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沒有告訴她,其實所有的問題與關竅皆不在她身上,真正改變了江山命數的,不是她去長澤遇到子返,而是靈淵的死。
她母親崩逝的那一刻,霍子返便選擇了一條路——這條路上,他造就了宸極帝姬,促成了大梁江山,顛覆了無數人的命運。
而她——你摯愛的人,她沒有出路,她只能朝著他的路一往無前。她不能回頭。"
命駕峰上,那人臨行前的最後一番話言猶在耳,這些日子以來,不停的在姬格眉間心上翻覆來去。兩色城太守府的後花園裡,看著那道明黃色的身影在前頭漸行漸遠,那身姿形態里,還有少年未脫的稚氣,那樣鮮活,想到這孩子剛剛同自己訴說著對世家起兵謀反的惱怒時的樣子,他心裡便是一回又一回的肝腸寸斷。
抬眼望了望天空,灰霾的天色里,望不到盡頭。他想問一問至友的在天之靈——問一問他,可曾看見今時今日,千辰所做的一切。
可是問完了,又能怎麼樣呢?
終究不過無言而已。
越栩的兄弟之情沒錯,千辰的復仇之心沒錯,其實都沒錯。
造化弄人罷了。
"璠。"
清淺悠長的聲音驀然一喚,將姬格的思緒拉回,轉身,便看到雍容有度的母親不知何時已靜立在自己身後,目光平靜如許,夜深長如許。
武功造詣如他,竟不曾發現母親的悄然而至,說來當真是稀罕。
姬格深施一禮,喚了一聲:"母妃。"
他知道伊祁箬與姬異將母親請來的意思,可是隨聖駕回返帝都的路上,在這兩色城中見到母親,到今時今日也有三天了,三天,即便是面對生身母親,他也未曾提及那件事。算來,他對安定王妃所說的話,或許還不如日前雪頂之上,對落澗所說的要多。
而另一頭,已將此事關竅洞悉分明的安定王妃,卻也一直未曾主動提及過這話。
可是今天,似乎有什麼不一樣。
她低頭看著腳下,緩步走到兒子身邊,望著他適才所望的方向,半晌,緩緩啟口:"聽說在回修羅之前,綽綽使角帥帶那人去的第一個地方,是命駕峰?"
對於母親會提起天音子這件事,實則,姬格並不算意外。
說來,不過也是冤孽罷了——外人眼中,安定王夫婦何等鶼鰈情深,實則又有幾人知道,這舉案齊眉的背後,各自均是半世意難平?
"是。"姬格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點頭如此道,隨即問道:"母妃見過他?"
"見過了。"王妃一笑,也點了點頭,只是笑容之下隱藏的,卻是無盡的落寞,繼而,他便聽到母親說:"只是不如不見。"
姬格眸色一深,沉吟半晌後,卻是釋然一笑。
——看來,母親提及那人那話,無非只是引入正題的鋪墊罷了。
只是這一道鋪墊,卻也當真叫他毫無招架之力。
王妃眉目未轉,可巧的是,姬格所望的方向,也正是向著東北長澤的方向,於是乎,她的眼中便更多了一泓深沉,頓了頓,繼續道:"你明知道他會死,可是你無能為力,而他呢?他為子返兄長甘心赴死,他那是為了去陪他啊!他們把什麼都想的那麼明白,所以子返走後這九年,走也未走;他在他身後活了這九年,活也未活。等到九月初五那一日真正到來時,對他,不是與這人世的死別,而是與長澤子返的團圓。"
王妃說著,緩緩一頓後,轉頭看向世子,眼中帶著憂慮與期待,切切道:"璠,你明白嗎?"
姬格又那么半刻之間,是沒有任何反應的。
母親的話,他聽著,母親的意思,不必再說什麼,他也懂得。
太聰明,就是這樣不好,想裝傻,都是不能。
許久之後,他終於緩緩點了一下頭,而後說道:"生命,在大多時候是不息之望,可也對那麼極少數人而言,是一種負擔。"
比如,宸極帝姬。
有時候,姬格也會想,倘若她的本性便是十惡不赦,或許,她反倒能夠長命百歲,至少不必為了昔年大錯、以及這麼多年來不得已而犯下的每一場罪孽朝夕愧悔。
所以,世人說,禍害遺千年,歸根結底,也是有道理的。
王妃聽他說完,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只是兒子深邃的神情讓她心中發疼,隔了片刻,她無奈的搖頭一笑,道:"其實你一直都知道怎麼選——你知道,自己最後總會那麼選。"
姬格握著腕上銀環的手指微微一緊。
王妃也跟著看向伊祁堯適才離去的方向,接著道:"她是你心頭摯愛,那個孩子,又何嘗不是你視如己出之子?你叫他喚你''舅舅'',這其中的意味多深吶!更不提他身在帝王之位,是這天下未來的希望所在。與他同中無夜的換做其他任何一個人,你都不會這樣猶豫,這樣糾結。"
她沒說一個字,姬格的眉頭便深下去一分。
最後,她說:"難得,你也有這樣私心的時候。"
如感嘆一般,竟難說這其中有無歡喜在。
而絕艷侯,也就在母親說完這句話之後,終於開了心扉。
他眼底有些發紅,出口的話,卻是更深沉了十倍不止,"她這輩子有過大錯,卻始終大義大勇,可世人所知所念,卻唯有她的過錯與鐵腕,了解她一切的人唯有我罷了,我怎麼可能不心疼她?"
安定王妃長久無言。
遠處的秋海棠花色清粲,她忽然想起一句話——看花滿眼淚。
後來,世子便聽到他的母親告訴他:"那就一直心疼她吧,"
他轉過頭去,眼底已蓄著清淚,霍清心看在眼裡,只覺心頭震顫,可容色上卻是堅定而平靜道的,她說:"你要心疼她,你的心疼,才是她的靈丹妙藥。智慧之人大多不會在乎俗體凡胎之長短,你之所以如此痛苦,不過也是痛於她的苦楚與折磨,那就待她更好,好到,讓她忘記無夜的折磨,助她走完這條滿布荊棘之路。你陪著她,護著她,心疼著她,這就是你要做的、你能做的,你應該做的。"
只有這些,而她在這條路上所需要的,無非,也只是這些罷了。
帝都,永綬王府。
"聽說你將鉛陵炎軟禁起來了?"
伊祁箬自長澤回返的第一日,連太傅府門都還未進,更不提紫闕蘭台,問明了王之所在,便直接往王府來了。
聽著她態度不明的問詢,重華坐在書案前停了停手下的筆鋒,抬眼看了她一眼,道:"人依舊好端端在燒霞別苑裡供著呢,只要不出這帝都,大街小巷我都任他逛,不過是身邊明著暗著的尾巴多了些罷了,怎麼能說是軟禁呢?"
伊祁箬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聲,他要這麼說,倒也是這個理兒。
想了想,擱下手裡正轉著的一枚碧血髓,她倏然間坐正了身姿,再開口,便直接道:"連華十日之內已拿下雷、鳴、流、泉四城,再加上他原本覆水的地界,此間屬地已有千里,沈竟陵那頭也是不遑多讓,眼下唯一能稱得上幸事的,大概就是回峰、覆水兩家在雷鳴流泉上的相爭與千代江、賀蘭沖的按兵不動。"將眼下局勢三言兩語的說了一遍之後,她便一雙凌凌之目徑直打向重華,問道:"你是怎麼打算的?"
重華鳳眸一挑,在給衡光的書信上扣上自己的印章後,抬眼與她對視著,森然道:"能有什麼打算?犯我大梁者,雖遠必誅。"
對這個回答,伊祁箬早已有所料。
跟著她問:"仗怎麼打,總還有說法吧。"
重華便道:"三方反叛,自當逐個擊破。"
說來,無非也就是自中樞調派三軍,任用三方主帥平亂各方罷了,他也知道,伊祁箬問自己這個,主要想問的也就是自己對於用人上的想法罷了。
她緩緩出了一口氣,慮道:"我們手上能用的人不多,不過好在,三方而已,倒也不至於湊不出來。"
重華點了下頭,接著說道:"京師防務不能動,蒼舒離自然要坐鎮帝都。我平一方,沈課一方,另一方該我問你怎麼想了。"
他的意思,不必說透,光憑那一記意味深長的眼神,她便知道他在向自己詢問什麼。
他是在問,她究竟有沒有掛帥領兵的意思。
果然,這一問還是必要的,伊祁箬搖了搖頭,直接道:"我不帶兵,就待在帝都。"
重華對此倒沒有怎麼堅持,只是問了一句:"為了越千辰?"
伊祁箬這樣道:"皇上要開始複課了,越千辰在這兒,我當然也得在這兒。剩下的那一方先不說派誰去,你先告訴我,剩的是哪一方。"
這點,在她看來,則是最為關鍵的。
重華道:"眼下鎮守白骨關的是祝融,論起對西北的地勢和對千代江了解,這一塊,我都當仁不讓。"
他這樣說,伊祁箬不由得有些意外。
赫祝融出身衡光赫氏,早年也曾在重華手下做過副將,彼此合作自是無間,再加上早年重華與賀蘭沖之間常有刀劍過從,論理,自然而然是他去西北最為合適。
可是私心之上,伊祁箬卻並沒想到重華會這麼選。
頓了頓,她輕笑一聲,道出心頭的疑惑:"我還以為,你會選覆水。"
重華一聽,沒什麼好氣兒的看了她一眼,道:"哼,若非我自來少在西南之境作戰,你當這麼個手刃豺狼之機,我會讓給別人?"
他若是這麼解釋,聽上去,倒也無可厚非。
"沈課呢?"想了想,她目光有些憂慮,問道:"你比我早回來幾天,想必也與他通過氣了,他怎麼想?"
提到這一點,重華的神色也跟著深了一層。
"他要打沈竟陵。"他說著,看向伊祁箬,目光里是不容置疑的光芒,道:"我想派他去西南。"
伊祁箬並沒有立馬表態,而是問道:"理由呢?"
"兩條。"重華說得乾脆,"我不會拿將士去賭情仇。"
這一點,伊祁箬一向明白,跟著又問:"第二條呢?"
"千秋塔。"
這三個字猶如一張塵封多年的名琴,到今日再提,兀然一碰,仍能帶出一道琴韻悠長。
他說:"過不了這道坎兒,他這輩子也不會再是沈橫絕。"
縱然大司馬之位他坐著,可終究也都是一頭斷了翅的海東青,殘軀而已,焉能頂天立地?
伊祁箬長久不語之後,由衷地點了點頭。
她贊道:"王,耳聰目明。"
重華極淺的笑了一笑,而後問道:"你的人選呢?"
——既然不親自領兵,那總該有一個人選吧?
不想,她卻是說道:"有兩個。"
"兩個?"
她點點頭:"主帥副帥,我都給你。另外沈課那兒,我也有一副帥給他。"
重華眯了眯眸,看著她的目光,又添染進多年前,兩人並肩沙場時,那無言的默契。
"沈竟陵不是要效仿千代江嗎?"她起身伏案,深深一笑,從骨子裡帶出難掩的傲然,道:"那我就先寒了他的軍心,再論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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