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靜的眉眼,熟悉的神態,以及那張噙著笑意的薄唇,仿佛對她如今的臉沒有任何詫異和驚奇,仿佛她一直就是這個模樣。千百年的師徒相處,她此時此刻又怎會猜不出璟流已然識破她的身份。
他的手停在半空。
她面上的猶豫和不知所措,一覽無餘。他沒有開口催促,耐心地等著她。直到她垂下眼,還未來得及自己站起時,一雙有力的手已經穩穩地抓住她,手掌被包住,一股強而有勁的力道逼她站起。
多麼可怕的默契。
一個眼神,他就知道她想做什麼。
她像是一個被逼到懸崖邊上的人,已經無路可退。就在此時,之涼與雲川的聲音前後響起——「焰靈玉!」「阿媚!」兩道人影閃現,雲川直奔阿媚,他警惕地看著璟流。
&怎麼又來了?」
璟流沒理他,卻是鬆開了阿媚的手。他徑直走向昏倒的司空,碰上阿媚的結界,手指輕動,解了禁制。司空的一隻腳已經燒得皮肉焦黑。他蹲下來,捧起司空的腳。
恰好這會,熱浪已消,司空逐漸甦醒。
&爹……」他迷迷糊糊地喊著。
璟流另一隻手輕輕撫過他的雙眼,司空只覺睡意捲來,又重新合上雙目。他先使了仙術,凍住了司空的腳踝,隨後取出半個巴掌大的小刀,無比輕柔地將燒焦的皮肉割下。
睡夢中的司空沒有察覺到任何痛楚。
雲川著急,「你……」被阿媚拉住,她對他搖搖頭,低聲說:「他在救司空。」儘管她很不願意承認,可是她也只能承認,方才若沒有他,焰靈玉與司空她或許只能擇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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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查看焰靈玉之火的之涼驀然倒抽一口氣,隨即他的眼睛變得明亮而興奮。他開始掐訣往鼎爐傳送法力,鼎爐發出淡藍的微光。
他全神貫注地盯著鼎爐。
半晌,他收回手掌,對阿媚道:「你過來看看。」
阿媚在焰靈玉之火上盯了老半天,也沒看出什麼特別的地方。之涼卻格外興奮,一改平日溫和的語氣,連話音都帶著一絲激動:「司空掉進火里了對吧?你看,那是他的腳燒出來的黑點,那就是聚魂瓶的材質。」
黑點太小,連半個尾指大小都沒有。
阿媚看得快瞎了還是沒有發現,雲川探頭望來,除了熱得能讓臉燙紅的火浪之外,他眼睛裡也沒什麼都沒看見。之涼倒也不在乎,煉製聚魂瓶讓他的人生充滿了驚喜,細微的一點發現就足以令他欣喜不已。
只不過可惜的是,十方土只掉了一丁點在鼎爐里。
他掃向某一處。
司空腳踝以下的焦黑已經消失,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生長。不過是眨眼間,便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璟流輕喝一聲,收回仙術,被凍得發白的腳掌慢慢恢復血色。
他徐徐起身,五指微張,變出一個與司空高度接近的瓮。
之涼伸臂接住,蓋子一開,一股腥臭味傳出,裡頭有大大小小的土塊,石粒,獸皮,甚至還有發黑的血。之涼有點潔癖的,當即把瓮推得老遠。
&是什麼?」
璟流淡道:「十方土。」他緩緩地又道:「司空在魔谷的所有生活痕跡都在此瓮中,你看著分離,加上方才司空燒焦的皮肉,足夠燒制聚魂瓶了。」
一聽到「十方土」三字,之涼登時把潔癖兩字都拋之腦後,宛如抱著一瓮奇珍異寶,溫潤的雙眼像是會發亮一樣,當即將璟流阿媚雲川等人一起趕出煉器房,廢寢忘食地開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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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仍然昏迷著,蜷縮在璟流的懷裡。
他問:「司空睡在哪個房間?」
雲川像是一隻炸毛的貓!他憤怒極了!難得阿媚終於想起以前的回憶,與璟流一刀兩斷了。雖然他告白被拒,但是沒有璟流在,他總覺得自己還是有機會的。現在不行沒事,一年十年百年千年,他們有漫長的時間。可如今他又來了,還像是一個英雄從天而降!他臉怎麼那麼大!明明以前傷害了阿媚,現在怎麼能一個沒事人似的?
他語氣不善地道:「關你什麼事。司空給我,我帶他去休息。」
儼然是保護者的姿態。
雲川已經做好在這裡跟他吵上兩天兩夜的準備了,別以為司空喊他爹,他就真的以為自己是阿媚的夫婿!豈料璟流「哦」了一聲,大大方方地把司空塞到雲川懷裡。
他說:「麻煩你了,謝謝。」
雲川被璟流這麼好說話的態度弄得又懵又愣的,直到把司空抱回房間時,他才驀然反應過來。
他傻呀!竟然主動讓璟流和阿媚單獨相處!腦子有坑!
他急急忙忙地出去一看。
偌大的青道谷中哪裡還有阿媚與璟流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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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如洗,星辰山河倒退,風拂過阿媚的臉,吹亂她的鬢髮。方才雲川一離開,璟流就道:「跟我去一個地方。」
她沒有拒絕,不言一發地掐訣騰雲,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他看她目光如舊,半點也沒提花蘿的事情,仿佛她壓根兒沒有和花蘿換臉,又仿佛過去的事情不曾發生過。她不知道自己該以何等心情去面對他,過去之事她無法釋懷,她用了沉重慘痛的三百年令自己變得麻木,令自己有勇氣去喝下忘記前塵的孟婆水,可到頭來她忘了前塵,卻又再次愛上自己的師父。
造化弄人。
她將亂發拂到耳後,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去哪?」
璟流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快到了。」
阿媚聽罷,也不再問。又過了一會,周遭的景致愈發熟悉,那股令人窒息的壓抑也愈發接近,她驀然醒悟。此時,卻有一股力道將她送到璟流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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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說:「仙君,你這麼做是不是有點不好呀?」
靈安仙君瞅了眼阿青,又瞅回水月仙鏡,托著下巴,涼涼地道:「哪裡不好了?你沒看到他徒兒一副準備逃跑的模樣嗎?別看丹華無人能敵的樣子,他徒兒要真想逃,他可定捨不得下重手抓。」
阿青抖了抖唇,說:「仙君……助得了一手好攻。」
&是那是。」靈安仙君毫不猶豫地接受了誇讚,並且自誇道:「我靈安要真想助起攻來,天帝的女兒跟天蓬都能好上。」說著,靈安仙君正襟危坐,「不好了。」
阿青期盼地問:「是不是被神君發現了?」
靈安說:「不,忘記戴面具了。」
阿青說:「仙君,您真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偷窺呀……」
靈安義正言辭地道:「我這是為天下蒼生著想,天曉得那位愛徒狂魔會不會做出什麼傻事來?不然身為神君好友的我,難逃其責呀……到時候面對天帝的質問,我又該如何自處?」
阿青腹誹,你剛剛還想著把天帝的女兒跟一頭豬配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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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讓她沒法掙脫。她放棄了,冷道:「我不去。」那個如噩夢一樣的地方,她此生不願再靠近。她咬牙嘲諷道:「師父已經貴為神君了,還有什麼需要拿我去換的?這一次又要我在黑海水牢裡待多少年?三百年?五百年?還是一千年?」
此話比璟流見到披著阿媚的臉的花蘿時還要誅心!
但是他仍然沒有放開她的手,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放手,就再也握不上了。
黑海水牢的氣息讓她想起那三百年裡在黑暗中的無助與痛楚,加上這段時日以來的種種糟心,再看著璟流冷靜的面容,她的情緒一瞬間就從四肢百骸循著血液衝上腦袋。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
不比修為,兩人在體力上,阿媚依舊不是璟流的對手。
他任她捶打,仍然不放手。
阿媚惱極了,空出來的手結印,祭出三尺青鋒。
劍芒劈頭蓋臉地削向璟流。
他依舊沒有躲,還是那般平靜地看著她,仿佛面前不是一把能令人喪命的劍,而是她軟若無骨的纖纖玉手。劍鋒帶過,恰恰好停在他的睫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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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仙鏡後的靈安仙君一顆心臟被嚇得驟停。
一張臉毫無血色,直到停下時,才長長地吁了口氣。阿青說:「又不是砍你,仙君害怕什麼?」靈安瞪他,說:「我在人界看戲都會身臨其境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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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身陷當局的璟流卻露出溫柔的神色,他沒有避開近在咫尺的青峰,而是抓住她執劍的右手,掐訣逼得三尺青鋒成匕首,緩緩地送至自己的右胸腔。
他微微一笑。
她的手一抖。
他說:「上神的身軀刀槍難入,這裡是最不費勁的地方。」他又說:「待你殺了我,讓靈安借月曜之力打開黑海水牢,讓我的身軀埋葬在裡面。到時候天帝一定會找上你,你矢口否認,一口咬定是當年的凶獸破開黑海水牢尋我復仇。你可能不知道,自從仙界飛升了我這位上神,天帝一直不太服氣。可是我若死了,浪費了他那顆洗髓丹,他定會後知後覺地將火撒到其他人身上。天帝問完你話後,你直接去幽山,不在五界之內,他拿你沒辦法。」
他說得如此認真。
每一字每一句都如此真誠。
阿媚咬牙道:「你只是說說而已,你不過是看準了我不敢動手。」
他緩緩閉上眼,一副任由她折騰的模樣。
她的手在抖,幾乎匕首都要握不住了。
黑海水牢的三百年,妖界的二十年,下界歷練的數年……
在她腦袋裡像是走馬觀花似的,一一閃過。
她忽然握緊了匕首,慢慢的,慢慢的,往前送去,剛破了袍子上的紋案,她的手腕就抖得不像樣。五指一松,匕首從半空中掉落,靈安仙君緊趕慢趕地把匕首給毀了。
哎喲喂,這兩個祖宗談起感情來考慮下人界凡人的心情好嗎?
這麼一把匕首摔下去,指不定哪個倒霉鬼就要攤上事了,一條英魂就得死不瞑目地去閻羅王那兒報道,生死簿上還得寫上神仙吵架,凡人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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