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殿中,徐有貞能夠清晰的感受到,太上皇在審視他。
他現在的行為,在歷史上有一個標準的名詞,叫做勸進,顧名思義,就是勸一個不是皇帝的人去當皇帝。
這種舉動,對於一個臣子來說,是極其危險的事情,這種危險不僅體現在這幾乎是篡位謀逆的代名詞。
更重要的是,危險還來源於面前的這個人,但凡是能夠進行勸進舉動的人,事實上便是在以臣議君,這就代表著,他對於現任的皇帝並無敬畏之心,或者至少是,有所不滿,並且打算實施實質性的行動。
這種念頭,本身就是大逆不道,對於太上皇來說,有這麼一個勸進的屬下,既是好事,但是也是壞事。
徐有貞說出的話,肯定是太上皇內心中的想法,但是同時,作為一個臣子,窺伺到了太上皇的念頭,本身就非常危險,更重要的是,徐有貞今天敢躥騰著他去反皇位上的這個人,來日等太上皇重登皇位,一旦有任何苛待徐有貞之處,難保他不會故技重施。
畢竟,人心中的敬畏一旦崩塌,幾乎不可能重建,這也就是歷朝歷代,帝王往往會屠戮功臣的最大原因所在。
錯非是似唐太宗這般本身武力才智高絕,不必憑藉其他便可懾服一眾驕狂之輩的人,其他的帝王,即便是開國之君,若是時勢造英雄,那麼陪同他自寒微而起的那些人,往往才是最大的威脅。
究其原因,無非就是,當初寒微之時,他們曾並肩作戰,所以,這些功臣們最是清楚,坐在皇位上那個人,並非所謂的天縱英才,不世之君,最初的時候,也只不過,是和他們同樣出身之輩而已。
無法建立完全的敬畏,若又無避退朝局的眼光,被最終清算,自然是無可避免的事。
徐有貞如今面臨的,也就是這種現狀,他剛剛的那一番話,暴露出了自己的野心,也意味著,他對皇權的敬畏心已經低到了極點。
這種情況下,作為皇權曾經的擁有著,太上皇會對他是何態度,並不單單取決於,他到底想不想造反這麼簡單……
「念在你一片忠心,你方才的話,朕便當你今日沒有說過,回去吧,東宮如今,畢竟還算安穩,皇帝或有更動儲君之意,可朕相信,朝堂上下,也不會對此坐視不理,你安心輔弼東宮,若有機會,多拉攏些朝臣,在朝上為太子說話便可。」
不知過了多久,徐有貞的耳邊,響起太上皇平靜而沉重的聲音,其中隱隱帶著警告之意,讓徐有貞的心中不由嘆了口氣。
果然,還是不行!
應該說,他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但是,真的聽到這番話時,心中還是一陣沮喪。
太上皇不傻,如今的局勢,到底還沒有到這最後一步。
這番話中,其實隱隱透露出來,太上皇並非沒有這樣的念頭,但是,就像他所說的一樣,太子畢竟還在東宮,皇帝有再多想要更易東宮的跡象,也畢竟只是跡象而已。
東宮未動,局勢便不算是難以收拾,當然,更重要的是,不管是徐有貞還是上首的太上皇,想必都很清楚,這件事情的風險極大,而且,成功的概率很低。
畢竟,雖然說,南宮的羽林衛,東宮的幼軍,加起來算是一股不弱的力量,但是,和禁軍相比,連一合之敵都不是,更不要提,如今京營還牢牢的控制在天子的心腹,靖安伯范廣的手中。
禁軍加上京營,足以鎮壓京城當中可能發生的一切變故,如果說,這兩方勢力不能解決的話,那麼,成功的希望便是渺茫之極,一旦起事,便是死路一條。
這一點,徐有貞明白,他也知道,太上皇肯定明白,可事實上,他今天來,也並沒有想要挑動太上皇直接起事的念頭,只是想說,要早做準備。
可是,如今太上皇的態度,卻比他想像的更加堅決,直接拒絕了他的提議。
歸根到底,恐怕還是因為,這件事情太大,而且,他還不夠受到太上皇的信任,否則的話,太上皇至少應該表露一絲,讓他謀劃的意思。
畢竟,只要想做,辦法總是有的,這種事情,雖然風險大,但是謀劃得當,瞅準時機,並非是完全沒有可能。
可是,太上皇如今這般態度,擺明了是還不夠相信他。
心中嘆了口氣,徐有貞也不敢再繼續勸,因為他很清楚,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再繼續硬勸的話,痕跡就太重了。
不過,躊躇了片刻,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徐有貞還是開口道。
「臣遵旨,不過陛下,臣今日來,還有一件事情,想要稟告陛下……」
「什麼事?」
朱祁鎮望著徐有貞,目光當中,明顯多了一絲不滿,顯然,他覺得徐有貞還是不死心的想要勸他,這種情況下,還這麼做,明顯有些不識趣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徐有貞並沒有繼續談東宮的事,而是開口道。
「臣之前聽聞,陛下自回京之後,自南宮侍奉的宮人當中,納了十一位娘娘,不知,可否屬實?」
聞聽此言,朱祁鎮微微一愣,但是很快,他的臉色就沉了下來,道。
「你想說什麼?」
顯然,朱祁鎮覺得,徐有貞和他之前做皇帝的時候遇到的那些討厭御史一樣,要在他的後宮之事上說三道四了。
甚至於,朱祁鎮都能預測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了,無非就是什麼耽於美色,誤國誤民之類的話。
但是,這一次,徐有貞又一次出乎了他的預料。
只見他臉色糾結了許久,最終,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開口道。
「陛下明鑑,後宮之事,臣本不該干預,但是,臣前些日子,無意之間得知了一樁事,和陛下後宮有關,涉及到皇室子嗣,臣不得不如實上稟,還請陛下恕罪。」
這話一出,朱祁鎮的臉色頓時一變,他心中隱隱預感到了什麼,沉著臉色吐出一個字。
「說!」
於是,徐有貞深吸了一口氣,道。
「啟稟陛下,臣有個同鄉,如今在教坊司中供事,前些日子,臣去他府中談事,無意之間聽說了一個消息,說是如今南宮之中,侍奉的宮人,皆是從教坊司中撥付。」
「而這些女子……」
「陛下您知道,教坊司中的女子,都是登記在冊的賤籍,若要脫籍,需要皇上允准,極其困難,這些女子,雖然並非官妓,但是,實際上也會時常被用來助興,為了防止鬧出子嗣,難以收拾,所以,所以……」
聽著徐有貞越來越低的聲音,朱祁鎮心中也隱隱明白了什麼,他臉色鐵青,聲音都有些發顫,道。
「所以什麼?」
「說!」
徐有貞感受到上首太上皇的怒火,將頭低的更沉,遲疑道。
「臣聞陛下回京之後,宮中娘娘雖多,可……可只有淑妃娘娘和辰妃娘娘曾經有妊,而這兩位娘娘,恰是陛下出征之前,宮中已經冊封的妃子,其他娘娘雖蒙陛下恩寵,可始終並無妊娠,結合臣從那名同鄉處得知的消息,只怕,南宮中凡是教坊司出身的娘娘,皆……皆……難有妊娠。」
這話還是委婉了幾分,實際上就是說,這兩年南宮中被冊封的這些妃子,壓根就不可能懷孕。
話音落下,儘管已經有所預料,但是,當「砰」的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音響起的時候,徐有貞還是不由有些吃驚。
悄悄的抬頭看了看,卻見不知何時,太上皇已經從御座上霍然而起,精緻的繞龍白瓷茶盞,上一刻還在御桉上冒著澹澹的熱氣,下一刻便帶著溫熱的茶水,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哈哈哈哈……」
一陣笑聲響起,帶著徐有貞從未感受過的瘋狂和怒意,太上皇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好一個皇帝,朕的好弟弟,當真是做的好事!好啊!好!」
短短的兩句話,用了五個好字,但是,話中透出的意思,顯然是完全相反的。
徐有貞低下頭,絲毫不敢有任何的表情和動作。
他很清楚,以太上皇現在的狀態,做出任何事情來,都是有可能的。
不過,緊張之餘,徐有貞也感到一陣意外。
要知道,這件事情雖然招人恨,但是,太上皇既然居於南宮,這種陰私手段,雖然拿不上檯面上來,可也著實算不上什麼太過讓人意外的事。
而且,太上皇的子嗣已經不少了,在徐有貞看來,眼下的太上皇,最在意的,應該是太子殿下的地位。
也正是因此,他從頭到尾的重點,都放在渲染東宮儲君之位動搖之上。
可恰恰讓他沒想到的是,這麼多的事情出來,東宮的地位已經及及可危的情況下,太上皇反而毫不慌張。
反而是教坊司這件事,在徐有貞看來,實在不是什麼需要大發雷霆的事,卻讓太上皇如此暴怒……
就這麼過了半晌,徐有貞只覺得,空氣當中,都瀰漫著緊張的味道,他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總之,漫長的等待之後,他的面前,忽然多了一柄小巧的金刀。
刀是御製之物,送刀過來的人,是太上皇身邊的女官,徐有貞感受到面前有人走過來,微微抬頭,便看到了這柄鑲著寶石的金刀。
於是,他遲疑片刻,繼續抬頭,目光正對上上首望向他的太上皇,與此同時,太上皇的聲音響起,道。
「徐卿,你說的對,東宮乃是國本,禮法大義所在,朕身為太祖子孫,先皇長子,豈能坐視有不軌之輩,動搖國本而置之不理?」
「今日,朕賜你金刀一柄,你可將朕之用意,告知於張輗和朱儀二人,朝局社稷,需有肱骨之臣輔左,社稷民心,需有儲本之君安穩,朝中既有宵小之輩欲行不軌之事,爾等自當擔負社稷之責,早做準備,若真到了不可收拾之時,亦當助朕清掃妖氛,重定神器。」
「你可明白?」
「請陛下放心,臣必定竭盡全力,鞠躬盡瘁!」
徐有貞揣著懷裡的金刀,直到走出南宮的時候,心中還是覺得不太真實。
他前頭花了那麼多的唇舌,都沒能辦成的事,到了最後,竟然就用了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個消息,就成了?
不過,無論如何,事情總算是成了,回頭看了一眼仍舊燈火通明的南宮,徐有貞眉頭緊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辭別了孟俊之後,他在宮門處轉了個彎,上了轎子後,便立刻對著旁邊的小廝說了幾句,隨後,那小廝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當中……
與此同時,徐有貞離開之後,朱祁鎮坐回了御座上,面色仍舊陰沉之極,但是,卻並沒有像剛剛徐有貞看到的那樣瘋狂。
兩個宮人小心翼翼的上前,將打落在地上的茶盞茶水打掃乾淨,隨後,一身女官服飾的其木格上前重新奉上一盞茶水,道。
「陛下息怒,這般手段,雖然下作,可也並不意外,不是嗎?您不是一直在疑心,為何皇上在待遇份例上待您如此大方,看來,這便是緣由了。」
聲音柔婉,似乎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朱祁鎮看了她一眼,伸手接過茶盞,抿了一口,面色倒是緩和了不少,冷笑道。
「朕早就知道,朕這個弟弟,手段陰狠之極,卻沒想到,他竟然連這種下作的事情,也能做得出來,枉費了朕,竟還記掛著兄弟之情,不願對他出手,朕往日裡,當真是瞎了眼了。」
「你下去之後,帶著人將南宮中的飲食器物,都再細細的查一遍,尤其是朕和皇后的小廚房,必須要再三謹慎,明白嗎?」
自入南宮之後,朱祁鎮入口的東西,基本上都是小廚房做的,除此之外,還要有至少三遍的試毒,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即便如此,還是沒能防住。
其木格屈膝行禮,道。
「陛下放心,妾身一定會好好細查,不過,那位徐大人,陛下當真信任他嗎?」
「您上次不是說……」
聽到徐有貞的名字,朱祁鎮原本陰沉的臉色,倒是變得自信了幾分,冷笑道。
「徐有貞,不過是一個自以為聰明的棋子而已。」
「若不是他今日此來,朕倒是不好籌謀,這柄金刀給他,朕倒要看看,能釣出來多少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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