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
十月二十,圓明園
晨光熹微,梧桐院內一片靜謐。張保掐著四阿哥醒來的時辰,打了熱水,腳步輕巧地進了正堂外間。
臥房內,四阿哥睜開眼睛,蘇偉睡得還沉,腦袋枕了他大半個胸膛,兩條腿都翹在床尾。
四阿哥廢了好半天勁,把沉睡中的蘇爺爺挪回枕頭上,擺了個舒服的姿勢,掖好被子,又在嘴邊親了親,這才依依不捨的下床。
院子裡,張起麟也起的頗早,正吩咐人給王爺叫膳,就見年氏帶著幾個侍女遠遠而來。
「奴才給側福晉請安,」張起麟迎到院外,俯身行禮,「側福晉這一大早過來,是想——」
年氏側身,手搭到侍女提著的食盒上,「我讓小廚房熬了一晚上的乳鴿湯,想著王爺應該也沒用早膳,就特意帶了過來。不知王爺起了沒有……」
說著話,年氏就想越過張起麟往院內走,不想張起麟後退兩步,又正正攔在年氏身前。
年氏臉色微變,張起麟卻依然垂首帶笑,語氣諂媚地道,「側福晉真是處處惦記著王爺,怪不得王爺一向最看重您。現下還不知王爺是否起身,讓奴才先去稟報一聲,還請小主略等片刻。」
攙扶年氏的凌兮,左右看了看,略帶不滿地道,「公公難不成讓我們小主在院門外等著?這一大早上,霜寒露重的,我們小主的身子才剛好——」
「凌兮!」年氏打斷了侍女的話,意味不明的眼神在張起麟臉上輕輕飄過,「張公公也是照規矩辦事,就勞公公跑一趟了。」
張起麟只是笑,聽了年氏的話,連連應諾,轉身進了院門。
不是他非要把年氏攔在院外,是他實在不敢放人進門。
梧桐院的屋子建的空闊,臥房和外間只有一排竹欄相隔。夏日裡是清風習習、涼爽舒適,可也著實不擋光。
他在東小院伺候了那麼久,每次見到那過完一夜的旖旎風景,都禁不住的臉紅心跳。這萬一要讓旁人瞥到了,那還了得!
這廂四阿哥已經換完了衣服,張起麟垂首走進屋門,「主子,年小主帶了乳鴿湯過來,奴才沒敢讓進門,您看這早膳——」
「擺在清晏閣吧,」四阿哥低頭理了理朝珠,「你先帶她們過去,別讓凍著了。」
「是,」張起麟俯身應諾,行禮而退。
張保替四阿哥系好了腰帶,壓低嗓音道,「昨兒蘇公公還說今天要陪您去暢春園的,您看,要不要奴才去叫一聲?」
「不用了,你和張起麟跟著就是,讓他睡著吧,」四阿哥往臥房內看了一眼,帶著張保出了屋門。
清晏閣內的早膳用的也頗為和諧,年氏從頭到尾都沒提過侯在梧桐院外的事。
用完早膳,四阿哥特意讓人暖了手爐給年氏捧著,兩人帶著奴才一起往湖邊走去。
剛走到柳蔭下,船上就出來一個人,正是早上賴床的蘇大公公。
四阿哥略微皺了皺眉,往那人凍紅的耳朵上看了看,心裡不大舒服。
蘇偉給兩人行了禮,年氏微微垂頭,跟隨四阿哥上了船。
後湖上的船並不大,多是江南烏篷船的樣式,見著蘇培盛已經等在了船上,張保、張起麟便沒有上船,只有凌兮跟在了年氏後頭。
秋日的湖面還是帶著微微涼意的,烏篷兩邊都放了帘子。凌兮陪著年氏坐在篷下,時不時看著與蘇培盛一起站在船頭的四阿哥,輕輕握握年氏的手。
船頭,被四阿哥的視線掃射地莫名其妙的蘇大公公,默默往旁邊側了側身,他剛剛吃了三個熱乎乎的烤土豆,現在胃裡有些漲,想打嗝……
烏篷船一路行至湖中央,本來不遠的距離,合該一切順利。但任誰也沒想到,原本十分安靜的船篷里,竟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蘇偉離得近,一把掀開帘子,年氏與凌兮都縮在角落裡,迎面的船幫上竟然緩緩游下一條蛇來。
「小主快出來!」另一頭搖船的船夫,也掀開帘子,讓年氏跟凌兮退至船尾,又回頭拿了竹竿來,準備把蛇挑出去。
蘇偉乍看見那麼長一條爬行動物,也是渾身起雞皮疙瘩,見船夫來挑蛇,連忙幫著把兩側的竹簾都拉起來。
竹竿往蛇中間一串,還未抬起來,那蛇已經嘶著舌頭,在杆上纏了好幾纏。挑蛇的船夫經驗也是不夠,竹竿一頭猛地一沉,竟控制不好手下的方向,眼看著就往蘇公公的臉上甩過去了。
危急時刻,四阿哥一把拉過蘇偉,兩人連退幾步,幾乎跌在船幫上。
船隨之猛地一搖,船夫手上更失了準頭,蛇沒甩出去不說,竹竿也脫了手。
眼看著那蛇又順著篷頂往船尾爬了過來,年氏與凌兮頓時尖聲大叫。
船夫一邊要打蛇,一邊又要控制在湖裡打起了旋兒的船,一時手忙腳亂。
蘇偉當即爬起來,鑽過船篷,跑向船尾。四阿哥撿起水裡飄著的竹竿,又去挑船篷上的蛇。
小小的烏篷船在湖面上左右搖擺,年氏與凌兮都穿的花盆底兒,大驚失色下更是站也站不住。
這個年頭,有身份的女人掉進水裡,傷了身子事小,失了儀態就是大事了。
而搖船的奴才是萬萬不敢隨意拉扯小主的,好在蘇偉的動作快,在兩個女人眼看要跌下船時,慌忙拉住了她們。
全沒了重心的兩個人一股氣兒都墜在了蘇偉的胳膊上,那頭四阿哥在船夫的幫助下總算挑起了狡猾的長蟲,向遠遠的湖面猛地一甩。
船上又是一震,蘇偉一口銀牙咬在了腮幫子上,手下一股猛勁兒將年氏與凌兮都甩上了船,自己卻重心一歪,翻身跌進了湖裡。
「哎喲,蘇公公!」
船夫是一驚未過,又來一驚。
年氏與凌兮跌在船底,連頭還沒來得及抬,就聽船尾又是「噗通」一聲。
「王爺!」
這邊另說跌進湖裡的蘇大公公,因胳膊用勁兒用得狠了,一時游不起來,正打算換個舒服的姿勢漂一會兒,就聽那頭船夫跟年氏大喊大叫了起來。
這一喊叫不要緊,正在湖邊巡邏的侍衛和剛剛發現船上不太對勁的張保、張起麟他們都一連串地往湖裡跳。
蘇偉側頭一看,他家四爺正奮力朝他游過來,因朝服太重,姿勢也不是很標準,一時還游不太快。
這還了得?蘇偉頓時目瞪口呆。
一個堂堂王爺為了救一個太監,冒著生命危險往湖裡跳。
這要讓人發現了,他還能有命在嗎?
當下,蘇大公公也不敢偷懶了,隨意換了個狗刨的姿勢,飛快地朝他家王爺撲騰了過去,邊撲騰還邊喊道,「快來人吶,王爺落水啦,來人救人吶!」
許是蘇偉的喊聲太有震撼力,一時情急的四阿哥猛然清醒了過來,當下停止了動作。任由伴著一串水花撲騰過來的蘇大公公,把他連推帶舉地弄上了船。
被蘇公公這神來一筆一攪合,連跟著跳下船的船夫,也搞不清王爺是失足落水的,還是自己跳下去的了。
只有年氏,捂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在替王爺又是披衣裳,又是捧暖爐的時候,順著王爺時不時投去的目光,往蘇培盛身上掃一眼,眼中滿是複雜的情緒。
暢春園
九經三事殿議政,因甘肅大旱,康熙爺下旨,賑濟饑民之事較之徵剿策妄阿喇布坦更為緊要,甘肅所屬州縣所有糧倉開倉散賑,至明年麥秋之後停止。
而邊關所需軍糧,由川陝總督鄂海,調本省倉內米麥運至甘肅巡撫綽奇處,再由綽奇送至哈密。
下朝後,康熙爺留了幾位親信大臣在偏殿議事,圓明園來人稟報,魏珠得了消息,在康熙爺耳邊低語了幾句。
康熙爺坐在龍案後頭久久不語,屋內幾個大臣都開始你看我、我看你後,康熙爺似乎才緩過神來,端起碗茶喝了兩口道,「胤禛這孩子啊,別看平時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其實總有讓朕操心的地方。自打出宮建府,這大病小災的就沒斷過……」
自打太子爺被廢,大臣們都很少見到萬歲爺念叨某位阿哥的樣子了,遂一個個洗耳恭聽的樣子。
康熙爺嘆了口氣繼續道,「你們說啊,就圓明園那麼大個地方,有多少水?這一早晨就又是蛇咬,又是落湖的,朕聽得都心驚肉跳的。」
魏珠見狀,陪著小心道,「萬歲爺放心,王爺一點兒事沒有,就是一條跑上船的水蛇,估摸受了些驚嚇,圓明園那頭已經宣了御醫了。」
「多派幾個御醫過去,」康熙爺一臉□□心的模樣,「這幾天本來就冷,別回頭又著了風寒。」
「是是是,」魏珠俯身應諾,垂首退了下去。
屋內幾個大臣,眼觀鼻、鼻觀心,心裡都偷偷打起了小算盤。
圓明園
因著丁芪不在,四阿哥也不敢讓其他太醫給蘇偉診脈,只能一邊自己應付著,一邊讓莊子上雇來的大夫給蘇偉看診。
太醫給四阿哥開了一堆驅寒養氣的補藥,四阿哥都讓熬了兩幅,自己又急忙趕到梧桐院去看蘇偉的狀況。
莊子上來的大夫是個實惠人兒,給蘇大公公看診的結果是——有些積食。開了張促消化的方子就走了,蘇大公公沒讓熬,極其嫌棄地把方子扔進了火盆里。
「一會兒還是跟爺一起喝碗驅寒的藥,」四阿哥坐在床邊,伸手在蘇偉額頭上摸了摸,「你在那水裡泡的時間長,爺摸著你有些發熱了。」
「是你手太冷,」蘇偉一把抓下四阿哥的手,自己在被子裡往床中間挪了挪道,「你也上來捂一會兒,一會兒就熱乎了。」
四阿哥又在蘇偉臉上摸了摸,最後還是脫了靴子,跟蘇偉一起躺到了床上。
「我讓張保他們去水裡抓蛇了,」蘇偉側過身道,「船夫說那是水蛇,本身沒毒,攻擊性也不強,我想應該不是人為的。不過,後湖裡頭都得下網撈一撈了,說不定不止那一條。」
四阿哥在被子裡抓過蘇偉的手,輕輕捏了捏,「爺的腦子裡面,一直閃過你跌下湖那一瞬間的畫面,心裡好像被抽空了一塊兒似的,現在還補不起來……」
蘇偉支起身子,半趴著看了四阿哥一會兒,突然撲過去,把四阿哥一摟,「現在補起來了嗎?」
四阿哥心口一熱,半晌後輕輕一笑,「再抱一會兒!」
「好!」
張起麟端著藥碗,候在門口,一邊尋思著如何開口送藥,一邊在心裡暗暗為自己叫好,他就說嘛,這個門是能隨隨便便進的嗎!
十月二十三,圓明園
蘇偉收到了王致和南醬園輾轉送來的信,信是平安麵館的掌柜,也就是繡香的兄長借著買醬菜的掩護,暗中送到南醬園的。
南醬園一直想將信交到蘇偉手上,可惜蘇偉和一幫老太監自離了王府後還沒回去過。王府新換上來的一幫小太監,南醬園的人也不熟悉,所以信一直壓在掌柜手裡。
這次還是蘇偉派庫魁回京收賬,這才輾轉送到了蘇偉手上。
繡香的哥哥識字不多,信也寫的潦草,大體的意思是,繡香跟隨側福晉出京,很長時間沒有消息,前幾日突然拖人送來一堆繡品,說是為了給哥哥慶祝生辰,繡香哥哥的生辰早已過完,遂覺得十分蹊蹺,特意詳細查看了那堆繡品,發現其中兩方帕子有些奇怪。
蘇偉拿出那兩方帕子看,一方帕子上,繡了幾根折斷的桃花枝,一地的花瓣灑在碎石堆里。
這是繡香曾經與蘇偉約定的求救暗號,一地殘枝代表她們遇到了危險。
而另一方帕子上,繡了一支金簪被困在一個黑洞洞的屋子裡。
金簪代表的應該是嘉怡,難道是嘉怡被囚禁起來了?
蘇偉一時得不到確切的答案,但繡香她們確實遇到了困難是肯定的。
嘉怡如今的身份,在八阿哥身邊很有用,蘇偉並不想放棄,他必須想辦法,儘快查出八爺府後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十月末
眾人都隨康熙爺回了京城。
雍親王府內,太監們明面上分成了兩股勢力。年輕的巴望著萬祥,年老的還是以蘇公公馬首是瞻。
只有東小院清楚,這王府里,其實從頭到尾,仍然只有一個蘇培盛。
十一月初一
蘇偉從吉盛堂出來,迎面正碰上兩張熟臉。
「喲,這不是何公公和任公公嗎?」蘇偉眉角一翹,兩隻手往身後一背,端的是目中無人。
任誠臉色一沉,還未待發作,就被何玉柱搶先壓了過去,「蘇公公安好,小弟兩個聽說蘇公公營下的吉盛堂,那是客滿為患,今兒是特地來開開眼的。」
「好說,好說,」蘇偉咧嘴一笑,「比起那個什麼天和商號是要好上那麼一些,但是也還稱不上客滿為患。」
何玉柱的眼角抽了抽,強保持住風度,指了指不遠處的酒樓道,「不知蘇公公可否賞個臉,今兒既碰上了,就讓小弟招待您一回?」
蘇偉往那酒樓看了看,打量的目光從何玉柱的臉上慢慢掃過,片刻後,乾脆點頭道,「好啊,既然何公公盛情難卻,蘇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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