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窈不相思 第391章 那些小小的匣子

    宇宙是個小小的匣子。

    裝骨灰的盒子也一樣,棺材也一樣。

    許多人平生也許很難見到這兩樣東西,往往要等到稍微上了年紀才有一窺其真容的條件——生老病死,黑髮人送白髮人,順理成章的命數,似蜉蝣,生生不息,這些都算是好命的一生。

    那,不好命的一生,又該是如何的呢?

    至少要非常熟悉骨灰盒或棺材的樣子,才算夠格。

    蕭子窈十分篤定。

    她生平頭一次挑選棺材,正好是在蕭從月死的時候。

    當時,因著蕭從月死得不明不白,那會兒的日子又臨近新年,蕭大帥於是並不准人發喪,便從桅廠隨意定了口薄皮棺材回來,只道是府里死了個下人,不足為外人道也,便將此事就此瞞下來了。

    蕭子窈見過那口棺材,白木的,薄得像紙,裡面嵌了只小盒,桅廠的人說那是裝死嬰用的,她聽罷還以為走漏了風聲,便問道:「裝死嬰?你們怎麼知道還有死嬰要一起下葬?」

    那夥計就說:「是蕭大帥同我們說的,說府里死的是個管家管事的女掌事,難產死的,所以我們就順手連著小孩的棺材一起打了。」

    如此,她便衍衍的哦了一聲,人是懨懨的,不想再說話,便叫來鵲兒把人送走了。

    那夥計其實同她講了不少桅廠里的門門道道。

    譬如棺材的用料,松楠樟柏,還有雕刻的手藝,琉璃暗八仙,出生富貴者死了也富貴,一口棺材做下來幾乎可以買一條人命,至於那些生的不好的,沒什麼好說的,總之死了也好不到哪裡去——蕭從月的棺材便是白松木的了,白板白面,很是便宜,她自己生的不好,自己的孩子也生的不好,所以她跟她的孩子死後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緊接著,不久之後,蕭子窈又接連見識到了其他棺材料。

    蕭子任用的是小油樟,三夫人的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小紅楠,蕭子山與蕭大帥死在外面,所以沒請桅廠的打棺材,再後來,便到了鵲兒,蕭子窈選了一口漂漂亮亮的翠柏棺材給她,還有之後的梁耀,梁延捨得花費,就挑了最貴的楠木來做。

    蕭子窈直覺自己已經頗有造詣了——在操辦白事的事情上。

    她在渾渾噩噩的日子裡無力的掙扎著。

    回去公館之後,沈要便仔仔細細的替她洗漱了一番。

    那感覺很奇怪,就仿佛她是一隻寵物一般,安靜乖巧,並且任人施為,要她抬起手她便抬起手,讓她打開腿她便打開腿,還有塌著腰跪好的姿勢,一旦做得多了,便不覺得有多羞恥了。

    是時,沈要只管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臉。

    「六小姐。」

    「你現在破破爛爛的。」

    「里里外外都是傷。」

    「是我把你撿起來拼好的。」

    「所以你要誇誇我。」

    她於是微微的抬起眼來,有點兒麻木。

    「你做得真棒。」

    她說。

    乾巴巴的五個字,不帶一絲感情。

    誰知,那廂,沈要聽罷,卻很是知足的學舌了一句,道:「——你做得真棒。六小姐誇我真棒。」

    其實,有些時候,沈要到底還是很乖的。

    記吃不記打,記她卻不記她的打罵——以往,他洗完頭都不愛擦,反倒像是條狗似的亂甩一通腦袋就作罷了,好在他被她罵過一次之後便再也不了,從此以後都變得會好好的用毛巾擦頭,甚至還會爭搶著替她擦頭。

    眼下便是如此了。

    他托著她的臉,一張包裹在毛巾里的細白小臉,一副很好擺布的樣子。

    「為什麼不理我呢?」

    沈要終於問道。

    「你有話要說?」

    他立刻點點頭。

    「你能看看我嗎?」

    「剛剛不是看了嗎?」

    「你剛剛沒看我。」

    沈要一字一頓,「我知道你剛剛根本沒在看我。」

    她一下子撇過頭去:「沈要,我剛剛吃了嗎啡,我很困了,我不想說話。」

    「你是不想說話還是不想和我說話?」

    「隨你怎麼想。」

    四下里靜下來了。

    盡情誤會罷。

    蕭子窈想到。

    誰知,她心下正還腹誹著,沈要那頭卻根本沒有罷休的意思。

    「那我就等你醒來。」

    他於是輕聲說道,語氣里不帶多少怒意,就只是話畢而後親親她的臉,如晨曦如朝露,百般珍重的樣子,小心翼翼也如釋重負。

    「我可以等的。」

    「蕭子窈,你讓我等多久都行。」

    「我會一直等的。」

    「一直等到你願意理我為止。」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她的家,裙子、書、鮮花、口紅,還有香水,不是早就搬到了他的宇宙里去了嗎?

    如此一來,那他的等待便不再是等待了,而是一條狗習以為常的守望,看日升月落,一日三餐,反正他的家就在這裡,他哪裡也不用去。

    他只要,待在這裡,就行了。

    奇蹟總會降臨的。

    是時,天色微開。

    只不過,那卻不是天光,而是煤渣胡同里怎麼燒也燒不滅的火光,隅軍輪換了一波又一波,直到破曉時分,方才熄滅了前十二間屋子裡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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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一傑早早的就守在了巷子口。

    「火勢既然控制得差不多了,那是不是可以把傷亡人員清理一下了?」

    他問道。

    於是,防隅潛火的士兵聽罷,便立刻回了他一句。

    「前面幾間屋子裡的人,我們現在就可以派人進去找找,但是最後那間帶院子的就不行了——那間屋子的房梁燒壞了,徹底滅火之前,我不能放人進去。」

    此人很是忐忑。

    救火難救人,從來都是個避不開的難題。


    卻不想,他原以為眼前這位上任不久卻惡名在外的副官定要發難,誰知,此時此刻,夏一傑回給他的,卻不過只是一句輕飄飄的嘆息罷了。

    ——無頭無尾的,他卻見夏一傑居然施施然的長舒了一氣。

    「也好。」

    夏一傑道,「逝者已逝,眼下還是要已活人的性命為最優先。不然,一堆活人拿命去換幾具屍體,就實在很不划算。」

    如此,他正說著,胡同里便有幾個滿面漆黑的士兵跑了出來,中間一個懷裡還抱著團被子,緊接著一見人便大叫,說:「還有生者!這孩子還有呼吸!」

    其實,那被子裡的東西,應當已經算不得什麼孩子了。

    是時,夏一傑一見那黑乎乎、濕淋淋的一團,心下便只剩這一個念頭了。

    ——那應當是一團爛肉,人皮融化,淅瀝瀝如蠟燭般簇擁在原本還是臉的地方,耳鼻眼口都還在,卻也都等同於不在了,因為都變成了幾個小小的小口,像喘不上氣來的、覬覦著生死的貓眼,從內而外,偷偷將活人的世界拒之門外。

    這是被子裡長出來的怪物。

    夏一傑心想。

    潮濕的棉被像漚爛的子宮,羊水蕩漾,沉浮甫定,那團肉徹徹底底的黏在了被子上,剝離不開,終將胎死腹中。

    他果然沒有猜錯。

    等黑漆漆的小金鈴被人當作木棍拖出來的時候,公署醫院的消息終於到了。

    「夏副官,那孩子有消息了!」

    夏一傑挑了挑眉:「這麼快就來了消息,看來是死了。」

    「對。」

    那人微微垂眉,很是惋惜的模樣,「那孩子是從四方齋里救出來的,原來是孩子他爹浸濕了一床被子將他裹住了,然後抱著他躲到角落裡去,最後當爹的燒死了,那孩子……那孩子,您剛剛也看到了,他身上的皮都燒化了,送到公署醫院的時候,甚至那床被子都沒法從他身上撕下來,最後他連氧氣都吸不上幾口,就、就斷氣了。」

    「晚上的時候,你們不是才說,那火里唯一跑出來的女人就是四方齋的老闆娘嗎?那剛才在公署醫院,她知不知道這件事?」

    「當然是知道了。」

    那人又是一嘆。

    「那女人傷得本來就不太重,只是吸了一些黑氣,腦子不太清醒了。她本來還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吸著氧呢,誰知一聽說自己的兒子被救出來了,就立刻拔掉氧氣面罩跑去看……結果就是,孩子沒搶救回來,從手術室推出來的時候又血肉模糊,她於是就搶過那團肉抱在懷裡哭。」

    「公署醫院的人豈容得她這麼鬧?也不管管?」

    「自然是要管的——所以給她打了一針鎮定劑,趁她暈過去之後,就把孩子拿去焚燒了,估計骨灰要晚點兒才能拿到。」

    夏一傑沒再問了。

    不過就是人間慘劇罷了。

    有什麼可問的。

    五光十色的慘象,一個比一個生動。

    卻是默了半晌,他忽然踢了踢枯樹枝似的小金鈴,又張口道:「等一下,你先別走——你看看這人像怎麼死的?」

    那人頓時一怔,甚至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夏副官……這、這人,我覺得死得有些蹊蹺。」

    「何以見得?」

    那人於是指了指小金鈴的手腳,道:「人被火燒,要麼疼得四肢扭曲,要麼燙得縮成一團,如果是吸過了黑氣的,可能會昏迷,索性就睡死在大火里了……可、可這人,卻好像是張開雙手的,看動作,好像是在……」

    是時,那人終於微微的有些語滯。

    「……看這人的動作,就好像是在,彈琵琶。」

    夏一傑眉心一緊。

    確實是有些像的。

    他只管細細的端詳著小金鈴。

    那原本細細長長的一雙胳膊,水袖似的,如今卻已是兩條黑黢黢的、燒不爛的焦棍子了,唯獨姿態還算好看,像教養了一輩子的窯姐兒,端一隻油瓶也嫵媚得像抱一把琵琶。

    夏一傑忽然瞧見她懷裡的一塊白玉牌子。

    ——其實,那倒也不是什麼白玉,不過是塊粗象牙雕就的琵琶頭罷了,除此之外,還有兩根燒黃了的琴枕,琵琶絲繃斷了一根,不知去哪了,剩下三根都捲成圓圈,如胎兒,紛紛抱在她的腰間。

    「確實像。」

    夏一傑就說,「不過她也有可能就是彈著琵琶死的。」

    「那怎麼可能!火場裡人連氣都喘不上來,那痛苦誰受得了!」

    「也不一定。」

    他輕輕的笑了笑,胸有成竹的樣子,眼光淡然也漠然,卻又好似了卻了一樁心愿,所以無比的坦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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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不如死的活著,難道不比在火場裡等死來得更痛苦嗎?」

    他說,然後直起身子來,只管輕飄飄的吩咐了一句,道:「儘快處理吧——這條巷子原本賣的點心很好吃,真不知道以後這家店沒了,有些挑嘴的小姐要怎麼哄了。」

    話畢,他便轉身離去了,再也沒有過問過此事。

    其實,坊間走水並不算是什么小事,只不過,走水的地方住的儘是些小人物,那走水便不會變成什麼大事了。

    有關此事,蕭子窈甚至沒有在公報上看到過隻言片語。

    那頭版依舊寫的是很遠很遠的事情,東三省淪陷,滿洲勢力再起——近的也有,寫的是梁耀,海關總署要嫁孫女給他,強強聯合的一樁姻緣,一定很強但不一定有因緣。

    因著郝姨沒來上工,蕭子窈眼下的幾份早報,便都是沈要拿給她看的。

    她於是問道:「走水的事情處理的怎麼樣了,郝姨那邊……」

    沈要輕輕的說:「她今天回來。」

    「今天?」

    蕭子窈頓時眉心一緊,「她不是昨晚才受了傷嗎,怎麼今天就能回來?」

    「因為沒地方去。」

    沈要說,「夏一傑來電話說她醒了,公署醫院就趕她出來了。」

    「簡直荒唐!那寶兒呢?」

    「會和她一起回來。」

    沈要微微一頓,「你一會兒就會見到的。」

    他沒騙人。

    蕭子窈默不作聲。

    於是,過了沒多久,她只管靜靜的坐在輪椅上,看沈要輕描淡寫的推開了玄關的大門。

    那天光驟然大亮。

    郝姨就站在那光里。

    蕭子窈卻見她捧著一隻小小的匣子,說:「見過沈軍長,見過夫人。」

    她一瞬啞然,卻還是忍不住的僵硬的張口問道:「寶兒呢?」

    「在她手上。」

    沈要很適時的說道,「六小姐,你一定很開心吧。從今往後,我不在的時候,郝姨會一直留在公館陪你的。我們從今天開始,就是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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