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沐子羽搬進虔寧街上的府宅之後,伊祁箬這還是頭一次來這裡。
抬頭看著朱漆大門上掛著的『宗正府』三字的匾額,她蹙了蹙眉,嘴角卻微微翹起,心中亦如臉上一般複雜矛盾。
這裡啊如今已經是沐子羽同鉛陵蘩夫妻的家府了,想來明明是自己促成,如今眼看著塵埃落定,何以,竟又有那麼些不痛快呢?
自嘲的一笑,宸極帝姬搖了搖頭,下一刻,便由下人引著,進了門。
「聽說王姬的哮喘始終不見好,本宮放心不下,特來看看。」
寢閣里,鉛陵蘩一身褻衣靠在床上,看樣子未曾起身,確是頗有些病態。伊祁箬免了她的禮節,等侍婢服侍她服了藥,便坐在一旁與她說話。
鉛陵蘩低眉淺笑,客氣道:「有勞殿下費心了,蘩不過是老毛病,逢上時氣不好時總要犯一犯,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說著,她託詞屋子裡人多,便將侍婢都遣了出去,伊祁箬見此,也將自己身邊的人一併遣退了。隔了半晌,鉛陵蘩又似想起來什麼,惋惜道:「倒是炎兒,一早同外子一起到永綬王府拜訪,恐怕沒福氣給殿下請安了。」
伊祁箬暗自一笑,對她頗有些挑撥之意的弦外之音自是聽得明白——論理,大長帝姬掌攝政之權,外姓王入京朝見,頭一個該拜訪謁見的自然該是她,如今鉛陵炎卻是繞過她直接到了重華那裡拜見,說起來也是很不合規矩。
宸極帝姬笑了笑,緩緩道:「王姬說哪裡話,皇上年幼不得親政,朝政上,王自功不可沒,世家貴胄們願與王多親近親近,也是情理之中,畢竟本宮是女子,同異姓王府的男子走動多了,少不得便有閒話。」
——便如同這些日子朝野內外,臣民們對宸極帝姬與舒蕣王婿的誤會。
鉛陵蘩一派從容,笑道:「殿下多慮了,不說過去的事,就只是如今有絕艷侯在那兒,誰又會誤會帝姬會同別的男子有什麼糾葛呢?」說著,她注意著伊祁箬的眼色,頷首一笑道:「究竟,蘩私心裡,是絕對相信帝姬的一懷忠貞的。」
伊祁箬驀然一笑。
鉛陵蘩還沒猜出來她這笑所謂何意,便聽她繼續饒有深意的問道:「是麼,可本宮卻好奇,王姬的忠貞,給了誰?」
舒蕣王姬眼裡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僵冷。
隨即,她誠懇道:「殿下真會說笑,我鉛陵氏的忠貞,自然都是對大梁、對今上的。」
伊祁箬故作疑惑的蹙了蹙眉,問道:「不是對王婿的麼?」
鉛陵蘩垂眸一笑,不語。
她便繼續道:「人說女子出嫁從夫,而王婿雖說是入贅守成王宮,但如今位列宗正,往後加官進爵亦是指日可待,今時不同往日,本宮倒是好奇,日後若王姬有孕,那這孩子生下來,又該姓什麼呢?」
鉛陵蘩臉上笑意淡了些,卻還是恭敬著,不甚上心的道了一句:「孩子嘛,也不是說有就有的,如今自然還擔心不到那兒去。」
伊祁箬長出一口氣,半是感嘆道:「可是本宮好奇啊,做個大逆不道的比方,今上若是有意退位讓賢」
在她刻意的一頓里,鉛陵蘩立刻收了悅色,肅面而起,直接邁下床,低頭跪在她跟前。
伊祁箬疏離的看了看跪著的女子,繼續道:「那這賢才是該姓沐,還是姓鉛陵呢?」
鉛陵蘩跪在那裡沒有說話,而低下去的眉眼卻凌厲起來。
頭頂忽而傳了一記微溫的聲音,含著笑意,繼續問道:「又或者,兩個都不姓?」
在聽到這一句話時,鉛陵蘩終於有了一絲懼意。
難道,她真的知道了?
僵滯了半晌,宸極帝姬才輕笑了兩聲,起身過去親自將她扶起,一面道:「王姬起來吧,本宮頑笑一句罷了,不必行如此大禮。」
等鉛陵蘩站起身來,她又故作糾結,接著道:「不過雖是玩笑,卻也是本宮真心為王姬擔憂,若是來日這等分量的選擇擺在帝姬面前,夫族、父族之間唉,可是個大難題呢。」
「也分是落在什麼人頭上。」鉛陵蘩抬起頭來,眸色安定的與她對視著,含著些微笑意,道:「蘩想,若是帝姬這等絕頂聰慧之人,即便這樣的選擇,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吧?」
「本宮是心狠手辣慣了,豈能同王姬這般良善之人相提並論?不過話說回來,王婿俊彥斐然,王姬哪一日若是」說著,她刻意提了提語調,眼見鉛陵蘩眼裡閃過一絲陰狠,方才滿意起來,續完了前話:「本宮倒是不介意替王姬攬下這樁難事。」
說罷,面紗遮去她一記笑容,又說了兩句保重身體的場面話,宸極帝姬便告辭往外去。
誰知,就在推開外門的剎那,眼前一道素白,直衝沖的晃了她的眼。
她是真不知道沐子羽是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他在那兒站著,都聽到了什麼。
只是看著這人眼角眉梢風流無限有所思的笑意,卻已足以讓她確定,至少自己的最後一句話,他是聽到了的。
兩道目光在空中噼里啪啦的一交匯,在舒蕣王婿的含笑不語中,宸極帝姬緩緩的勾起嘴角,轉頭往寢閣的方向瞥了一眼,她言辭清朗的啟口,淡淡喚了聲:「王婿。」
屋子裡,舒蕣王姬避無可避的聽到了這一聲喚,幾乎在聽到的同時,便轉頭狠狠的看向那兩人所在的方向。
沐子羽點了下頭,笑意似乎又深了一層,唇間流連著獨有的風味,一字一字,回了聲:「宸極殿下。」
那日,宸極帝姬是笑著離開宗正府的。
自和親事定,君羽歸寂那頭便準備著返程事宜,外人看來多有急態,但伊祁箬卻不曾出言阻攔——畢竟,才殺了人家朝中的得力肱骨,若還攔著人家回去收拾殘局,那便太說不過去了。
當然,這些卻也是上不得台面的理由,自是不能昭告天下的。
送君羽氏儀仗出城時,除了奉旨送嫁端嘉帝姬一路渡海的青王殿下之外,宸極帝姬卻也難得的身處其中,直是一路送到了都城十里之外,方才駐步迴轉。
君羽歸寂下馬與她告別時,不經意的回頭一看,便跟著感嘆起來:「殿下心疼夙素,嫁妝單子展開來綿延百丈而不止,如今站在這兒,放眼望去竟看不到盡頭,相形之下,孤予小妹摘星的陪嫁,倒是多有寒酸了呢」
宸極帝姬看了看自己的傑作,輕笑一聲,道:「大梁地大物博,這點子東西,還不放在眼裡。國主也不必擔心,衡光侯家底豐厚,往後也定當不會委屈了摘星公主。」說著,低眸斂了一道冷光,繼續道:「往後便是一家人,論起來,國主還得稱本宮一句姑姑,真到了天意不可改那一步也就算了,可若是尋常逐明缺什麼了,自然可以直接遣使來朝,求助大梁,也省得閣下東西費力,還要過跨過白骨關勾結虎狼。本宮看著那些飛灰湮滅的糧草都是心中不忍,想必國主心裡也未必痛快吧。」
想起君羽氏勾結賀蘭氏戰起的因由,她心裡自是不痛快,卡在這個時候提一句,也算恫嚇。
誰料,君羽歸寂卻只是饒有深意的看著她,不知在想什麼,直是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悠悠一笑,啟口道:「帝姬九歲上戰場,凡有出手,皆秉雷霆之勢,沒道理才安生了這麼兩年,就連手都軟了罷?」
伊祁箬眉目不動,也不說話,就等著他的下文。
「這戰局部署,不是帝姬的手法。」君羽歸寂負手道,說著,心照不宣似的一笑,微有些感嘆道:「看來世子璠心裡果然最重帝姬,就連自己身上僅存的那點子乾淨無垢,都不要了。」
伊祁箬眸色一冷,隨即卻是一笑,反問道:「他若不出手,你以為今天到酆都報道的兩軍冤魂,會是此區區之數?」
君羽歸寂笑了笑,微微有些邪惡狡猾的味道,又將聲音壓低了些,近前那一步,在她耳邊道:「可是師妹、姑姑,」
這兩個稱呼羅列在一起,讓她眸色深了一層。
他繼續道:「小師叔的立場與依歸,真的就只為那些人命嗎?」拋出一個問題,他退了回去,看著她,依舊含笑悠然,「他是在為你擔罪孽,你是真看不懂,還是真就自私的任他去了?」
伊祁箬默默握了握拳。
她深吸了一口氣,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轉了話鋒道:「有人告訴本宮,你是夙素的好去處,這個人說的話,本宮一向有一句信一句,是以對國主,本宮還是放心的。」
君羽歸寂心頭一哼,面上不動聲色,頷首道:「殿下放心自然最好,不過話說回來,孤的親妹妹不也是在宸極殿下手裡嗎?孤相信殿下也定當會像孤照顧夙素一樣,關照緹兒。」
伊祁箬看著他,垂眸走過去一步,在他耳邊,收了所有的假戲,冷冷道:「心平氣和的講,本宮並不擔心端嘉嫁到逐明之後的安危,但我還是要告訴尊駕一句——倘若我的侄女在你手裡受了一絲一毫的委屈,我就親自讓你知道,什麼叫『長澤霍氏,六千精兵』。」
最後八個字,她咬得極重,而君羽歸寂,亦在聽到那八個字時,眼中精光一閃。
她走回原位,眉眼間又有了笑意,客氣道:「時辰不早了,還望國主一路順遂。」
說罷,率先上了馬,又朝夙素的輿馬深深的看了一眼,帶著一眾隨扈絕塵而去。
望著她離去的背景,君羽歸寂自心底開懷起來,默默道了一句:「卿不知,吾夙夜所盼,唯其一日耳」
六月十九夜,宸極府。
時不算晚,然府中卻已滅了大片明燈,伊祁箬著一襲素衣,獨自在寢殿外闌干處料理著兩株剛移過來的鬼蘭,忽而遠處一聲極淺的異動,她動了動耳,隨即卻仍舊擺弄著手裡的東西,未曾管顧。
不多時,身後一人從天而降,無聲落地,看著她那般悠閒,不由笑出聲,娓娓道:「今兒是花相壽辰,夜上相府壽宴,門庭若市,往來賓客絡繹不絕,王也一早都到了,宸極帝姬卻還有心思在府里侍花弄草,未免也太不給重臣面子了吧?」
垂眸一笑,將最後小半舀水灑了進去,她不急不緩的起身,回頭,正對上一身夜行衣卻半點不低調的女子,不由挑了挑眉,道:「我要是去了才是給他老人家礙眼呢,倒不如稱個病,遣墨曜過去走個場面也罷,相爺不必不痛快,我也清靜。」說著,她朝女子走去,上下打量一番,問道:「倒是你,這做長媳的,長年不在府中操持也便罷了,怎麼如今好不容易回來,正經日子裡不說在府里迎來送往,反倒往我這兒跑?」
周嬙哼了一聲,半嗔半嘆道:「唉,怪我上輩子不長眼,欠了你這沒心肝的!」
說罷,兩人對視半晌,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
伊祁箬帶著她往寢殿裡走,邊走邊問:「姐夫跟嬈兒呢?」
周嬙嘆了口氣,「還在首丘嶺呢,橦陵至此道阻且長,阿境一早便往府里去過消息了,說是十有八九趕不上正經日子回來,不然你道我怎麼敢這個時候不在公婆跟前盡孝,反來你這裡?」
伊祁箬蹙蹙眉,下意識的慮道:「你是先一步暗中進城的?可有叫人發現?」
周嬙挑眉看了她一眼,問:「蒼舒離算不算?」
伊祁箬眸光一塌,周嬙便接著道:「你呀,還當我在邊關這幾年是做給人看的嗎?未免也太小瞧人了些!」
兩人在內室坐下,伊祁箬一面給她斟茶,一面笑道:「我可不敢,若不是你頂著相府長媳的名頭,前些日子換大司馬,你當我還能給韓臥薪機會?」
說出去都新鮮,橦陵周氏,相府長媳,本該是個端莊貴婦,最是儀靜穩重不過的,可眼前這位,少時起沙場征戰,也曾立戰功無數,比起許多鬚眉男兒,亦是不遑多讓,倒真應了那句物極必反的老話。
周嬙想了想,卻道:「說起這個,雖說此番海戰上,蒼舒起犯了過錯,但這回送嫁摘星公主至衡光城的賜婚使還是他,多少能看出來,重華對他還是倚重不減當初的。而你這頭呢,大司馬是換了人不錯,可這換來換去還是重華的人,半斤八兩,沒多大意思。」
伊祁箬睨了她一眼,道:「還想多有意思?若是滿朝兵權都在我手裡,說不準下次你回來,就該來看我四面楚歌了。」
周嬙笑了笑,「雖說如今朝政上三足鼎立,但我倒不擔心有什麼,真正要緊的,依舊是世家。」
「誰說不是呢。」她嘆了口氣,好不容易好友相見,也不愛繼續說這起子糟心事兒,旋即便道:「不說這個了,算起來我也有一年多沒見過嬈兒了,小丫頭近來可好?還聽話麼?」
周嬙斜了她一眼,道:「聽話?呵,你是太小看我們家閨女的天賦異稟了,前兩年也罷了,如今才四歲出頭,竟叫我看到了當年拂曉城小公子的影子,可真是立世早慧得緊。年紀不大,說話行事卻不小,眼下倒是整個橦陵里沒人敢不聽她的話才是真的!」
她這話里多少有些愁腸在,伊祁箬聽了,卻擔心的半話,也是意識到自己話里的不妥,周嬙又添了一句:「放心,不是說她驕縱,只是怕又是另一你呢。」
她笑了一聲,道:「這話可別瞎說,你自己生養的閨女,沒得非要往我這條絕路上教。」
周嬙臉色淡了些,也有些發愁,「說是呢,要不我怎麼說我怕呢罷了,如今還愁不到那裡去,等過幾日阿境帶著嬈兒回來了,我再帶著她過來看你。」
伊祁箬一笑,隨即卻頗有些落寞的低了低頭,「估計是不成了。」她抬頭,給了她無奈的一眼,道:「我明日動身,回長澤。」
「長澤?!」周嬙一時有些驚訝,想來深覺不對,便問道:「何故這個時候回去?可是出了什麼事?」
她笑了笑,道:「別想太多,不過是這陣子事多,我倦了,想回去待些時候。」
周嬙卻絲毫沒有放鬆,想了想,鄭重道:「箬兒,真要是有什麼事,你別瞞我。」
伊祁箬搖頭一笑,「稀罕,從我回帝都開始,這麼多年,時而回去看一看舅舅跟無端,也是常有的事,你如何就斷定我是有什麼事呢?」
本是她隨口的一句話,想打消她的質疑的,然而周嬙卻猶疑了一瞬,隨即道:「我昨夜裡就進城了。」
伊祁箬頗有些疑惑。
她繼續道:「虔寧街的宗正府,重華或許不會覺得有什麼,可我知道,那地方為什麼空置了那麼久。」
宸極帝姬荒蕪了,略一思索,問道:「昨夜進城,你總不會告訴我,你夜探了宗正府罷?」
周嬙沒有反駁。
宸極帝姬漸漸蹙起眉目。
她問:「沐子羽到底是誰?你又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回長澤去?宸極,你實話說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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