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在馮淵夫婦出了屋子去見賈赦的時候,王夫人便也從賈母處辭了出來,悄悄打發周瑞家的往薛姨媽處報信去了。
知道馮淵是鎮西侯的大舅子,薛姨媽頓時就慌了神。好在有薛寶釵從旁安慰,她才漸漸鎮定下來,只拉著女兒的手連聲嘆氣,怨道:「都怪那個不知好歹的孽障,成天地惹事生非,如今才弄得這般田地,竟要怎麼收場才好?」
薛寶釵忙道:「媽媽莫急。事情已然如此,再怨哥哥也是無用的。況且,哥哥先前也應了咱們將這事兒丟開手,你若再怪他,反倒惹惱了他,到時候逼急了,再惹出事來才是大麻煩!」
薛姨媽聽說,心下更急,直問道:「那若依你,該如何是好?」
寶釵搖搖頭,道:「現下那馮淵夫婦才進府,安頓下來也要費些工夫,眼下我們且不慌,還是先派人打聽打聽,靜觀其變得好。」說著,與薛姨媽倒了杯茶,遞到她手上,又徐徐道:「只是,哥哥那頭恐怕還須想些法子。我想著,最好找個由頭哄騙他到外頭走一遭,過些時日再回來。」
薛姨媽一愣:「這是為何?」
寶釵因道:「哥哥的性子媽媽是最清楚的,一向是面子比天大,挨打這事兒雖過了這些年,卻一直嘔著氣。眼下雖應了咱們,可那是人家沒來的時候,如今人家來了,若真見了面,他又惱了反悔該如何?再則,咱們心裡是想著息事寧人,馮家那頭呢?當初哥哥氣急,千方百計阻人家生意,還將他們告上公堂,鬧得滿城風雨,若是他們仍舊記恨著,豈不難辦?在金陵時我便覺得那馮淵不簡單,如今鎮西侯竟成了他妹婿,再想想當初的慕耀,即便不是旭國公家的三公子,只怕也是身份不小,若他們想對哥哥不利呢,我們還是防著些好。」
薛姨媽聽了,深以為是,可想著放了薛蟠出去,弄不好又在外頭生事,心裡難免愈發焦躁起來。
寶釵忙道:「媽媽也不必太過憂心。一來這些不過都是我猜想,做不得准,左不過未雨綢繆罷了,二來咱們如今都是賈府上的親戚,縱然不看太太的面兒,上頭還有老太太呢,我看那馮淵也不是莽撞的人,斷不會貿然行事的。便是哄哥哥出去,最多也只是一月半月,哪能長了去?媽媽若不放心,多派幾個可靠的跟著便是,我們也正好趁著這些時日瞧瞧那邊的動靜。」
薛姨媽思忖了片刻才道:「你說得很是。你哥哥那性子到底讓人不放心,他在京里也不過整日吃酒找樂,半點不務正業,打發他出去做個正經事倒好些。趁著你姨娘家造園子,恁大的工程,採買置貨定也少不了人,稍後我們便去你姨娘那裡說一說,想個法子打發他出去一趟。」
寶釵應了,眼珠子轉了一圈又回頭喚自個兒的貼身丫頭鶯兒,問她:「前兒探丫頭煩你替她打幾根香墜兒的絡子,可打完了?」
鶯兒不知她為何忽然提起這個,只疑惑著點頭:「昨兒下午就打完了,只是一直不得空給她。」
寶釵聽說,點頭道:「那正好。等吃過午飯你親自給三姑娘送去,莫急著回來,多說幾句閒話,瞅著機會就問問她們新來的林姐姐和林姑爺的事兒,看看是個什麼景況。」
鶯兒會意,連聲應下了。
午飯罷,薛姨媽和寶釵說了一會子閒話,便往王夫人房裡去了,鶯兒則收拾了絡子往探春處去了。
等鶯兒回來,薛姨媽和寶釵早已在屋裡候著了。寶釵因笑道:「叫你多待一會兒,不成想你竟去了一個多時辰,都做什麼了?」
鶯兒忙回道:「姑娘不知道,我去給三姑娘送絡子時不巧被二姑娘房裡的司棋姐姐撞上了,她說她們姑娘才得了兩把好扇子,正好也缺絡子,便煩我給她打上幾根。我不好推辭,只說從三姑娘房裡出來便去。不想,我進去一打聽才知道,原是真真是我去的時候巧了,我來之前,林家大姑奶奶和林姑娘才派了丫頭給幾個姑娘送過東西呢。二姑娘的扇子就是方才得的,我去打絡子的時候見了,確是十分精巧別致的。姑娘們都很高興,說是約好了明日要去謝的。我還聽說,就連趙姨奶奶和周姨奶奶都得了的。」
薛姨媽一聽,臉上便不自在了:「她們老遠路打南邊來了,自然會給各處備些土儀風物相送。只這般連趙姨娘、周姨娘都顧到,如何單單就漏了咱們這裡?雖說我們是客,可前些年和林丫頭的情分卻是在的,便衝著林丫頭,也不該如此。莫不是,那馮家當真還記恨著麼?」
寶釵因道:「此事卻是蹊蹺得很。林妹妹素來是個心高的,從前在府里時何嘗會把趙姨奶奶、周姨奶奶這些放在眼裡,如今卻是連她們都送了禮去,可見此事應不是她的首尾。那林家大姑娘是丟了好些年才尋回來的,此次算是第一次見外祖家的人,又是成了親的,身份更加不同,按理只會愈發謹慎有禮些。看她送禮送得這般周到,便知是個有心的。她從前經歷的那些事兒到底不光彩,只怕自個兒也是想遮掩些的才對。既如此,沒道理單單落了我們的,可不是太露了痕跡?」
&你如此一說,我卻是更糊塗了。」薛姨媽扶額嘆了一聲,俄頃只道,「罷了罷了,不送就不送吧,我們何嘗貪她那點東西。便是真不喜咱們,日後彼此少走動,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薛寶釵見狀,心下也奇怪得很,卻又沒個頭緒,忽覺兩個眼皮跳得厲害,恐媽媽擔憂,又不敢多說什麼。
正在母女心緒難寧之時,忽見香兒急匆匆進來道:「奶奶,姑娘,林家姑奶奶和姑娘來了。」
薛姨媽大驚:「當真?」
香兒忙道:「真的真的,姑奶奶和姑娘帶了好些東西,說是特地來看奶奶的,就在門口候著呢。」
寶釵頓了一頓,忙道:「既如此,還不快請進來。」
英蓮要去看薛姨媽和寶釵的心思,馮淵哪裡會不明白呢,不過為的是先發制人,然他想著昔日薛家種種手段,到底有幾分不放心。英蓮軟語哄了好一會子,才答應了她與黛玉同去。
至於黛玉那頭,英蓮的事先前在金陵時,她多少從丫頭那裡聽說過一些,卻一直未聞其詳。直至她們將入神京,英蓮恐日後進了賈府橫生枝節,才在船上與她細說了。得知此事時,她又驚又惱,難免對薛家增了幾分厭惡。然英蓮卻告誡她,回府後只得待薛家人比從前更好,不許使性子胡來。
彼時進了屋,兩廂見了面,雖面上看似和氣,然彼此各懷心事,皆在暗中打量。薛姨媽母女先看英蓮,只見她容貌俏麗,舉止端莊,言語謙恭,進退有度,儼然一副當家主母的風度;再看黛玉,比舊時長成不少,姿色愈發出眾,面色紅潤,淺笑盈盈,眉眼間少了先前病態愁苦,反添了幾分從容自在,竟是另一種傾城樣貌。
英蓮口角噙笑,亦對二人端詳許久。薛姨媽一副慈祥面貌,眉目慈善,笑語迎人,寒暄招待無不周到。薛寶釵卻是十分安靜,言語不多,只跟著她母親身後行事,她如今年有十四,樣貌身段皆是一流,透著說不出的豐盈嫵媚,嫻靜溫柔。
一時姐妹二人命丫鬟們放了禮物叫薛姨媽收看,備禮時英蓮特意加了心思,更與別人不同,自是格外豐厚。
薛姨媽心中驚詫不已,口裡卻是言謝不絕,忙命下人端茶來吃,又道:「難為你們費心。只你們才進京,一路舟車勞頓,也不好好歇歇,就來看我們,倒叫我們過意不去了。」
英蓮含笑道:「姨媽說得哪裡話?妹妹回府時,曾不止一次與我說,先前她在府里時多虧了姨媽與寶姑娘憐愛,處處照拂,我心裡不知有多感激呢。平日在家總是惦念著,如今終於來了,豈有不來看望致謝之理?」
&是呢。」黛玉忙不迭點頭,又向姨媽道,「莫不是過了好些年,姨媽就不疼我了,嫌我蠢笨,不愛見我?」
她說這話時,低眉順眼,咬著嬌嫩小唇兒,活脫脫一副委屈模樣,真真叫人見了便起憐愛之心。
&說什麼呢?你來看我,我喜歡還來不及呢,哪裡有的嫌棄哦!」薛姨媽一面說一面笑,順勢將黛玉攬在懷中,嘆道,「果然還是從前的林丫頭,一張嘴兒厲害得什麼似的,一開口就叫人沒招了。」
薛寶釵亦跟著笑道:「可不是,顰兒的性子竟是半點沒變,依舊是叫人又愛又恨!」
此番一鬧,氣氛竟似漸漸歡快起來。眾人笑了一回,只英蓮聽了寶釵的話,心中卻是一動,只裝作糊塗狀問道:「顰兒?哪個顰兒?莫不是黛玉的小名兒,我竟半點不知呢!」
寶釵一聽,不知為甚,眼角又是一跳,少不得含笑解釋道:「顰兒原是寶兄弟兒時玩笑與林妹妹取的表字。因府里姊妹間親密,私下裡便時常喚之。」
&來如此。平日也時常聽玉兒說起,這些個姊妹里就數寶姑娘最是聰穎博學,很是仰慕,因而格外親厚些。」英蓮笑笑,又徐徐搖了搖頭與薛姨媽母女道,「只不過,顰兒什麼的到底是玩笑話,哪裡能當真不是?我與妹妹幼時皆無表字的,還是後來我成親了,夫君才為我取表字為瑛呢!」
言下之意,女兒家的表字,向來是出於父母、夫君,豈是旁人能混取混叫的?放眼整個賈府,除了寶釵旁人哪個還叫?既她博學,如何會不知道這個,偏偏還如此行事,豈不就是欲蓋彌彰?
一番話說得薛家母女皆不自在。寶釵頓時窘得臉頰漲紅,垂著頭不好言語。薛姨媽只得訕笑道:「是呢。孩子們年紀小不知事,成日地混鬧慣了,玩笑起來便沒了分寸。」說完,又狠夸黛玉了一通,道,「咱們林丫頭這樣人物,日後也不知是哪家有福氣的公子來為她娶字?」
英蓮笑笑,見好就收:「姨媽謬讚了,她還小呢,又愛使性子,比不得寶姑娘懂事聽話,不知要我操多少心?」
寶釵在一旁聽得臉色愈發不好,只扯唇笑了笑,沒有出聲。
兩廂又說了好一會子閒話,英蓮才告了辭回去。薛家母女親自送她們到門口,看在外人眼裡,好不親熱。
薛姨媽看著她們走遠,眼神忽明忽暗,只拉了自家女兒嘆道:「這個林家姑奶奶可不簡單呢!」
她專程來看她們,卻對金陵舊事隻字未提,一面備了厚禮顯真心,一面又為了表字一事給了她們當頭一棒,一張一弛,看起來尋常走親戚,實則該說了也說了,該敲打的也敲打了,不可謂不高明!
&不是麼?」寶釵面上淡然,心上卻難免不是滋味。林妹妹這回,倒真是多了一個好靠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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