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浮生錄 第四百三十三回:代遠年湮

    深棕色的木桌上鋪著一條白色的羊毛毯,柔軟的絨毛簇擁著堅固的通透石塊。不完整的琥珀就這樣擺在面前的桌上。

    施無棄凝視著它,沒什麼表情,也沒什麼話。有些東西不必說出口,旁人也聽得清楚。謝轍、聆鵷、寒觴和問螢坐在對面的桌上,沒人敢看他。桌上的花茶已經不再散發熱氣了,但誰也沒有動過杯子。

    「嗯,其實這些事,我已經聽說過了。」

    他的語氣算得上平靜。也可能正因為他早已知道,如今才能顯得平靜。

    「我們」

    「你們盡力了。」無棄打斷了謝轍,「已經發生的事,再怎樣後悔也無濟於事。我們能做的還有許多,能改變的,也還有許多。不必自責,我的朋友們。我終歸還是感謝,你們能將這重要的東西交付於我。多方打探蝕光闕的入口,也辛苦你們了。」

    「」

    聆鵷能聽出這話里的沉重。他們都聽得出。

    寒觴道:「我們無法聯絡凜天師,只得交到您的手上。這份東西,對我們來說不論如何都觸目驚心。將這份悲痛轉嫁到您的身上,我們也十分抱歉。」

    「什麼話,這倒是無所謂了!」無棄笑起來,「法器在你們身上才很危險吧?再怎麼說,消息一旦傳開了,貪心的人和妖怪都會把你們視為目標,到時候就更麻煩了。放在這兒的確與香爐太近了些,但我仍與凜天師有所往來,很快就能託付給他了。不過它倒是受到了不小的損壞,許多力量都散去了。剛破碎的時候,它完成溝通的作用尚且有效,那是因為絹雲峰封閉的靈場使然。如今,它好像不再具備這樣的能力了。」

    「它的力量確實弱了許多,我能感覺到」問螢憂慮地說,「是不是如果當時我們把它帶出去療傷,我兄長的眼睛就治不好了?」

    「似乎還是能治癒傷口的。這水膽的核心究竟為何物,雖然誰都無從得知,但如果它沒有被破壞,應當還是」

    說著,施無棄拉開面前的抽屜,取出一把鋒利的小型骨刀來。他利索地劃開手臂,立刻溢出紅色的血來。這一幕看得他們心裡一驚。但緊接著,一旁的琥珀散發出他們熟悉的、幽藍的光芒來。在他的傷口處溢出同樣的光澤,它很快癒合。只有一滴已經落下的血滲透在白色的毯子上,留下了一粒抹不去的紅。

    「似乎尋常人不能總藉助法器的力量。」寒觴又說。

    「是這樣。不論是哪一個都算不上人間之物,使用它們必然會加劇身體的負擔,這種侵蝕是無形的。說嚴重些,可能會損害靈魂。」

    「這」

    他們又沉默了一陣。問螢端起眼前的花茶,只是輕輕抿了一下又放回去,好像只是沒什麼事可做了似的。突然間,寒觴站起身來,朝施無棄那邊走去,同時卸下腰間的短劍。

    「有件事」

    施無棄直截了當地替他說出口來:「你是想歸還這柄劍吧?」

    「」

    寒觴輕輕動了動唇,但沒說出什麼,只是輕輕點頭。謝轍和聆鵷多少有些意外,在來的路上他可從未提過這件事。唯獨問螢足夠了解她的兄長,因而面目平和許多。

    施無棄並沒有看向那柄短劍,而是用自己僅剩的那隻眼,凝視著寒觴。

    「我知你有著太沉重的負擔——的確,這柄劍背負了許多屬於你的所謂過錯,但那也只是你自認為的罪孽罷了。難道說將它還給我,你便再也不會感到內疚麼?恐怕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如若說,中止我們的交易你便會感到好受些,看在我們情誼的份上,我也不會追究你已經用了這麼久的事。而且,我更不介意親手接過這沉重的擔子——想想看,我還得把另一份分擔給凜天師呢。只是你當真確信,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我沒有辦法面對它。」寒觴坦率而疲憊地說,

    「每當我看到它的時候,就會想起做夢也無法安寧。」

    她的血,他的淚,那一切都並非是夢裡發生的事。


    「我已經沒有戰意了——我再也無法讓它以應有的形態出鞘了。關於眼睛的事我會支付的。」

    「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施無棄又搖著頭。他將寒觴擺到桌面的劍輕輕推了回去,這樣說道:

    「我也曾失去過很多東西——嗯,儘管這位朋友是我未曾想過的。或者說,我想過,但我以為我能夠接受。雖說的確還是,接受起來挺快的?或許已經經歷了太多生死離別,才感到有些麻木了?這樣聽起來真是可悲。實際上我孤身在地獄的時日,興許比在人間還要漫長,而正因有這些人間的往來,才顯得一切都那樣繁榮,那樣緩慢。我不接受中止這項契約,因為還不到時候。實不相瞞,我從香爐的煙幕之中,又看到未來的造影。你還會需要它的,所以不能是現在。」

    寒觴並未感到太多遺憾,或許他內心深處是清楚的,這麼做也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他更清楚,這一切舉動都是某種逃避。這一路上,他的朋友們也是好不容易走出陰影,並打起精神不斷地給予他鼓勵。他不想辜負友人的期待,但有些事不是不想,就能做到。

    好吧!他無奈地抓住那柄劍,默默地撤了回去。那之後,他不論怎樣抽出劍來,都只能是短劍的形態。既然百骸主還不接受,他便只能繼續收下。即便,它總是那樣熾熱,每次碰觸它都仿佛要將手燙出泡來。他是該這樣怕的嗎?

    「說到眼睛」

    施無棄打開另一側的盒子,從中抓出了什麼。幾人靠過來看,發現是一枚破碎的寶石。上面的裂紋很深,似乎用力一捏就能完全破壞,再也拼不到一起去了。但也正因它沒有完全碎成渣,碎成粉,他們還能辨認出,這曾是一枚漂亮的貓眼石。

    「它碎掉了,就在你們殺死兩舌的那天。」

    「是麼」

    「你們倒也真是厲害。」他將寶石放回去,接著說,「惡使還真不是你們的對手,這實在令人大感意外。你們會讓我想起我以前的事多令人懷念啊。我就這樣乾巴巴地說我明白你們的感受,興許沒什麼說服力,但類似的事,我著實經歷過。感到悲傷,感到迷茫,感到痛苦,感到懷疑,都是再也正常不過的事,無需苛責自己。重要的是,你們朋友間也從未相互指責,這難道不是可貴的事嗎?有多少人因兩句話不和結下深仇大恨,有多少人因眼前短暫的利益拔刀相向。欺瞞、背叛,才是人間時有發生的事。你們已經足夠不平凡了。」

    「我不想那麼不平凡。」

    說這話的是聆鵷。她大概還有很多想要說的,卻最終只說出這句話來。

    但已經足夠了。這近乎抱怨的一句呢喃已經足夠在場所有人明白她想表達的事。她心中真正的想法,謝轍再清楚不過。即便她從未真正埋怨過什麼,他也清楚,聆鵷無時無刻都在控訴自己,從一開始,就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可尋找家人這種事,分明只是最單純的願望不是嗎。

    「嗯——也是有好事發生的。」無棄打破這凝滯的氣氛,說道:「凜天師很快會來取走法器。而且我有新的消息要告訴你們。我也知道你們會來。」

    「什麼事?」謝轍問。

    「關於妄語之惡使,無庸藍的事。」

    聽到這名字,幾人的心都沉了下來。但既然百骸主都說是好的消息,應當

    「別太緊張。你們應當記得有一位叫沈聞錚的女人?她一直在調查無庸藍的行蹤。」

    「沈、沈夫人?」

    「是了。不僅是她,無庸氏內部與妄語作對的人不在少數,所以所僱傭的殺手、探子、陰陽師也不在少數。在你們與其他十惡鬥爭的時候,這支不可小覷的

    力量,也做出了一些成績。從結果來看該說是喜人的嗎?」

    四人覺得這可真是不可思議。在他們與無庸藍少數的幾次接觸中,雖說他不是不可戰勝的,卻足夠難纏,而且怎樣都無法根除。像惱人的跳蚤,你看不見捉不住,卻深知它就潛伏在某處,隨時要吸你的血。

    「她、她沒事嗎?」

    比起其他,聆鵷更擔心沈夫人本人的安全。

    「她參與了一次搗毀行動,倒是成功全身而退了。想來若是有致命危險,她也不會接這個活,她可還有個女兒要養呢。在你們不知道的時候,妄語數十處偶人工坊都被摧毀,陷入無法運作的狀態。我也是聽妖怪們說的,滲透便廢了很大一番工夫。有些是豪奪,有些是智取。這樣的工作,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進行的,因此即便他在多地存在能夠行動的分身,也是分身乏術吧。雖然已經製作出的偶人仍為他所用,但短時間內不會再有新的威脅。而且考慮到他會集結僅存的兵力,倉庫與運輸通道也都被元老們控制。更多的情報你們有興趣聽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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