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翼的話說完之後,在場諸王看向他的目光,莫名的變得有些古怪,嘴角甚至隱隱帶著一絲笑意。
這種不尋常的反應,讓沉翼心頭警鈴大作,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自己剛剛一定是說錯話了,但是,他再怎麼想,也想不出來,剛剛的那番話到底有什麼問題。
直到一旁的周王開口,道。
「陛下,臣已有言,戶部這兩年用銀之處甚多,整飭軍屯一事,實則是操之過急了,如今田畝已然收歸朝廷,但是,贖買銀兩遲遲不能拿出來,此等作為,實則有損朝廷威嚴。」
「我等宗室藩王權且不言,便說是其他鄉紳富戶,見到此等場景,只怕此後也不敢再相信朝廷之政令了。」
「兵部和戶部既上整飭軍屯奏疏,如今卻不能妥善處置,乃瀆職爾,陛下須得降罪,切不可寬縱!」
這是什麼情況?
沉翼一陣摸不著頭腦,他本以為,周王等人是來給代王撐腰的,可誰想到,這周王一開口,半點不提代王移藩的事,反倒開始扯什麼軍屯贖買銀。這到底是要幹嘛?
不過,無論是要做什麼,總歸,這個鍋他是背不起的,否則的話,他豈不成了蠱惑天子的奸人了?
心中默默地生出一絲怨念,沉尚書忍不住暗暗腹誹了一句,這事明明是兵部主導的,怎麼到頭來,還怪到他頭上了。
這般想著,沉翼面上卻不敢怠慢,道。
「陛下明鑑,整飭軍屯之政,乃廷議定下,非臣及兵部專斷,朝廷收回的田土當中,來源複雜,有私墾田,有侵占軍屯田,有私人侵占官田,有些在鄉紳名下,但實則是詭寄詐名,有些是被朝廷查實後罰沒,有些則是主動呈報……」
「如此種種,種類繁多,實非短時間內可以釐清,故而,周王爺方才所言,臣不敢苟同。」
「如此龐大繁複之政,戶部總該要慢慢理清之後,再做安排,否則若出差錯,臣是萬萬擔待不起的。」
不就是說套話嗎,還不是張口就來。
嘴上這麼說著,沉翼心中卻在思索著,整飭軍屯,本是朝廷大政,和宗務扯不上半點關係,這周王怎麼動起念頭,來插手朝政了?
他難道就不怕,此舉會惹來陛下的疑心嗎?
然而下一刻,周王的話則更是讓他有些迷惑不解,這位老王爺看了他一眼,道。
「陛下,若是如此的話,那恕臣實在難以幫陛下這個忙了。」
???
沉尚書越來越覺得,自己是被算計了。
這幾位主到底在說什麼啊!
有沒有人能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也不知是不是看到了沉翼的崩潰,上首天子這個時候帶著幾分無奈,終於是開口解釋道。
「沉尚書有所不知,此次兵部整飭軍屯,時間太短,所有有不少地方,仍然留有手尾未曾完成,周王叔祖德高望重,剛好此次來京師探望宗學子弟,所以,朕便想請周王叔祖幫忙,說服剩下的藩王宗室,能夠配合朝廷大政,主動呈報田土……」
「既是朝廷大政,幾位叔祖倒是並未推脫,只是說,朝廷須得按照之前約定如數給付贖買銀兩,剩下的事,由幾位叔祖來辦,可是……」
可是他沉翼壞了事!
聽了天子的這番話,沉翼總算是明白了現在的狀況。
這幫宗室,果真是狡猾之極。
所有人都覺得,代王去戶部鬧事,是打著要債的旗號,來逼迫戶部就範,不再阻撓移封之事。
可誰能想到,對方虛晃一槍,恰恰用意就是在軍屯一事上。
要知道,整飭軍屯這樣大政,按照以往的經驗來說,從制定要推行,至少要三五年的時間。
但是,出於種種原因,這個進程被大大的壓縮了,時間縮短了,必然是有不良的後果出現的。
別的權且不說,單說這整飭軍屯本身,就遺留下了許多問題,戶部的錢銀跟不上,就是問題之一,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其他的問題,其中最嚴重的,就是剛剛天子說的,有一些地方因為時間太緊,推行難度太大,所以遲遲難有進展。
其中比較典型的,就是秦藩,晉藩,周藩,魯藩這幾個地方,或是因為宗藩力量太多強大,或是因為于謙被召回的太急,總之,到現在為止,這些藩地的進程遲遲難以推進。
雖然說,不知道天子到底用了什麼辦法,使得周王等人鬆了口,但是顯然,從現在的局面來看,周王等人並不願意配合,但是又不好直接拒絕,所以便有了戶部門前的那場鬧劇。
他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拿戶部來擋天子,贖買的政策,是當初朝廷為了減輕整飭軍屯的阻力而定的。
這個時候,戶部說沒錢,無異於是在自打臉皮,諸王借著他的這番話,也自然就有了理由不配合。
畢竟,你堂堂的戶部尚書,都不能把朝廷的政令落實,那還怎麼指望他們來配合呢?
一念至此,沉翼心中暗道一聲不好,整飭軍屯一直是天子十分看重的大政,這要是真的因為他壞了事,那他之後的日子,估計可就不怎麼好過了。
但是,事已至此,又該怎麼辦呢?總不能自打臉皮,又說戶部有錢吧,就算是他敢說,也拿不出來啊!
一時之間,沉翼不由有些著急,沉吟片刻,他開口道。
「陛下,一時之間,國庫的確拿不出這麼多的銀兩,但是,此事早有章程,徐徐推進之下,自然會慢慢給付銀兩,臣以為,諸王皆是朝廷宗親,自是能明白朝廷難處,不會抗拒朝廷大政的。」
這話說完,在場的諸王目光落在沉翼的身上,神色各異,卻無人開口說話。
一時之間,殿中的氣氛不由有些尷尬。
片刻之後,一旁的岷王開口道。
「那不知道,沉尚書所說的徐徐推進,到底是多久呢?是一年兩年,還是三年五年呢?」
這……
沉翼心中不由苦笑一聲,這怎麼又繞回來了。
這時間他哪能定的了啊,實在是沒了辦法,沉尚書只得硬著頭皮看向了上首的天子,道。
「回王爺,此事牽涉複雜,臣也不敢貿然言之,具體的時間,只怕還要陛下聖裁。」
從為官之道來說,他現在的說法,無疑是一個很蠢的做法。
但是事已至此,他的確也沒有了其他的法子,只希望陛下能夠一如既往的給力吧。
要知道,往常這種兩難的時候,陛下總是能夠拿出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希望這次也是一樣……
事實證明,天子並沒有讓人失望,看著沉翼一臉無奈的樣子,天子輕嘆了一聲,道。
「此事的確複雜,主要還是這兩年,欽天監測,各地將有災情,國庫的銀兩不可輕動,此事是朕考慮不周,但是,整飭軍屯之事,如今既已接近尾聲,就此停下未免可惜。」
「依朕看來,贖買之銀,不妨以之後數年田畝的稅賦抵償,之前提過的皇莊之事,朝廷從稅賦當中抽出三成,抵償贖買銀,各位覺得如何?」
皇莊?
這又是個啥玩意?
沉尚書一臉問號,又覺得自己心頭滿是疑惑。
他倒是知道天子在京郊又不少田莊,號為皇莊,但是,這和整飭軍屯又扯得上什麼關係?
但是,他這邊一頭霧水,藩王這邊卻並無意外,周王沉吟片刻,道。
「可,不過陛下,如此一來,清償贖買銀兩,只怕要經過數年乃至十數年,憑臣一人,想要說服其他的宗親藩王,恐怕難度頗大。」
這擺明了是在討價還價。
於是,天子便順著話頭往下問道。
「那依叔祖之意呢?」
「回陛下,臣以為,代王之前高風亮節,於諸藩王中首個配合朝廷,清丈田畝,交還私田,實則是有功於朝廷。」
「如今朝廷若想讓諸藩王配合,自當善待有功之臣,否則諸藩王見功臣如此,恐怕會寒心啊!」
周王這話是對著天子說的,但是目光卻有意無意的落在了沉翼的身上。
得,這下沉翼算是明白了,這藩王們,是想兩頭都要啊。
怪不得一直和其他藩王保持距離的代王,這回突然和這些藩王走到了一起。
卻原來,他們是各取所需!
藩王得利,代王借力完成移封,兩全其美。
快速的將今天所有的事情都在心中過了一遍,沉翼總算是對目前的狀況有了一個粗略的猜測。
事已至此,被算計了是肯定的,但是這背後之人,只怕不單單是這些藩王而已……
沉吟片刻,沉翼抬頭開口道。
「敢問陛下,方才所言皇莊是何事,臣似乎不曾有所聽聞?」
這整件事情上下,到如今為止,沉翼都已經清楚了狀況,唯獨這所謂皇莊,他還是一頭霧水。
因此,沉翼有一種預感,所有事情的癥結,只怕都在這上頭,只要弄清楚了這件事情,那麼想必一切就可以清楚了。
到了現在這個程度,也沒了隱瞞的必要,因此,朱祁玉想了想,便從一旁拿出了一份奏疏,命懷恩遞了下去,道。
「這件事情,倒是朕疏忽了。」
「皇莊之制,是關於朝廷收回的這些軍屯官田該如何安置的法子,是朕無意之間同幾位叔祖談起,後來岷王叔祖將此事完善後,同幾位叔祖聯名奏請,前兩日剛剛遞上來,朕還沒批,所以沉尚書自然不知,此事涉及戶部,你且看看吧。」
果然有蹊蹺!
雖然天子說的隨意,但是,和天子相處這麼久了,沉翼多少也知道了點天子的性格。
他果然猜得沒錯,這事情的背後是天子,就算不是他老人家自己的主意,至少也是默許的。
怪不得,他還在奇怪,這代王爺,一向性格懦弱,怎麼就敢帶著人去堂堂的戶部堵門,他就不怕被滿朝上下的官員參劾嗎?
卻原來,背後杵著這麼一座大神!
心中念頭轉了轉,沉翼的目光便落在了眼前的奏疏上頭。
奏疏是以宗人府的名義上的,岷王親筆所寫,其後還有周王等人的附奏。
但是,根據沉尚書的經驗,岷王爺捉刀代筆的可能性很大,十有八九,還是天子的意思。
繞了這麼一大圈,只怕這事情不是什麼好事。
懷著這樣的心情,沉翼打開奏疏,仔細的看了起來,只不過這越往下看,他越是愁眉苦臉。
果然如此,天子只要找他,就沒好事!
這所謂的皇莊,實際上不就是把這些田地的收入,又還回了藩王的手裡嗎?
以沉翼的眼光,自然能看得出來,天子要這麼做的原因。
首當其衝的,就是贖買銀的問題,朝廷的確難以承擔這麼大筆的費用,這是事實。
要解決這個問題,只能是接下來幾年,節衣縮食的一點點扣,除此之外,別無辦法。
但是問題就又繞了回來,朝廷要用錢的地方很多,到底要還到什麼時候,誰也說不準。
拖得時間太久了,就容易引發很多新的問題,很多的朝廷積弊,就是這麼產生的。
皇莊的這個法子,很明顯就是為了解決贖買銀的問題,而制定出來的。
這個法子說白了,就是朝廷先購回田地,但是卻不付錢,然後拉上藩王重新購買耕牛,良種,鐵犁等物,在優先保證朝廷稅賦的前提下,將每年的所得,以田租的方式返還給藩王。
這一手堪稱是空手套白狼的典範,但是對於藩王來說,好處卻也很明顯,那就是,田莊的一應管理事宜,會由朝廷負責,他們除了先期出錢之外,後續只需要坐等收錢便是。
而且,不用擔心朝廷再拿此事來做文章,相當於將這些沒有名分,隨時有可能被罰沒的田畝轉到了明面上。
對於朝廷來說,也有好處,那就是可以大大緩解財政的壓力,同時,因為是直接將這些藩王呈交上來的田土改組成為皇莊,所以,也不會給地方帶來新的財政壓力。
與此同時,還可以緩解流民問題,可謂是一舉多得。
但是……
凡事就怕但是!
以沉翼的眼光,一眼就看出了其中最大的問題,他可以想見,這份奏疏如果到了朝堂之上,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怪不得,天子繞了這麼大的一圈,把他給誆過來,苦笑一聲,沉翼開口道。
「陛下,您可真是給臣,出了個大大的難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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