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飭軍屯,是朝廷大政,更是利國利民之舉!
對於朝廷來說,收回這些被因各種緣由而被侵占,私墾的田土,會大大緩解財政上的壓力,保證稅賦的收入。
對於百姓軍民來說,這些田土被收回之後,也會大大減輕自己身上的負擔。
以沉翼的眼光,自然能看得出來,皇莊一旦鋪開,能讓朝廷甩掉如何給付贖買銀這個麻煩,與此同時,也能用於安置流民。
但是這當中存在一個最大的問題,那就是百姓!
當初,考慮到耕種這些田土的百姓生計問題,整飭軍屯實際上只牽涉了所有權的流轉,也即是從藩王,勛貴,官員仕紳之家手中,收回到了各地官府手中,對於實際耕種的佃戶,並未更動,仍舊以原租種佃戶全盤接手過來。
這樣做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維持穩定,不會給不軌之徒扇動民亂的機會,與此同時,私田轉為官田,軍田,雖然稅賦會增加,但是,相較于田租,仍然是大大降低了,如此一來,也減輕了佃戶們的負擔,可謂兩全其美。
缺點就是,朝廷的工作量大大增加,耗費的人力物力也隨之增長,而皇莊恰恰相反。
沉翼看完這本奏疏之後,立刻就洞察到了皇莊的本質,這實際上就是一次利益的重新分割。
原本這些私田的收益,都掌握在原有的藩王,勛貴,仕紳手中,進而使得朝廷稅賦收不上來,影響國庫歲入,現如今,田地被收歸朝廷,自然是要優先保證朝廷稅賦。
在此基礎之上,按照原本的章程,其實是不應該再有額外的田租的,但是皇莊的制度之下,這份田租則又被加了回去。
儘管在皇莊當中,藩王會繼續投入錢銀,購買耕牛,種糧,農具甚至是提供住所,但是這些都是以皇莊未來的收益作為保證的。
換句話說,藩王通過這種方式,放棄了一部分利益,但是細水長流的,保住了長期對於皇莊田地收租的權力。
當然,在這份奏疏當中,制度上明顯做了限制,譬如由內監主理,地方官府協助,王府官監管三方制衡,而不由藩王直接收租和管理,與此同時,還有逐年遞減田租的機制。
如此種種,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但是不可否認的一點就是,對於百姓來說,實際上的負擔並沒有變輕,至少,在前幾年沒有。
他們要交的田租和往常一樣多,只不過是這些田租交上去之後,如何分配做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沉翼並非迂腐之人,他很清楚這樣做的好處,但是,這不代表這件事情到了朝堂上,就不會有人反對。
不,這麼說其實還是保守了,因為以沉翼的經驗來說,這個想法一旦放出去,肯定是會有大批的官員反對的。
這皇莊說穿了,就是朝廷和藩王合夥一起,與民爭利!
單是這一條,就足以讓朝廷上下的大臣,忽略它所有的好處了,所以沉翼才說,皇帝這是給他出了一個大大的難題。
事情發展到現在,局面已經基本明朗,這擺明了,就是皇帝夥同藩王一起布的局。
無論是代王在戶部門前鬧事,還是藩王在這個時候進宮提出皇莊的奏疏,事實上目的就是為了讓戶部支持此事。
「題的確難,但是朕相信,沉尚書不會解不出來。」
看著底下愁容滿面的沉翼,朱祁玉倒是澹定的笑了笑,道。
「朕知道沉尚書在擔心什麼,但是,此事朕早已經和諸王商議過了,就算是上了朝議,也不會再更動了,各地官田,皆在戶部執掌當中,所以朕今日才找你過來,一同參詳一番。」
這話說的有些彆扭,先說不會再有更動,又說找他過來參詳,聽著有些前後矛盾,但是實際上,意思卻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
就是說天子主意已定,也和藩王們都統一了意見,但是他們也知道這件事情在朝堂上不好通過,所以,找沉翼過來想法子。
這讓沉尚書不由一陣發愁,沉吟片刻,他開口道。
「陛下明鑑,此事牽涉眾多,並非是戶部一家之事,實是需要朝廷上上下下諸衙門之間相互配合,尤其是其中牽涉到軍屯的田地,更是繞不開兵部,就算是臣願意配合此事,只怕也……」
遇見這種事情,一般情況下就兩條路,要麼硬頂著,做個直臣,苦心勸諫聖天子,但是這麼做風險有些大,稍有不慎就會惹怒皇帝,要麼就乖乖的順著皇帝的意思,但是這麼做,容易被當成背鍋俠,去頂著來自朝廷的壓力。
一念至此,沉尚書想起了剛剛奏疏上宗人府的印信,又有意無意的看了一眼旁邊的岷王爺,頗有一種同病相憐之感。
當然,對於沉翼這種在朝中混跡多年的大臣來說,他還有第三條路,就是拖延和禍水東引。
沉尚書自己,是不敢跟天子頂著來的,但是,朝廷當中有人敢,譬如說,某個兵部尚書……
但是,天子顯然早就預料到他會這麼說,澹澹的道。
「兵部那邊的事是兵部的事,朕只問沉尚書,你覺得如何?」
這話說的,叫沉翼一臉的欲哭無淚。
陛下您擺明了是欺負老實人啊……
什麼叫兵部的事是兵部的事,您有本事,先把于謙擺平了,他老沉這邊,肯定二話不說,願附驥尾。
但是現在,天子只找了他過來,明顯就是不想去碰于謙那個釘子,所以想讓他來出頭,沒這麼欺負人的啊……
頂著在場所有人的注視,沉翼想了想,還是沒敢答應下來,而是道。
「陛下,此事重大,恐需朝議決定,臣不敢妄言。」
「朝議?」
天子輕輕的重複了一遍,面色變得饒有意味起來,道。
「其實也不必什麼朝議,諸王有此奏議,也是為朝廷分憂,贖買銀本戶部執掌,沉尚書若覺得此舉不妥,戶部出個章程來,將銀子籌了,其實也無不可。」
這話說的輕描澹寫,但是,卻一下子讓沉翼的臉色黑了下來。
與此同時,一旁的藩王們也附和道。
「不錯,沉尚書要是能拿出銀子,倒也不必如此麻煩,既是朝廷大政,我等必全力支持。」
開玩笑,他要是能拿得出來,還用在這說這麼多?
看了看上首天子勢在必行的目光,沉尚書掙扎了一番,到底還是沒能扛住,道。
「陛下,此議干係重大,若能施行,自可減緩朝廷財政壓力,故而對於戶部來說,肯定是好事,只不過,這其中諸策牽涉眾多,就算是臣願意配合,其他衙門若不願意,恐怕也難以施行,還請陛下明鑑。」
話說到這,已經是沉翼的底線了,戶部可以不阻撓,但是,也不可能去當這個出頭鳥。
畢竟,這上上下下要得罪的人,可太多了,稍有不慎,他在朝野上下的口碑,就會變成一個剝削民脂民膏的奸臣。
岷王敢上這份奏疏是因為他是宗室,什麼名聲清譽,他不在乎,但是沉翼不一樣,作為文臣,煎迫百姓的名聲,他擔不起!
所謂君與臣,並非奴與主,到了沉翼這等地步,雖然畏懼君權,但是,也不至於什麼都無條件答應。
他說這話時,已經做好了打算,要是天子還要逼他去出這個頭,那沉尚書也只好當一回犯言直諫的直臣了。
不過,這個道理,顯然天子也是明白的,瞧見沉翼這麼一副沉重的臉色,朱祁玉也是一笑,道。
「沉尚書這麼一副毅然決然的樣子做什麼,不知道的,還以為朕在逼良為娼呢……」
也差不多了陛下,沉尚書目光幽怨,在心中暗暗的腹誹道。
小小的開了個玩笑,朱祁玉便道。
「此事所涉,朕自然知曉,戶部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至於其他的,沉尚書不用操心。」
一直到走出宮城,回到戶部,沉尚書還是恍恍忽忽的有些覺得不真實。
他怎麼也沒想到,就這麼區區一個代王大鬧戶部,背後竟然牽扯出這麼一樁事來。
其實當時,剛一開口答應下來,他就後悔了。
這個皇莊,擺明了就是個燙手山芋,從沉翼自己的立場來說,他肯定是覺得,朝廷能緩一緩是好事,但是,即便是他,也不敢說為了讓朝廷手頭寬裕些,就給百姓加稅。
皇莊之法,雖然不算是明著給百姓加稅,可實際上,也差不多了,此舉一出,必定會在朝堂上引起軒然大波。
其實,他只要扛一扛,等到此事慢慢傳開,自然會有人替他承擔壓力,可是……
想起剛剛在殿中被一眾藩王圍在中間虎視眈眈的場景,沉尚書不由打了個激靈,還是算了吧。
現如今,這些藩王擺明是盯上了皇莊的收益,這個時候出面反對,就是擋他們的路。
要單單是這些藩王也就罷了,可問題就在於,天子也和這些藩王站在一處,面對天子,沉尚書屬實是……有點慫。
倒不是說沉尚書天生就沒有所謂的文人風骨,諫臣本色,而是這朝局,容不得他這麼做。
立身於朝堂之上,要麼有立場,要麼有能力。立場有些時候比能力更加重要。
實話實說,沉翼很清楚,他能夠坐在這個位置上,靠的是天子的提拔和信重,但是,如今天家關係畢竟複雜,最終會走向何方,誰也沒有把握。
所以對於沉翼來說,他只能做好自己本分的事,靜觀其變,當然,他很清楚,他能夠有這種立場,本身其實也是因為當今天子的心胸寬廣,有容人之量。
從這一點上來看,他確實盡心竭力的在為天子辦事,也希望天子是最終的贏家,可是,也正是因為天子的這種仁慈,讓沉翼得以不投身皇家的漩渦當中而能獨善其身。
沉翼時常在想,如果說一切不變,如今天子是南宮中的那位心性的話,他還有這樣的機會嗎?
答桉肯定是,沒有!
王振在時,便可管中窺豹,對於南宮那位來說,忠心和順從更為要緊,所以,若是易地而處,滿朝上下,但凡有些地位的,都必定是首要站明立場的。
似他這樣只辦事,不願摻和進去的人,最好的結果也是被旁置。
但世事往往恰恰是這般諷刺,沉翼很清楚,後者的做法,才是最有效的,反倒是天子這般仁慈之舉,會埋下隱患,使得一旦若有變故,諸人可以袖手旁觀。
所以有些時候沉翼總在想,他所讀的聖人之理,告訴他仁者無敵,可事實往往是狠絕者方無敵,這真的合聖人之理嗎?
還是說,所謂聖人之道,只是一個騙局?
愣愣的想了片刻,沉翼搖了搖頭,答桉他不得而知,但是終歸如今的朝局,尚有他的立身之處。
既無堅定的立場,那麼,就要有自己的作用,所以在朝堂之上,沉翼基本從不和天子硬擰著來,從當初的互市開始,再到這次的皇莊事件,能勸則勸,實在勸不了就讓步。
能夠持續不斷的將戶部遇到的諸般難題,都解決掉,就是沉翼存在的最大作用。
他也相信,只要他保持好這一點,那麼,朝堂之上,便會一直有他的位置。
如果說,現如今只有宮裡這位,那麼沉翼一定不會做這個妥協,而會選擇堅持直諫,可畢竟如今朝局並非如此。
所以,兩害相權,諫臣他是當不了的,被人議論就議論吧,為朝局,也為自己,權且再看吧……
嘆了口氣,沉翼起身望向宮城的方向,將這諸般心思都拋到腦後,他這裡,無論是出於什麼想法,但是終歸,是會竭力配合的。
可是,讓沉翼想不明白的是,除他之外,其他的大臣,天子又該如何說服呢?
要知道,就算是戶部不反對,可一旦到了朝議上,必然會有諸多大臣出言反對,他能做的,最多也就是保持沉默而已。
更不要提,還有于謙這樣的倔脾氣在,除了他之外,王文雖然一向跟隨天子,但是在這樣的事情上,他大抵也不可能任由天子胡鬧。
像是陳循,陳鎰,王翱,金廉這幾個人,十有八九,也是持反對態度,內閣的俞士悅可能會持中,其他的幾個人倒是說不準。
但是,此舉一出,禮部的那位大宗伯,這段時間一直在醞釀著的宗室改革,怕是要廢了,從這段日子接觸下來,沉翼很清楚,胡濙是真的打算把這件事情干成,可如今……
總之,讓他實在想不通的是,就算是天子說服了他,可除此之外的諸般壓力,天子又該如何應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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