童。躺在大煙館中,身邊再養著個俊俏的兔兒爺侍候……莫非這小子也有這個愛好?可……」
趁著中堂大人沒注意,盛宣懷偷偷的對著廳中西洋鏡掃了一眼,滿臉的褶子……「堂堂醇親王府的貝勒爺,不至於口味這麼重吧?」
「杏蓀……杏蓀……」
一旁的周馥見盛宣懷剛拉開了架子,卻突然啞了火,還以為他被載洵冒出的幾個從未聽過的名詞給震住了。
「杏蓀不是這麼沒主見的人呀?想當年胡雪岩那等人物,都被其斗得身敗名裂,今日怎麼會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傢伙給忽悠住了呢?」
周馥心裡犯著嘀咕,殊不知盛大財神是在擔心自己的老菊花。
李鴻章這時也發現了廳中有些詭異的氣氛。周、盛兩人是老李最為倚重的幕僚,一文一財,在中堂大人的發跡路上,都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沒想到,今日面對一個未及弱冠的旗人貝勒,兩人在氣勢上竟然都落了下風。論文采,載洵自是拍馬難及,可偏偏他滿口的庸俗粗語,卻總讓人不自禁的覺得「有些道理」。
那些聞之未聞的新鮮名詞,經載洵一番解釋後,連中堂大人也驚嘆「此等人物,為何不能為我北洋所用?」
當然不能,老李惜才也愛才,可他沒異想天開到以載洵的身份,也會投入他門下。若載洵只是一普通學子,老李肯定會來上一句「找人去寫個拜貼,回頭給老夫送過來!」
那意思就是「本大人覺得你還不算不錯,敢緊過來給老夫磕頭,本中堂就勉強收了你這個弟子……」
用師生關係拉攏人才這一套,不光是後世的蔣校長所擅長,這一招李中堂也使得頗有心得。當然,不是什么小魚小蝦都有資格「回去寫個拜貼」的,能被李鴻章所看中,那至少也得是個狀元級的,或是如張佩綸那樣能忽悠的。
在通商大臣衙門中,載洵所表現出來的……或許李鴻章更看中的是那個傳說中富可敵國的龍旗集團,從一開始的劍拔弩張到滿室春風,也不過是中堂大人的「哈哈」兩聲:「王爺乃水師總理,今兒洵貝勒泰西求學歸來,正是大展英才之時……」
「那個……中堂大人,我畢業的不列顛皇家軍事學院,是一所陸軍學校……」
「噢……哈哈,陸軍更好,更好……王爺總理海防,洵貝勒你入陸軍效力,水陸雙全,皆為我大清肱股,朝之幸甚呀!哈哈……」
原來,老李同志也不光是會怒目肅容,這打起「哈哈」來,居然不弱王爺老爹半分。
恭恭手,載洵咧嘴輕笑,「中堂大人過獎了,載洵在府中時,便常聽阿瑪講:中堂大人平長毛、辦洋務,實為中興之名臣,治世之帥才。如今中堂大人會辦水師,更以淮軍之勇,由兩廣及旅順,一手撐起我大清的萬裏海防線,您才是朝之肱股,國之重臣呀!」
聽似奉承,實則誅心!
載洵的一番話出口,不光是老李「哈哈」不出口了,就連周馥也是黑了臉。
這不是指桑罵槐的說北洋一家獨大,擁兵自重嗎?就算是……事實也是如此,但大清朝野上下,除了清流黨那幫嘴片子敢胡言亂語,其他敢在老李面前這麼無禮的,還真不多見。
「醇王爺不是咱一夥的嗎?中堂大人為何非要難為洵貝勒呢?而且……這位貝勒爺還真是猛人……」
盛宣懷的心中,也有些迷糊。
前些年督理天津海關時,他挪用公款資濟電報事業,事後經李鴻章周旋,還是醇王爺帶頭在太后那求情才免於降職。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漢陽忙活,協助張之洞開辦漢陽鐵廠,並不了解朝堂中的政治風向。
「中堂大人於自己有伯樂之義,而在這大清,想干點實業,離了中堂大人,也實在是幹不成什麼事。可……醇王對自己也是恩情不淺,就這樣難為洵貝勒,真的好嗎?」
商人,講究的便是「多個朋友多條路」,哪怕是紅頂官商,盛宣懷也在看到載洵的強勢之後,有些後悔,「好在……剛才出頭的,多是周玉山,我說的並不多!」
不知道,如果盛宣懷知道在洵貝勒心中,已經把他成貨物一樣開始估價了,會慶幸還是悲哀。
載洵亦沒有想到,自己一時興起,挑戰了一下老李的權威,竟然在盛宣懷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這年頭的商人,或者說任何時代的成功商人,其背後都必有權勢支持。就如同每一個成功的男人身後,都難免會有一大堆女人一樣,權錢一體,商人的發跡,永遠離不開「權」的庇護。
盛宣懷不可謂不忠,但「忠」的前提是效忠對象的強大。
李鴻章垂垂老矣,在這個平均年齡不足五十歲的時代,已近古稀的老李同志算是長壽之人。而盛宣懷則剛逾不惑,李鴻章活著,他自然是在大清呼風喚雨的盛大財神,可若是等老李……「待宰之肥羊?」
抬眼望了望與中堂大人隔桌而坐的幼稚臉龐,盛宣懷心中突然湧出一句話:世界是我們的,世界也是你們的,可這個世界終究是年輕人的……
李鴻章終究是千年狐狸級的人物,載洵的冒犯讓其心中極為不喜,卻還沒有到怒形於色的地步。雖然,京中的耳目早就傳出:太后十分欣賞這位洵貝勒,並有意對其重點培養。
但在老李同志眼中,載洵本事再大,也還只是一個小娃娃,能翻得起多大的浪花?
什麼叫「輕漢臣,重旗人」?
這事兒還有比老李更門兒清的嗎?想想恭親王又如何?
沒有恭親王,哪還有今日的聖母皇太后和光緒帝?若是沒有辛酉政變……連老李也不時會在心中腹誹一下肅順被斬前,於菜市口上喊出的那句「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意味深長呀!
以載洵今日的表現,算得上是個人才,還是旗人中少見的卓識之輩,但……「能比得恭親王嗎?」
曾執掌軍機的恭親王奕訴是皇族中少有的讓李鴻章真心敬重的人物,概因二人思想接近,同為洋務運動之中流砥柱。而在其看來,載洵再有見識,也很難達到恭親王的高度。
「或許,再經十數載年磨礪,他也能垂首御前,領班軍機。現在嗎……」
「哈哈……不知貝勒可有興趣在天津暫留幾日,玉山(周馥字)正欲代老夫巡視北洋水師。月余之後,王爺也將親臨天津,檢閱……」
「多謝中堂大人看重!但載洵於陸軍學院畢業,對於水師之法,完全是個外行,怎敢妄加評議?況且剛剛留學歸來,還未交旨復命,有負中堂大人的好意了!」
爺不給你機會顯擺,另外還順便諷刺了一下老李同志任人唯親,以完全不懂海事的丁汝昌為水師提督……看著李鴻章一張老臉漸如枯木般凝固,載洵心裡暗爽,卻也知道,從此以後,這仇便做下了。
「那便如何,待爺回京,本來就是要去給中堂大人添堵的。至少翁師父知道了今日之事,必然極為欣慰!」
載洵想的是:反正老李也和自己尿不到一個壺裡,還不如哄得翁師父歡喜了,等台灣特區開建時,找戶部批點政策神馬的,也好說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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