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祁箬是站在霍氏祖陵中,位於子返陵墓邊上的那座新墳前時,收到覆水連氏豎旗反叛的消息的。
其時,她第一次在子返的靈前失態——以惱怒至極之心,斷絕了食指上的白玉戒指。
而越千辰,就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看著這一切發生。
他看著她屈膝跪在那座新墳之前,就著那枚白玉戒指落地的地方,徒手挖了一個淺坑,一抔黃土就此掩了那斷裂的無瑕。
落地生根。
他看著她收起一身凌厲煞氣,邁步從容的走到子返墓前,跪地,恭敬虔誠的叩下三個頭。
他聽到她說:"舅父,綽綽要走了。"
彼時,越千辰尚且不明白,這句話意味著什麼。
可是待跟隨她身後一併走出陵園之後,她不再掩飾自己冷若冰霜的目光與憤怒已極的情緒,而他,自然也不再沉默。在她身邊,他隨之加快腳步,同時不由低頭看了她一眼,說道:"你竟然沒想到?"
他問:"你這麼相信連華?"
他想,或許她會否認,如果那樣的話,他便會問她那枚斷戒的事,可是伊祁箬卻並沒有否認。
她的確沒有想到。
即便造成她對此事如此意外的原因並不明了,可是對連華謀反這件事本身,她的確沒有預料到。
想了想,她為自己找到的原因是——她不相信,連華會在連悠然做出那樣的事情之後,如此放心她一人在帝都中,就這樣遠在千里之外的反了。
怎麼可能?忠信王,無論如何,至少,他對他的至親血脈都是一片赤誠的。
不過這些,他並沒有對越千辰說。
腳下疾步不減,她眼角偷光看了眼身邊的人,沒什麼好氣,硬生生道:"你招徠一人入麾下,許他王侯富貴,即便明知道他不可信,可天下人都看著呢,有朝一日那反骨破土而出,可笑的那個人,就是你。"
看似很合理的解釋。
越千辰挑了挑眉,鴿子血的熠熠光輝下,那雙極美的眼中卻儘是諷刺。
——理由再合理又怎麼樣?宸極帝姬,從來不是會在乎名聲物議的人。
她在乎連華。
她竟然,在乎連華的心之所向。
突然之間的,她腳下疾步匆匆,可身邊的那道如影隨形,卻消失了。
伊祁箬蹙了蹙眉,剛想回頭去看看他是怎麼回事,越千辰的聲音便在這時候傳了過來。
微微有些突兀的,他似乎還帶著些作壁上觀的笑意,在他身後高聲的提醒著她:"這才是開始而已。"
——這,不過是開始。
伊祁箬腳步倏然停滯,可是,她並沒有回頭。
"不,"她冷冷道,一聲冷笑就那麼輕描淡寫的飄逸而出,偏了偏頭,她繼續道:"千代江是開始。連華哼,沒有萬全準備,你當他那樣的人,會出這個手嗎?"
越千辰眉目一動。
果然,宸極帝姬,即便慍怒之中,仍然是耳聰目明。
她很清楚,連華之後,自己只會聽到越來越多的消息——關於世家諸侯,豎旗反叛的消息。
北辰殿裡,伊祁箬親自收斂著要帶走的東西,三大侍女就站一旁,各自奉著書籍香藥與她選擇,看著主上事事親力親為,件件皆不假手於人。
越千辰在裡頭陪了她一會兒,這樣的氛圍讓他生出一種微妙的距離感,就好像自己在這裡、在長澤台,就永遠都是她的客人,融合不到她的生命中。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起身朝外走去,卻在殿門口見到了林綏。
女子清清靜靜的站在那兒,目光有些深沉,淺淺淡淡的望著內殿的方向,隔著一道白玉屏風,其實內室的光景,她站在這兒卻是根本看不到的。
越千辰始終覺得在這懷林下風氣,表姐林綏的魂靈是憂鬱的。
他腳步一頓,疑惑的朝她喚了聲:"表姐?"
映上他的目光,林綏淡淡一笑,等他走到自己身邊時,方才淺聲說道:"不朽出事,她又要回去,這一回去只怕往後再回來,就難了。"
越千辰有些意外。
雖然相識時間尚短,可是他也看得清楚,林綏並不是一個慣於展露情緒的人,可是眼下,她的話里,滿滿當當卻都是憂愁與沉重。
想了想,他覺得,林綏應當也是知道的吧
是啊,拂曉林氏的嫡女,受教於長澤霍氏家主,這樣的一個女子,什麼是她看不清楚的?
遠在上善若水之境,她卻對帝都里波雲詭譎的情勢一清二楚、對伊祁箬此去所要面對的刀山火海一清二楚,甚至,也對她一去之後,再度回返之路的艱難一清二楚。
她什麼都知道,可是,她不能攔著殿中那個多少年來都被自己視如親妹的轉身而去,踏上那條難歸之路。
就像那一年,她不能阻止她西去定王大帳,歸朝回都,去履行她身為伊祁氏族人的責任一樣。
因為殿中的那個女子,她不只是長澤昔日的小姐、當今的主母,更是這整座王朝的帝姬、長澤子返一手教養出的女兒。
她的命,甚至不是她自己的。
她,只能是天下的。
越千辰不自覺間,也朝著那人所在的方向無意義的看去,沉吟許久,卻是由衷感嘆一句:"她的心在這兒,人總是走不遠的。"
林綏一笑,卻不知如是,究竟是好是壞。
只是轉而想想,她在此時此刻離去,未嘗便是一點好處也無的。
"不過這樣也好,這就出了事,她這就回去了"目光不禁朝著霍氏族陵的方向望去,仍舊是毫無意義的,她卻似乎真能看到什麼,半晌落寞一笑,道:"她甚至來不及悲傷。"
越千辰覺得,這句話,才是真正的悲傷所在。
帝都不朽,永綬王府。
重華是初六那日在留白台收到手下傳來關於覆水謀反的消息的。
快馬加鞭,等他連夜趕回帝都時,也已經是三天之後了。
多少個晝夜未曾合眼,說不累是假的,可是因著心裡還有一重大事,回到王府時,府中上下眼中所見的王上,除卻臉色上帶著些難掩的烏青之外,那氣度凌厲,仍舊還是讓人不敢仰望的高高在上,全無半點狼狽之態。
自從年初那件事之後,連悠然被他接回府中後,便一直是一種半軟禁的姿態住在這兒,重華的原話是,王府之內,王妃可以任意走動,只是府門之外,半步不行。
好在,不知因何緣由,連悠然卻也是始終都在自己的那方院落里好生待著,數月光景,竟也這麼相安無事的過了下來。
只是重華,卻從來未曾踏入過她的地方。
是以當此番王上回都,進了府門便徑直向王妃的院落走去時,府中上下不知內情的僕婢心裡,可謂是各有思量。
"王,"外屋的房門被人生生破開時,本在一旁侍奉著王妃筆墨的絳兒猛然一驚,手裡墨也扔了,等看清來人時,連忙疾步過去行了禮,抬首看著重華冰冷無緒的神情,不由得心裡發怵,霎時為那邊還坐在書案前意欲給遠方才反了的忠信殿下寫信的主子擔心起來,生怕眼前這擁有著極盡英媚面容的王爺回一如既往的行遷怒之事,"王妃她"
絳兒小心翼翼的盯著眼前的人,目光里不帶絲毫鬆懈,可是啟口,卻也說不出什麼別的。
重華看也未看眼前的丫頭一眼,目光一直與不遠處的女子對視著,只冷冷吐出兩個字:"下去。"
絳兒眉目倏爾更緊了兩分,臉上一片為難之色,"這"
重華沒有說話,意識到丫頭的違拗,他只是輕輕扶了扶腰間的衡光劍。
絳兒心頭狠狠一顫,轉頭得了連悠然的示意之後,便再不敢多留,福身道了聲:"喏。"繼而匆匆退下。
外頭的門被小心點關上,屋子裡只剩下兩叢從未和諧過的呼吸聲。
連悠然始終坐在那兒,目光平靜裡帶著諷刺,就那麼看著眼前這個她曾愛到無望的男人,心裡沉寂的如一潭死水。
重華看著她的目光一如往昔,她已經分不清那其中蘊藏著何種情緒了,她只知道,那裡面沒有熱度。
從來沒有。
後來,還是她笑了一聲,雙手扶著書案,微微往後拉了拉身子,出口極盡諷刺道:"興師問罪來的?"
——有時候連悠然總是想不明白,伊祁箬那樣聰明的一個人,她怎麼就能糊塗到那個份兒上?怎麼就能將眼前這人為著一己私慾所做出來的一切善惡之事,都歸咎於簡簡單單的''性情''二字?
就好像他是性情中人,所做一切莫不源自於情,故此那為其他人帶去的所有傷害,也就都可以寬恕了?
宸極帝姬啊!她真的想問她一句,怎麼會?你怎麼就會這麼想?
可這一次,叫她意外的,卻是重華。
半晌的沉默之後,重華站在原地,仿佛不願再近前半步一般,劍眉微動,啟口卻是給她的一句反問:"你有罪?"
話音落地,他見到了一種足以稱之為駭然的神情出現在連悠然臉上。
有罪麼?
不,至少連華出兵一事,她並無半點牽涉其中。
可是她自己這麼想是一回事,重華卻不應該這麼想。
他不會這麼想。
可是,接下來,她卻親耳聽到眼前這個長途跋涉,千里還都之後,首先就是來見自己的男人這樣對自己說:"好好活著,你還是永綬王妃。在王府的一方寸土之中,無人會輕視你半分。"
說完,男人轉身,提步便欲離去。
對這個地方,他還是不願意多做一刻停留。
然而在他身後,瞬息的沉默之後,女子突然站了起來。
"那個方向,"重華停下腳步,卻並未回頭,他聽到連悠然以一種極盡隱忍的態度在對自己說著:"我親生兄長豎旗反梁,你——能因越栩之故追殺越千辰這麼多年,能因越千辰之故跟你妹妹一起滅了林覺章滿門的重華殿下,你不遷怒於我,還叫我好好活著?哈哈哈"
連悠然覺得這事很好笑。
他竟不殺自己。
這樣名正言順的一個機會,以重華殿下的性情,他不殺自己,還讓自己好好活著。這一回,便換做了她不明白。
自己這條命,他留著做什麼?為了在日後以防萬一,不得已時還能威脅連華嗎?
不,重華殿下會光明正大的遷怒,卻絕不會在陰暗之處,行此等不齒於人世之事。
對這一點,她甚至比確定他從未愛過自己更加確定。
重華聽到她的疑惑,只是極輕的哼笑了一聲。
他說:"不必你提醒,我記得你和連華流著一樣的血,我的話不會重複第二遍,你好自為之。"
在他一步剛要踏出去之時,身後的女子又問:"為什麼?"
話音里,帶出兩分急切。
重華偏了偏頭,眉目微微蹙著,重複了一遍:"''為什麼''?"
"為什麼不殺我?"連悠然的雙手垂落至身側,望著他若隱若現的側顏,一字一句的說道:"如果說早前無夜之事,你還能顧及著覆水連氏而留我一命,那麼如今呢?你不是太有理由殺我了麼?你為什麼不動手?為什麼?"
重華問她:"你覺得是為什麼?"
連悠然微微一頓。
隨著自嘲般的一聲冷笑,她道:"這麼多年朝夕冷待,我早已經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為自己終有一日能取代姬窈在你心裡的位置了,我不指望了,可現在,你竟然又給我希望。"狠狠的搖了搖頭,她說:"伊祁重華,你不能這麼做。"
重華回身,更遠的距離里看著她,難以置信的笑了一聲,"你這是想讓我殺你?"
連悠然並不想死。
她對他說:"人當然都想活,可我不想自己的命,在你的手下得以留存。"
她只是不想有一天從睡夢中驚醒,腦子裡還有一個聲音在不斷的告訴自己,自己之所以能活,只是因為重華不殺。
不殺,卻未必是因為不想殺。
重華沉默了一瞬。
之後,他道:"覺兒還小,他需要你。"
連悠然更是覺得好笑。
她問道:"一個將親子視作復仇工具的母親?你會讓你的孩子有這樣一個母親?"
重華並沒有反駁,他平靜的點了下頭,道:"不錯,我不會讓我的孩子有這樣一個母親。"搭在劍柄上的長指微微一動,他眸色一深,繼續道:"但我也不會讓我的孩子有一個殺害母親的父親。"
那一瞬間,連悠然忽然就明白了。
她完全的信了重華的這句話。
"連悠然,你要活著,至於你怎麼活,那是你的事。"他說,"等十幾二十年之後,覺兒長大成人,我要你親自給他解釋。"
說完,轉身而去,他知道,這一回,連悠然不會再叫住自己了。
她心裡已經沒有了疑問。
那是之後,在跟連悠然說完那番話後離府向紫闕去時,赫焰意外的從暗中現身,向他問的一句話。
"王,您不擔心王妃她"
赫焰並沒將那話說完,可是重華卻知道他的擔心是什麼。
於是,他帶他說出那四個字:"一心求死?"
赫焰沒有說話。
"她不會。"重華搖了搖頭,跟著深吸一口氣,眸光遠遠的投向不知名的某處,低吟吟道:"她還有太多的割捨不下,更何況在她眼裡,該死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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